第八十七章 井底之蛙

清晨的風微漾,澄澈而明淨的木蘭溪水,伴着暖春的鳥語花香,淙淙穿過這個叫做仙遊縣的閩地小鎮,顯得安詳而又愜意。

“我本以爲,這些年來他都躲在深山老林裡,”程若歡就近找了間茶寮坐下,掏出摺扇展開,衝荀弋道,“沒想到啊,居然找了這麼個風水寶地歇着。”

“你到底是來找他作甚的?”荀弋回敬她一個鄙夷的眼神,轉向正站在一旁,四下看着風景的沈茹薇,道,“就在前面不遠,不過,若是見了他,你切莫立刻表明身份,等試探出他的態度,再做反應。”

“那是自然。”沈茹薇心不在焉似的應着,目光卻很快轉向別處。

“你在緊張什麼?”程若歡拉了拉她的衣袖,道,“別怕,我在這呢。”

沈茹薇搖了搖頭,隨即輕輕推開她的手,柔聲答道:“我不是怕他,只是擔心,師父交代的事我辦不好。”

“話說回來,你換了身份,許多消息會不會打聽不到了?”程若歡沉默片刻,忽然發問。

“怎麼問我這個?”沈茹薇心念一動,“莫非,泰山那頭出了什麼事?”

“沒事,”程若歡兩手一攤,道,“就是聽說,裘慕雲現身,救走了玉星兒。”

“僅此而已?”沈茹薇蹙眉,狐疑地瞟了她一眼,隨即轉向荀弋,道,“早些動身吧,除了這件事,我還有許多其他的事要辦。”

荀弋略一點頭,便即轉身朝着東面一條小巷走了過去。他將二人帶至巷子盡頭的一間小院前,便停了下來。

這小院的院門是用稀稀拉拉的歪脖子木頭拼接而成的,看樣子斷過好幾處,都用麻繩重新捆上了,還釘了幾顆釘子。

推開柴門,便是一個方圓不過丈餘的小院,院裡的雜草已有了半人多高,似乎已經很久無人打理。

院子正中,則是一間陳舊而矮小的屋子,門是緊閉着的。

“白大俠,您等的人來了。”荀弋走到小屋正門前,對着那緊閉着的窄小木門,朗聲說道。

“那可真是麻煩小兄弟了。”隨着這聲話音落地,屋門立刻開啓,一名身形矯健,卻鬍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手持長刀,凌空翻身便出了屋子,那刀意也不停歇,直接便朝着荀弋面門而來。

荀弋不慌不忙,仰面避開這一刀,隨即旋身站定,衝白煜拱手施禮。

“怎是女人?”白煜的目光在沈茹薇與程若歡來回打量了幾圈,露出一臉失望的神情,便只搖了搖頭,便又轉身朝屋內走去,“回去吧,我可不想死在女人手裡。”

“爲何?”程若歡好奇道。

“沒有爲何。”白煜說着,便“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可白大俠事先並未說清楚此事,”荀弋微微蹙眉,衝門內喊道,“可否給在下一個理由?”

然而屋內的白煜,卻怎麼也不肯吭聲了。

“就這麼完了?”程若歡滿臉俱是茫然,她看了一眼沈茹薇,卻見她轉身便要朝院外走,“等等,這就走了?”

“他已經給出了理由,不想死在女人手裡。”沈茹薇忽然停住腳步,回頭對程若歡道,“言外之意,也是不想把這一身功夫,傳給女人。”

“女人怎麼就得罪他了?”程若歡仍舊不解。

“不是得罪,是蔑視。”

沈茹薇言罷,便聽得屋內傳出白煜的聲音:“我幾時說過,這是蔑視?”

“是我說的,不是白大俠您說的。”沈茹薇面色如常。

“丫頭休用激將之法,”白煜說道,“我不想讓女人來殺,你必定也不願死在男人手裡,可是這樣?”

“您錯了,”沈茹薇口氣寡淡,泰然迴應道,“我有生以來,至今爲止,都不曾做過讓我問心有愧之事,我不是不想死在什麼人手裡,而是想活到老去,平平順順,壽終正寢。而不是讓任何人來殺我,不論男人或是女人。”

“小兄弟,”白煜的口氣有了微妙了變化,“你對這丫頭片子說過什麼?”

“我所說的,都是白大俠您曾對我說過的話。”荀弋口氣十分平靜。

“呵,女人。”白煜說這話的口氣,充滿了不屑。

程若歡也是女子,聽了這樣的話,當然是不滿的,白煜口中雖未說什麼,可這般態度,卻表現得明明白白,在這男人的眼裡,心裡,從未將女人視作平等的“人”來看待,而是充滿了狹隘的偏見。

“聽聞令師也是女子,”程若歡道,“莫非,她也在您所說的‘女人’之列?”

“她素來偏心,這樣的師父,不認也罷。”白煜冷淡迴應道。

“那這可有意思了,”程若歡道,“聽白大俠這一席話,想來必是在她那裡受了諸多委屈,不如這樣,你既介懷我等,那便只當成是朋友,將你所苦惱之事,說與我們聽聽,如何?”

白煜沒有吭聲。

“萍水相逢,也算是緣分嘛,”程若歡衝沈茹薇使了個眼色,又對着躲在屋內的白煜道,“再說了,白大俠曾聞名天下,我們兩個無名之輩,又怎奈何得了您呢?”

白煜仍舊不言。

“我二人今日到此,一是仰慕前輩英名,想假借殺手之名拜訪,”沈茹薇平日裡撒謊也是眼睛都不眨的,而今日對着可以算是仇人的白煜如此說話,卻也免不了心裡有些彆扭,可她很快便調整了過來,換上一臉和善的笑顏,繼續說道,“二來,是有些私心,想借前輩之手,揚名立萬,可如今見了白大俠您,只覺得自慚形穢。既然前輩心中有苦,便不妨說出來,只當交個朋友……您,一直獨居於此,想必多年以來,心中怨憤,都無處可訴吧?”

程若歡說話向來沒有邊際,又喜歡哄小姑娘開心,因此說起這些話來,都像是拍馬屁,白煜當然聽不進去。

可同一個意思,從沈茹薇口中說出來,可就大不一樣了。她本就是個姿容端秀,落落大方的絕代佳人,瞧着又是一副溫婉柔弱的模樣,此前爲求隱藏身份,她也早就把照雪包裹在粗麻布裡,當成一個普通的包袱背在身後,因此只看表面,還真就是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一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說出這般“懇切”的話語,白煜又怎會不動容呢?

白煜又沉默了片刻,終於打開房門,定定看了沈茹薇許久,長嘆一口氣,道:“都進來罷。”

程若歡見此情形,當下喜上眉梢,當即便上前拉了一把沈茹薇的胳膊,將手中小扇一展,一道走進屋去。

荀弋也沒想到事情會是如此簡單,然而詫異過後,也很快恢復了平靜,跟在二人身後進了小屋。

這屋子裡的陳設極簡,只有一張桌子,幾隻凳子,這些桌椅板凳,都十分陳舊,想來已經用了許多年,並不曾置換過。

“都隨意坐吧。”白煜隨意一擺手,與三人一同坐下身來,嘆了口氣,對荀弋說道,“小兄弟,你多日不來,我這也的確冷清得很吶。”

“是在下叨擾了。”荀弋淡淡道。

他一向寡言少語,也並不善與人交談,白煜說出這樣的話,只會讓他覺得十分不習慣。

“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白煜想了想,道,“如今想來,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我有個師妹,比我還要晚些入門,也不知是否是因爲,師父與她同是女人,着實太過偏心,令我難以釋懷。”

“那是怎麼個偏心法?”程若歡問道。

白煜沒有看她,只是看了一眼神情自若的沈茹薇,道:“當年我入門之時,師父與我說,門內武功,她只會傳我一半,身爲孤城派的門人,當懂得如何以所學之法,悟出新得,這纔可青出於藍。”

“這倒是個稀奇事。”沈茹薇莞爾。

“當然,她當着我的面,也是如此對師妹說的,”白煜說到此處,眼周的皮肉卻因情緒激動而變得有些抽搐起來,“可有一日我卻偶然發覺,我師妹所學,遠遠在我之上,除了完整的那套,師父不曾全部授我的藏鋒劍訣,還有我的刀法,她竟通通都懂,如此這般,不是我師父偏心授她,又是爲何?”

程若歡聽他這話,總覺得哪裡不對,便思索一番,接過話茬,道:“可是,令師只教一半的用意,不就是爲了讓你們自行領悟嗎?她能悟出這些,似乎也沒什麼奇怪的……莫非,有何其他跡象,讓你發現了端倪?”

“她入門在我之後,又是個女人,精進如此神速,又如何叫人信服?”白煜冷哼一聲,道,“不過她學藝不精,對於當中有些招式,竟是自創,而非師父原本所授,至於威力,我學得不全,與她過招無法得勝,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沈茹薇聽了這番自以爲是的說辭,只覺得一陣怒火上涌,卻因顧忌暴露身份後或將帶來的影響,強行壓下,並不發作。

白煜說的這些,也分明暴露了他非但無知無能,還遷怒他人的事實。

一廂情願,固執己見,也難怪他過去的俠名,也只能是曇花一現而已。

“那你可以向你師父討公道啊,”程若歡與他同出一門,對於黎蔓菁的脾氣心性,再也明白不過,便有意說出這樣的話,意圖將沈茹薇最想聽的那些,都給套出來,“你是她的弟子,又先於你師妹入門,這般區別待你二人,又算哪門子師父?”

而程若歡這句話,也恰好合了白煜這怨天尤人的秉性,戳中他的心事。

可這反倒讓他閉上了嘴,除了嘆氣,一言不發。

“難怪這些年來,白大俠厭世隱居,這樣的師父,不認也罷。”沈茹薇收斂怒意,卻越發覺得有些不自在了。

“罷了罷了,有你們這些小輩的話,叫我聽在心裡,也舒服得多了。”白煜說着,似乎有了送客之意,可在這時,一直未曾開口的荀弋卻突然發話了。

“白大俠這麼說來,從前對我說的,卻不對了,”荀弋道,“你一心求死,是稱曾負一人,可如今看來,卻是爲人所負,既是這般,您又爲何求死?”

沈茹薇聽了這話,心下驀地一顫。

白煜卻像是被他問住了,愣在當場,久久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方搖搖頭道:“要說這個,就不方便讓她們再聽了。”

“那我們出去。”程若歡扯了一把還在發愣的沈茹薇的衣袖,故意做出嬌俏女兒之態,挽起她的胳膊,道,“我還從沒到過這仙遊縣,方纔見街角幾家鋪子,有些不錯的小玩意,去逛逛可好?”

“……好。”沈茹薇故作鎮定,臨出門時,還暗暗用餘光看了看白煜,見他並未察覺自己的窘態,方纔長長舒了口氣。

“師父當年怎麼就收了這麼個玩意兒?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等二人出了巷子,一直走出很遠之後,程若歡終於停下腳步,撒開了沈茹薇的手,做出嫌棄的表情,渾身抖了三抖。

“你所說的,想要挑戰白煜,是假的罷?”沈茹薇在原地站定,平靜地望着她,道。

“被你看出來了,”程若歡聳了聳肩,道,“還是說,我戲沒演足?”

沈茹薇只是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卻不說話。

“沒辦法了,”程若歡嘆道,“我也想弄清楚當年的事情。”

“不會只有這麼簡單。”沈茹薇道。

“我第一次知道你的身份,應當是……在白石山,”程若歡收起那些不正經的表情,正色說道,“那時候,我原本是要找荊師姐的,可你卻告訴我,白煜可能還活着。後來師父從益州把我帶了回去,我便將此事掐頭去尾告訴了她。”

“她已知道我是誰?”沈茹薇一愣。

“確切地說,是知道‘青蕪’是誰,”程若歡說着,眉心漸漸蹙在了一起,“你不叫這個名字,那個‘穀雨’,顯然也是你編的。”

沈茹薇略一頷首,表示默認。

“不如這樣,我告訴你,我是爲何而來,你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如何?”

“這個等會兒再說,”沈茹薇露出微笑,“所以,到底是你對白煜起了疑,還是師祖?”

“如果當年的白煜是假死,那麼就八成就是心虛,爲了逃脫罪責,”程若歡道,“我和師父都是這麼想的,可是她不方便出面,便只好由我代勞了。還有,師父想讓我代她問你一句,荊師姐她……可否原諒師父當年的過錯。”

“由始至終,師父都不曾認爲過,師祖當年的決定有何錯誤,”沈茹薇神色逐漸黯然,“可她是恨的,恨師祖爲何當時只是一味要她等待,那段時日,對於師父而言,每一刻都是煎熬。”

“現在好了,”程若歡搖頭長嘆,“等一會兒,看荀弋出來怎麼說,此間見聞,我俱會稟明師父,由她來定奪。”

“可師父想要的,是讓白煜親口承認當年之事。”沈茹薇眼中泛起憂慮之色。

“方纔那廝什麼模樣你也瞧見了,”程若歡直接指着白煜住處所在的方向,道,“百般推諉,對師父與荊師姐橫加指責,就這麼個玩意兒,怎麼能指望他親口承認自己所做之事?你放心,我已向師父飛鴿傳書,等她到了此處,自會給荊師姐一個公道。”

“只是……”

程若歡見沈茹薇眸中仍有猶疑,便猜出她隱憂所在,直言說道:“去年在益州所發生的那件事,你可是親眼瞧見的,師父當年也曾蒙受冤屈,叫人詬病,險些不得翻身,她又怎會允許自己的徒兒重蹈覆轍?她也對我說過,當年之所以遲遲不下結論,也是唯恐自己判斷有誤,冤了他二人當中的任何一個。”

沈茹薇略有遲疑,但仔細想想,還是點了點頭,道:“師父說過,只要找到白煜下落,便立刻知會於她,可如今她尚在東瀛養病,只能以書信傳遞,你可否同我去一趟驛站?”

等到沈茹薇與程若歡出了驛站,便打算前往來時曾歇過腳的茶寮等候荀弋送來消息,誰知走到半路,二人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幾聲驚慌失措的呼喊,隨後便被一陣陣慌亂的腳步聲所取代。

二人不約而同回頭去看,卻瞧見一個堪稱龐然大物的木甲人穿過人羣,一步步朝這邊“走”了過來,在那木甲人的身後,則揚起了一片塵埃。

“這是……什麼?”程若歡大張着嘴,根本合都合不攏。

“退後!”沈茹薇本能將她推開,卻看見那木甲人到了二人跟前,笨重的身子卻突然停了下來。

程若歡仍舊盯着那東西,驚得嚥了口唾沫。

沈茹薇不言,緩緩舉刀,以這用粗麻布包裹的,未出鞘的照雪直指那木甲人胸口,提氣運至握刀的右手,只聽得一陣布帛碎裂的細微聲響,那包裹在照雪周身的粗布,便都悉數被她內力震碎,四散分開,緩緩飄落在地。

程若歡若有所悟似的四下望去,才發現這條街道已經空無一人。她想了想,還是從懷裡摸出了隨身攜帶的那把匕首。

“這個……都是木頭罷?”程若歡將這木甲人打量一番,若有所思道,“你的刀這麼鋒利,應該能……”

她尚未來得及把話說完,便聽得一聲足以稱作是“驚天動地”的巨響,這木甲人竟然自己縮起了頭與手腳,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木球,而這木球也自動分成了八瓣,如開花似的朝四面八方打開,只見木片落地,草屑泥土隨之紛飛,等到灰塵散盡,竟然露出一個人來。

那是個打扮十分古怪的人。除了腦袋,渾身上下都裝了大大小小的木片或是銅片,形似盔甲,卻佈滿了齒輪與暗格,細看之下,構造十分精妙,彷彿每一處都藏着機關。

而他的臉上,則戴着一張構造極其複雜的面具,也同樣佈滿極爲複雜的齒輪,似乎並不只是爲了遮擋臉孔或是裝飾而戴在臉上的。

之所以還能稱之爲人,是因爲面具底下所露出的那雙眼睛,證明這廝還是個活物。

那些機關,彷彿一旦觸碰到,就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

程若歡有些尷尬地將匕首藏在了身後。

這個渾身上下都是機關的人,指了指沈茹薇,低低道了聲:“走。”

“我?”沈茹薇眉心微蹙,立刻向後退了一步,“莫非閣下就是白鹿先生?”

“白鷺?漠漠水田飛的那個嗎?”程若歡有些懵了,可她也立刻意識到了危機所在,可就在她打算出手的時候,卻被沈茹薇攔住了。

“怎麼了?”程若歡不解道。

“讓我問清楚。”沈茹薇強壓下心頭的不安,轉向那個機關人,道,“閣下要我同你走,可是想要取我性命?”

機關人搖了搖頭。

“你不想要,夜羅剎卻想要。”沈茹薇推了一把程若歡,道,“她與此事無關,放她走。”

機關人點了點頭。

“那你呢?”程若歡只覺哭笑不得,“弄丟了你,我跟誰都沒法交代啊。”

機關人那對唯一能透過面具爲人所見的雙眸露出兇光,他動也不動,肩頭一處鐵匣便自己打開,裡頭立刻便伸出一條極細卻又無比堅韌且迅速的鐵爪,抓向程若歡頭頂。

程若歡下意識向後退開,卻見那鐵爪竟能不斷伸長,到了兩丈多的極致,還能射出飛刃,每一支都無比精準地射穿她的髮髻,釘在地上。

這是多麼可怕的速度與準度,連程若歡這個堪稱同輩之中一流高手之人,立刻便駭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僅僅憑藉這一處機關,便讓她毫無還手之力。

“不自量力,滾!”機關人低聲咆哮。

沈茹薇的半邊身子也軟了下來,她有些茫然地回過頭去,見程若歡無性命之憂,適才鬆了口氣,過了半晌,方緩緩吐出幾個字:“走吧。”

程若歡立時竄了起來,如離弦之箭一般,朝街口狂奔而去。

她不敢回頭,卻也不能不管沈茹薇的安危,可如今唯一的幫手,也只剩下荀弋了。

於是她拼了命地奪路狂奔,直到在白煜居所的那條巷口,遇見了剛從巷內走出來的荀弋,方纔停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氣喘吁吁道:“跟我走。”

“去哪?”荀弋不解,“穀雨呢?”

“少廢話!”程若歡死死拽着他的胳膊,轉身便躍上一處房頂,荀弋也立刻意識到了問題,跟在她身後,一路提氣縱步,直到方纔沈、程二人遇見那機關怪人的地方。

而這個時候,木甲機關人和沈茹薇,都已不見了。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荀弋不解道。

“剛纔,就在這……”程若歡蹲在屋頂上,大口喘着粗氣,指着那二人失蹤之處,道,“很大……很大的一個……木頭?”

“你說的可是偃甲?”荀弋問道。

“就當是罷,我也不懂,”程若歡仍舊喘着粗氣,道,“裡頭出來一個人,要穀雨同他走……該死,她答應告訴我名字的,我居然忘了問……”

“你這顛三倒四的,在說什麼東西?”荀弋懶得再去問她,便即縱身躍下屋頂,找了最近了人家,伸手敲門,卻無人應聲。

荀弋無奈,只好擡頭望向程若歡。

“沒了,肯定是被帶走了,”程若歡下了屋頂,無奈嘆了一聲,只好轉身去敲門,朝屋內的人喊道,“請問,方纔同我在這裡的那位姑娘,如今人在何處?”

仍是無人應答。

“再不出聲,老子現在就衝進去揍你!”程若歡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大聲嚷嚷。

“走……走了……”屋裡的人可見也怕得緊,說起話來都磕磕巴巴,“被……被打暈了,裝進那個大……大木桶,走……走了。”

程若歡暗暗罵了幾句粗話,只得轉身走開。

荀弋無奈搖頭,只得跟上她的腳步,他見程若歡一面用沈茹薇給她的藥膏卸去臉上妝粉,一面解散發髻,束成男人的髮式,不由問道:“你是要當街更衣嗎?”

“你要看嗎?”程若歡白了他一眼,道,“那個東西不知道什麼來歷,我瞧見了他,多半是要殺我滅口的,好在老子命好,改了裝扮,不是原來的臉,要不然……嘖,就咱倆,只消那人一招,就能去找閻王大眼瞪小眼咯。”

“你把那人說得如此能耐,我不曾親眼見到,也無法相信。”荀弋淡淡道,“接下來怎麼辦,就一點線索也沒有嗎?”

“你讓我想想……穀雨問了那人一句,好像……提到了兩個名字。”程若歡終於梳好了頭。

“什麼名字?”

“白鹿先生,還有一個,咱倆都聽過。”程若歡道,“夜羅剎。”

荀弋聽罷蹙眉。

“說罷,你都知道什麼?夜羅剎同你,似乎是打過交道的。”程若歡突然停下腳步,望着他道,“還有,白煜方纔同你都說了什麼?”

“他說他真心喜歡荊夜蘭,卻受不了她心高氣傲,玩弄於他,所以便懇請黎掌門做主,要斷了二人之間的孽緣。”荀弋面無表情道,“但這種話,我覺得不可信。”

“怎麼?”程若歡抄起手,打趣問道,“因爲你是男人,也瞭解男人?”

“算是吧,”荀弋道,“直覺便是不可信,可我不瞭解過去的事,也非你派門人,着實無法知道真相。”

“那行,夜羅剎呢?”程若歡雙腿撒開站定,好讓自己還未從驚恐中解脫出來,仍有些發顫的雙腿能站得更穩一些。

“只有他能找到我,我卻找不到他。”荀弋說道,“想要救人,只能去找對此事瞭解更深之人。”

“你是說……蕭璧凌?”程若歡挑眉,“不怕見情敵呢?這麼大度。”

“他二人早已私定終身,我毫無機會。”荀弋不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只是隨口應了一句,便轉身朝城門所在的方向大步流星走去。

“等等!”程若歡追上他,道,“你沒聽說嗎?那姓蕭的被裘慕雲帶走了,現在去找,豈非要去夜明宮?我倒是無所謂,你怎麼進去?也去給裘婆婆做男寵不成?”

“你平日裡都是這麼說話的?”荀弋冷眼瞥了瞥她,道,“難怪武功如此高。”

這分明就是在說程若歡容易言辭不當得罪於人,潛心習武,都被她用來保命了。

可程若歡卻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嘲諷,只是挑眉笑道:“那不見得,倒是你,從前嘴笨舌拙,如今竟學會冷嘲熱諷了?”

“比起你來,還差得遠。”

他二人要尋蕭璧凌,去找裘慕雲自然是行不通的,而蕭璧凌此時此刻,仍舊身處兗州那個綠猗樓內。他的內傷早就發作過數次,每次都被強行壓下,而此番卻因急火攻心再次發作,險些便要了他性命。

好在有竹隱娘在,替他打通經脈,重新疏導因錯誤的心訣而劍走偏鋒的內力,保住一條性命。

可蕭璧凌也因爲這次內傷昏迷多日,過了半月方纔甦醒,只是醒來之後,竹隱娘卻已回了竹苑。

原來,在當日竹隱娘聽顧蓮笙說出蕭璧凌的身世之後,心下百感交集,難以言喻,可他畢竟是文萱寧的兒子,自己也不如顧蓮笙這般,生來便有一張厚如城牆的臉皮,如此大謊,一時之間,她尚不能想到圓融的言辭來打消蕭璧凌的疑心,便索性替他打通經脈後,直接帶着若玉甩手離去,把這爛攤子交給顧蓮笙來收拾。

在蕭璧凌昏迷的日子裡,一直都宿於顧蓮笙臥房裡間的暗門之後,顧蓮笙也是偃師出身,他的屋子,當然也是別有洞天,就在鸞臥榻之後,另設有一道門,門後有個小窗,剛好能窺得屋內情形,反之,若從臥房裡間朝暗格內看,則是什麼也瞧不見。

蕭璧凌甦醒之時,正值傍晚,他見這暗門之內什麼都沒有,又想起昏迷前的情形,只當是因陳夢瑤結下的仇怨,而被這師姐弟二人所囚禁,誰知當他摸索着找到那小窗的開關之後,卻剛好望見那高臥榻軟枕上,顧蓮笙與他的恩客相互交纏,顛鸞倒鳳的情形。

他一時受了驚嚇,便連忙把那機關給關上了。

“怎麼回事?”蕭璧凌自言自語着,仔細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來,他是被顧蓮笙所打暈,可之後發生過什麼,卻一概不知,加上如今躺在這裡……

就在他開始擔心自己處境的時候,臥榻榻一側的暗門卻被人推了開來,而走進來的人,正是顧蓮笙。

“看來師姐算的時辰真不錯,你果然會在這時候醒來。”顧蓮笙仍舊只穿着隨意繫了衣帶的中單,毫不避諱地在蕭璧凌所躺的臥榻榻一側坐了下來。

蕭璧凌本能靠着牆坐直了身子,仔細打量了一番顧蓮笙的表情,道:“完事了?”

“暈着呢,同上次一樣。”顧蓮笙朝暗門處隨手一指,“身子恢復得如何?可還有不適之處?”

“無妨……”蕭璧凌聽了這話,心中便又多了個疑問,“話說回來……你們……還是救了我?”

“傻小子,不救你,你早就死了。”顧蓮笙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寧師姐的傳人,縱我二人再恨,也不會取你性命的。”

“可我母親她……”

“陳夢瑤自作孽不可活,”顧蓮笙說完,便看見蕭璧凌臉色黯然下去,只好嘆了口氣道,“不是你以爲的不可活。”

“何意?”

“她的日子又沒見得有多太平,”顧蓮笙道,“何必爲她而髒了手?”

“可你此前不是說……”

“我青梅師姐性子容易激動,我怕她起了殺心,不肯救你。”顧蓮笙嘆了口氣道,“小子,你執念太深了,你爹孃的事情,本不該由你來操心。業債深重,自有報應到的時候,你這大好的一條性命,前半生已因他們的私慾毀得七七八八,難道後半生也要爲之葬送嗎?”

蕭璧凌低下頭,一言不發。

“可別忘了,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等着你呢,”顧蓮笙仔細瞧了瞧他的臉,當下咧嘴笑道,“你看你這模樣,也沒像着蕭元祺,淨像你娘了,可別學着她一生執迷於一件事,走上不歸路啊。”

“多謝前輩指點。”蕭璧凌心不在焉點了點頭。

“說了這麼多,你也應當明白,我和青梅師姐,都不會對你娘如何的,那天情急之下將你打暈,也是因你急火攻心,若再有何差池,恐誤了性命,”顧蓮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如今師姐替你打通經脈,你的武功,也都能用了,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蕭璧凌不解。

顧蓮笙從懷中掏出一卷書冊,遞給蕭璧凌,道:“師姐寫給你的,看看。”

蕭璧凌接過那捲書冊,見封面寫着《碎玉訣》三字,頓時便明白過來。

“師姐臨走前,已用‘碎玉訣’的功力替你疏通心脈,你只需照着她留下的這些修煉,功成之後,兩股真氣雖不能完全相融,卻也不會再互相排斥。”

蕭璧凌聽得明白,也終於長長鬆了口氣。

“這幾日你好好調養,安心練功,此處暫時未被旁人察覺,大可放心待上些時日,你只需好好學會這碎玉訣,幾時成事,幾時便可走了。”顧蓮笙說着,正要轉身離去,卻聽到蕭璧凌喚了一聲“且慢”。

“怎麼了?”顧蓮笙不解回頭。

“我只是在想,既然裘慕雲所用的也是這《碎玉訣》,那麼這會否就是她長生不老的原因所在?”蕭璧凌話未說完,腦後便結結實實捱了顧蓮笙一巴掌。

“想什麼東西,她長生不老是她的事,你看我師姐,像不像同她一樣的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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