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深秋眨眼即到,天氣漸漸轉涼。九月裡的最後一天,陶周風例行入宮彙報這一個月來刑部的公務。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務小結只需要彙報與尚書令,再由尚書令統一轉報到中書衙門。但從今上繼位之後,略起了變化。

按照本朝的慣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書令,六部的小結轉到了中書衙門,也就等於上報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雲棠升了太傅之後,轉兼了尚書令,原中書侍郎曾堯升任丞相兼中書令,地位就有點尷尬。

永宣帝親政前,六部的公務都是直接報給雲棠,曾丞相做了很長時間的擺設。

待永宣帝親政之後,爲了平衡雲太傅和曾丞相的關係,就定下每月的最後一天,雲太傅、曾丞相連同六部的尚書統一到宮中的崇德殿中匯議本月之事。

議事完畢後,衆官告退,小皇帝單獨把陶周風留下,親切地談了一會兒話。

陶周風微有惴惴,前幾天,王硯又從京兆府手中搶了兩件案子,陶周風聽說馮府尹已經告御狀了。

陶周風亦不贊同王硯這樣急進,雖然他覺得案子誰破都一樣,都是爲天下太平、民生安樂做了貢獻嘛,但各司部衙門之間,朝中同僚之間,還當要以和爲貴。

他已打好了致歉的腹稿,準備小皇帝問起的時候就背一背,然後說訓誡過王硯了。

沒想到永宣帝沒提王硯,反而提及了一個陶周風預料之外的話題。

小皇帝先和陶周風說:“最近天氣漸涼,陶愛卿忙於政務,亦要留意保養身體。”

陶周風趕緊謝恩,並懇請皇上也要愛惜龍體。

小皇帝嘆了口氣道:“龔愛卿年事已高,這幾天又染了風寒,龔愛卿曾與朕提及過請辭之意,朕如何捨得。若無衆卿,朕怎能端坐這張龍椅?”

陶周風再謝恩寬慰,心想,龔頌明,禮部,離京兆府還比較遠。

小皇帝再問了問陶周風近日的飲食起居,道:“對了,陶愛卿,你那個學生張屏,可與你時常通信?”

陶周風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剛到宜平任上,萬事要從頭學起,不敢辜負聖恩。”

永宣帝笑了兩聲道:“今科三十名進士,唯獨他官職最低,因他是後補上的,朕得讓他和別人有些差別,朕怕他有埋怨。”

陶周風馬上說:“若無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這個進士,老臣也沒有他這個學生。他在信中與老臣說,從宜平一縣的日益繁盛,可見皇上的英明。”

陶周風不常做歌功頌德的事,但皇上垂問張屏,是個機會,陶周風再爲了自己的這個學生不顧老臉地努力了一下。

永宣帝道:“他能體諒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麼難處?若有疑難事,陶愛卿常教導教導他。”

陶周風又謝恩。他想,皇上對張屏還是頗看重的,或許,張屏能夠儘快回朝。

陶周風回府之後,給張屏寫了一封信,把聖上的關懷詳細地說了,他睡了一覺後,想了想,又沒有發這封信。

他怕張屏乍一得知這些事,反而會浮躁,年輕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再過了幾天,蘭珏到宮中呈報太后的壽辰事宜,永宣帝御審了壽宴請柬之後,又向蘭珏道:“對了蘭愛卿,那張屏去了宜平縣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況?”

蘭珏道:“微臣對他近況不甚瞭解,只聽說他在主持編修地方誌。詳細的,皇上詢問陶大人應能得知。”

永宣帝雙眉微微皺起:“張屏在編地方誌?”

蘭珏含笑道:“微臣也是聽陶大人提到。”

永宣帝不說話了,蘭珏看出,小皇帝對張屏在做這項差事不甚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哪裡,實在不好說。

蘭珏就又笑了笑道:“臣聽聞,沐天郡各縣上一編的地方誌,都是劉御史在沐天任上時主持編纂,張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詣,比之劉大人,差了一些。”

永宣帝道:“編纂地方誌,文字平實便可,張屏足能勝任。只因今科三十名進士,唯有他的官職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蘭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職,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應該只有對皇上的感恩。”

待蘭珏告退之後,永宣帝獨自在龍椅上端坐許久。

他把張屏發放到宜平縣,本有深意。

民間最近起了些謠言,有關乎天數、關乎運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發現這些謠言先是編成歌謠,由小兒傳唱。

有些童謠已經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幾個縣的街頭。

孩子嘴裡唱的東西,如果讓官府查辦,顯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氣,永宣帝亦想看看長線之後,到底是根怎樣的魚竿。

最好這些童謠,會在某天的街上,被一個官職微小的地方官員——譬如縣丞偶爾發現,此人憑着自己的一點癖好,或許會去查,查着查着,或許就能一點點拽出那魚竿的端倪。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兩個月,始終沒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許。

原來張屏在編地方誌,可能這一兩個月都沒出書庫。

而童謠已經要唱到京城根了。

沐天郡的地方誌,重新編纂尚未出十年,張屏這樣的人,竟然放他去編地方誌?宜平縣的知縣,叫什麼名字?

永宣帝站起身:“讓鄧緒速進宮來見朕。”

京城裡,皇宮中發生的這些事情,張屏自然毫不知情。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頭在編地方誌,一兩個月只在住處和書庫中來往,有時候就睡在書庫裡。

他翻閱了上一編的地方誌,據說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親自主持編纂,記載詳細,文采斐然。

這幾年縣衙裡一直有人專門管着記錄縣誌,但邵知縣和他說,那些人才學有限,整出來的東西不堪入目,讓張屏重頭再整。

張屏就把縣中幾年來的相關文書先一一理過,替他打下手的陳籌瞧着那堆紙,都有些腿軟。

上一編的宜平縣誌修了六冊,張屏預備這一編只修兩冊。李主簿向邵知縣道:“張大人未免太簡約了,上一編縣誌字字珠璣,這一編添了幾年,卻只有兩冊,能擱下什麼。”

邵知縣笑眯眯道:“文字簡而精,龐則雜,想來張大人是悟透了這個道理。有何不可?”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張屏和陳籌乍過上大牀軟枕、米肉豐足的好日子,縱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邵知縣卻硬要說張屏忙得清減了,又送了幾隻烏雞,與他進補。

晚上,陳籌喝了一碗烏雞湯,啃下一根雞腿,熱得心躁,半夜爬起來喝水,打開窗戶透氣時,驀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動,嚇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膽摸出房門後,發現那影子竟是張屏。

他走上前:“張兄,你也又積食了?”

這幾日縣誌起草,張屏連序和卷首都還沒寫好,陳籌猜想,亦或許張屏正在夜色中尋找文興。

張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陳籌道:“因爲縣境圖之事?”

縣境之中,鄉里重新劃分過,地圖與上一編不同,張屏反覆地量那張新圖紙,讓參編的小吏有些不快。

張屏道:“主要想看看鄉境與沒了的村子。”

陳籌的脊背上有股涼意,生生打了個寒戰。

半夜三更,談起這個怪嚇人的。

最近幫着張屏編縣誌,他也知道了,宜平縣有個鬼村。

數年前,整個村子的人都沒有了,一個不留。

次日,張屏和陳籌一起,又帶着一個小吏,大清早出了宜平縣城。

張屏不坐轎,邵知縣給他配了一匹馬兩頭驢代步,以驢和馬區分主從位次。但張屏從沒騎過馬,只騎過驢和牛,反倒是陳籌會騎馬。於是便陳籌騎着馬,張屏和小吏騎着驢,一路往鄉里去。

宜平縣比之張屏的老家,算是個富庶的縣。農田中,新麥早已經種上,村裡能看見不少瓦房。快到鬼村地界,農田漸少,小吏替張屏引着路,走上一條小岔路,說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

道路旁的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幾個老鴰蹲在枝頭亂叫。枯藤蔓延,秋草衰黃。

小吏道:“這條路近是近,但若非今天和大人還有陳兄兩人同行,小人自己真不敢走。”

張屏向左右看,四周已不怎麼見人煙,都是荒地,連小風都彷彿比剛纔在官道上陰涼些。遠處的地裡,依稀是一座墳場,這一帶土包高低綿延,都嫋嫋冒着煙霧。

陳籌道:“怪了,寒衣節都過去好多天了,怎麼還有人上墳?”

小吏道:“算來就是這幾天祭日吧。”

張屏勒住驢向那一帶墳包望了一時,上一編的縣誌有記載,幾年前,這一帶發生了瘟疫,許多人都死了。那個鬼村原叫做辜家莊,瘟疫就是從那座村子裡起的,全村亡於疫病。

朝廷派了軍隊,把瘟疫亡者的屍首統一在一處焚燒深埋,辜家莊就做了掩埋之地,從此荒廢。

現在荒地中冒煙的墳,恐怕是附近村中人,染上疫病的亡者親友所立的空墳,空做念想而已。

陳籌幫着張屏打下手,也讀過這一段,看到那些墳和煙,頓時覺得風更加冷了,把袍領又捂得緊了些,催促張屏快走。

到了晌午時分,小吏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辜家莊地界。”

張屏向所指的那處望,一片長草,一片荒涼,他騎的驢子都不肯往長草中去,在路邊徘徊不前,張屏下了驢,牽驢走進草中,不知道是什麼鳥在草裡嘎啊叫了一聲,撲棱着翅膀走遠,嚇得陳籌的馬咴地一驚,險些把陳籌從馬上掀下來。

陳籌連滾帶爬地下馬,故作鎮定地四下打量:“這其實算是塊好地,可惜了白白長草。”

小吏道:“誰說不是好地?當年這裡全是田。十里八鄉,辜家莊算是最富的,誰曾想……”

小吏姓田名能,四十餘歲,就是本縣人氏,新編縣誌的圖,是由他重畫,被張屏量來量去,他心裡不太高興,一路走來,話都不算多。

但到了辜家莊的地界,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舊事,他小時候,辜家莊是整個宜平地界最傲氣的鄉,連對縣城裡的人都端着,外人輕易進不了他們的莊子。田能指着草間的兩垛焦黑的石塊向張屏和陳籌道,這裡原本是辜家莊的大門,白石刻的,又高又排場,瘟疫之後,朝廷下令燒村,連村門也被推倒砸了。後來,辜家莊的地界平分給了隔壁的兩個鄉,但那兩個鄉的人誰也不敢用辜家莊的地,邵知縣還頒發過開墾這裡的田地給獎勵的政令,都沒用。

張屏俯身看草中殘留的石垛,焦黑的石頭上,依稀還能看見花紋。

過了石垛,草裡殘石亂瓦漸漸多了,田能不由又感嘆:“想想也就是幾年的事,好好的一個莊子,說沒就沒了。”

張屏放下手中的一塊碎瓦,站起身:“一直沒查出疫症因何而起?”

上一編的縣誌中只記載了疫情和結果,但沒有說原因,按理說,朝廷應該派人查過。

田能冷笑道:“張大人,老天讓你發瘟,就這麼發起來了。要回回都能知道怎麼鬧的,從古到今這些年,也該不會發瘟了。”他打心裡瞧不上這個撿了個進士做的小年輕,不覺話說得有些過,但又不敢太得罪,又補救道,“朝廷派人查過,還是那位劉知府,聽說現在升御史了,夠有才能了,他親自監督查的,還是不了了之。又說是水,又說是耗子。辜家莊發瘟,怎麼可能是因爲耗子?”

陳籌插話道:“鼠疫最厲害,怎麼不可能是耗子?”

田能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張屏繼續往前走,幾蓬矮些的草中,有一個黑黝黝的石臺,張屏繞着那石臺轉了一圈兒,看形狀,是寺廟中神佛像下面的神臺,遂問道:“這裡本是一座廟?”

田能道:“是,辜家莊裡有座土地廟。”

陳籌又插話:“此莊的人倒是虔誠。”

張屏瞥見田能的神色複雜,心下想起翻閱卷宗時看到的一樁軼事,上上編的縣誌雜誌卷中有錄,上一編的縣誌卻給去了,沒有收錄,可能是覺得它比較像志怪傳奇,不屬實情。

回想方纔田能說辜家莊不可能鬧鼠疫,張屏心下微動,問:“這土地廟,是否是傳說中狐仙與顧生結緣的地方,辜家莊就是狐仙后人?”

陳籌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張兄你不是從不信什麼鬼啊怪啊什麼的?”

田能的神色閃爍了一下,咳嗽一聲,道:“是有……這種傳聞。”

上上編的縣誌中記錄,有書生顧某,進京趕考,路遇大雨,在土地廟中避雨,次日發現,自己隨身帶的酒葫蘆沒了,囊中拿來做消遣的傳奇也少了兩本。

顧生以爲是土地神顯靈,喝了他的酒,拿了書看。他非常高興,再把包袱裡的一些乾糧擺到神臺上敬獻土地神,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題名。

顧生繼續向京城去,一路上都彷彿被神佛加持般,異常順利。半夜有人幫他蓋被子,下雨的時候根本不會淋到,在京城可以租到非常便宜的房子,夜半看書看睡了,醒來已經在牀上,牀頭還放着一隻燒雞。

顧生髮奮苦讀,他才華橫溢,本應該金榜題名,但是當時奸臣當道,顧生在考卷中鍼砭時弊,便就落榜了。

落榜之後,顧生異常悲憤,本以爲自己有神佛保佑,定能成功,想不到還是一場空。他在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卻朦朧發現自己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裡,懷裡還抱着一個絕代佳人。

美好的春宵之後,第二天早上,顧生髮現被窩還在,絕代佳人沒有了,房中站着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向他道歉。

男子說,他是一隻狐狸,帶領一窩狐狸在土地廟附近修煉,顧生避雨的時候,他的孩兒們偷了顧生的酒,還偷了顧生的傳奇小說,但是顧生非但沒有怪罪,又拿出了乾糧,令狐狸覺得他是一個可相交之人,就一路照顧他。

顧生覺得,朝廷黑暗,人心不古,人還不如畜生,與其做不得志的讀書人,還不如與狐狸相交。遂放棄功名,到了狐狸窩中。

數年之後,有人經過顧生避雨的那處土地廟,發現附近有一座華美的農莊,有高屋大宅,還有綠樹良田,那人上前問詢,放鵝的小童答曰,主人家姓顧。

陳籌聽了張屏講完,恍然道:“到底那個顧生是娶了個母狐狸生下了一窩小狐狸,還是另娶妻,只是與狐狸同住?顧與辜同音,這段往事就是指辜家莊?”

張屏道:“記錄中沒說。”

田能沒有否認:“這些鬼神精怪之事,小人不敢妄談。編上一編縣誌的時候,小人已經在縣衙當差了,當時辜家莊剛因瘟疫絕戶,劉知府看到了這一段,便讓從縣誌中刪掉,只說它過於怪誕,不可信。”

一個剛絕了戶的村子,再加上些怪誕的來歷傳說,是有些不合時宜。

田能看看那座石臺,搖搖頭:“要真是狐仙的後人,怎麼可能扛不住瘟病?”

張屏道:“世上本無鬼神,亦無精怪。”

陳籌道:“這未必,只是……”眼光瞥到石臺的某處,突然頓了頓。

張屏擡起眼皮瞥向他,只見陳籌的目光在石臺的某處停頓許久,彎下腰摸了摸,又有些慌亂地直起身,朝張屏笑笑。

張屏沒吭聲,待陳籌轉身時,他仔細看了看陳籌方纔碰過的地方。

那裡刻着一根樹枝,四片葉中,掛着三顆杏果。

從鄉間回到縣衙,天已黑透了,張屏吃了晚飯,早早睡下。次日,他一直沒看見陳籌的蹤影,到了晚上吃飯時,陳籌方纔出現在飯廳裡,眼周掛着兩個黑圈兒。

陳籌臉上的黑圈一天天重,神色一天天恍惚,連飯桌上的紅燒蹄膀都不能振奮他的精神。

又過了三四天之後,張屏熬夜重審圖紙,耳邊突然響起撓門聲,他拉開門,陳籌一頭撞進來,抓住他的衣袖。

“張兄,我真快瘋了。就算你當我瘋了,我也得跟你說說!”

張屏幫他拉了張椅子,倒了杯茶。陳籌接過茶杯,眼直直的:“張兄,我說我曾經偶爾到過一個地方,有一段奇遇,你還記得吧……”

張屏點頭,他當然記得。恐怕今科在京城的考生沒有幾個不記得。

陳籌張了張嘴,又合上,再張開,再合上,來回幾次後,從懷中噌地拉出一樣東西:“你看吧。”

張屏接過,有些意外。

是條紗帕,茜色,一角繡着一根杏枝,四片杏葉中,掛着三顆杏果。

陳籌張了張嘴:“這、這條紗帕就是她、她送給我的。”一臉煩躁地抓抓頭,“張兄,就算我跟你說了,可能你也當我是扯謊。”

張屏肯定地說:“不會。”拖着凳子,往陳籌跟前坐了坐,目光炯炯,“把那件事,再跟我說說。”

陳籌又抓抓頭:“唉,都說過多少遍了……我怕你嫌煩。”擡起眼可憐巴巴地看着張屏,“那我……簡單點說?”

張屏道:“詳細點。”

陳籌受到了他的鼓舞,坐直身體:“唉,詳細點的話,從哪裡講呢……也罷,就從那天我喝醉了酒開始講吧。就是兩年多以前的事兒。春上,我孃的一個姑媽死了,我娘小時候受過她照顧,跟她很親,就讓我去奔喪……”

那位姑奶奶做過寡婦,後又改嫁給了一個油販子,跟着油販子回了他老家撫臨郡的一小鎮子裡開油鋪。

鎮子小得可憐,比京城西大街的菜市場大不了多少,周圍都是窮苦村落,沒什麼像樣的地兒。陳籌在那裡憋得難受,弔唁完了,就想繞路到撫臨郡的州城去逍遙兩天。

小鎮子來往行路極其不便,陳籌帶了地圖,走的是官道,依然被起伏的山丘和七拐八拐的路徑繞迷了方向,誤拐進了一條岔路,陷進了一個山溝子裡。

他在山洞裡和蝙蝠蠅蟲將就了一夜,終於在第二天早上遇着了一個樵夫。他買了樵夫半葫蘆酒,問得沿着某條小路往前走,能看見一條河,一個渡口,渡口有個老船工,花上至多十五文錢,坐船往上游去,行不了幾裡水路,便可到附近的縣城。

陳籌依照指點沿着小路往東南走,穿過一片樹林,果然見一條也就比山溪稍微寬一點的小河蜿蜒自山縫流過。樹林外的窪地上有個破舊的小碼頭,卻看不見什麼老船工,只有一條帶篷的小舢板孤零零拴在碼頭的竹樁上。

陳籌等了又等,始終見不到老船工的影子,天漸近晌午,燥熱難當,他索性爬上那條小舢板,坐到船篷下,邊喝酒邊等。

樵夫的酒很烈,加之行路疲倦,他居然在船篷下睡着了。等醒來時,他驀然驚了,他還在船上,不過船卻在水中央,兩邊都是陡峭山壁,船上只有他一個,船自己在慢慢前行。

“我當時快嚇死了,真以爲是上了鬼船了。”

張屏道:“不是鬼,是船纜開了。”小舢板不大,船纜肯定不夠結實,陳籌在船中,帶得船上下晃盪,很容易會把船纜扯開,然後船就會沿着水流,自己往下游漂。

陳籌道:“我現在想也是這樣,但當時害怕,就以爲見了鬼。”

他撈起船尾的槳拼命劃,不會划船,越亂划船反而越快地往下游漂。

到了一處河流拐彎的地方,陳籌想趁機用船槳卡住旁邊的山壁,結果船一頓,反被水衝進了一大片蘆葦蕩。船在葦子蕩裡來回打轉,轉進了一個水旋處,撞上山壁,翻了。他記得自己拼命刨水,依稀是爬進了一個溶洞內,跟着就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陳籌艱難地說:“然後,等我再睜眼,就看見杏花,大片大片的杏花。那個時候杏樹葉子都該長很大了,那裡的杏樹居然還開着花,你說神不神?杏花林裡有個村子……”

每回他一說自己的奇遇,講到這裡時,旁人就會大笑,而後道:“那村子是不是叫杏花源啊?有此奇緣,來日陳兄定然會成爲一個不輸給陶五柳的詩文大家!”

陳籌感傷地說:“張兄,這確確實實是真的,我絕沒有扯謊。”

張屏點頭:“我信。”

陳籌感動地瞅着他,跟着又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神的,那地兒最神的是……整個村裡,全是女子,沒有半個男的。”

陳籌睜開眼的時候,身邊就守着一個女子,陳籌盯着張屏手裡的絲帕,幽幽地說:“就是離綰了,她,怎麼說呢,打個不太那啥的比方,那什麼京師花魁芊嫵的相貌和她一比,就是一團驢糞球。”

張屏沒有見過傳說中的花魁芊嫵,不過他能算出一個美女和一團驢糞球之間的差距。

“離綰在那個村子裡,只能算相貌尋常,真正的絕色佳人,是村裡的掌山離瓏……”

陳籌的目光飄向了不知名的某處,半晌不語。

張屏不得不喚醒他:“掌山可就是那羣女子的首領?”

陳籌猛地一驚,收回目光,點點頭:“掌山就是那個村的村長,她們都叫她掌山。村中的大小事務,都是她說了算。”

他嘆了口氣,臉上浮起紅暈:“如今想來,我倒不如那時就留在那個村中……那與其說像個村,不如說像個國,小國。桃源鄉,女兒國。”

是了,張屏想起來了,他曾幾度聽陳籌說過,女兒國的國王要招他做王夫。

他婉轉地問:“那女首領,對你有意?”

陳籌的眼神閃爍了兩下:“其實……我就是個平常人……但是她們,她們說祖祖輩輩,都只有女子,沒見過男人……”

張屏道:“沒見過男人,怎麼會有祖輩和子孫?”

陳籌道,離綰和他說,村中的女子出生時,手裡就會攥着一枚杏核,其母將杏核埋在村外種一棵杏樹,那杏子要長到至少十七年才能開花,女子若想要孩子時,就把自己的那棵杏樹每年開出的第一朵花,結的第一顆果吃下,便能受孕,同樣懷胎十月,分娩,生下的還是女兒。

陳籌當時被這種說法嚇得不輕,他以爲自己是掉進了一個杏花精的窩點裡,要被女妖精們拿去採陽補陰了。

他踅摸着村子周圍的路徑,想在半夜逃走,卻被離綰髮現。

離綰很傷心,和他說,她們一族避居於此,就是怕這種習性不被世人所容,當她們是妖怪,將她們滅族。

“她說自己只願做一個尋常女子,與夫君相廝相守,白頭到老。可我說帶她走,她又不願意。”

離綰告訴陳籌,她們註定從生到死都不能離開這個村落。就好像種在土中的杏樹一樣,刨出了土,就會死掉。

“我看她的確不像鬼怪,她有影子,和平常人一般吃飯睡覺,會傷風發熱,有一回她的手指劃破了,流出來的是血……”

張屏聚精會神地聽,覺得這個事兒挺微妙的,按照陳籌的說法,應該是那個村落的掌山離瓏要招他做夫婿,可他提來提去,都是那名叫離綰的女子。

陳籌垂下頭:“而後,我又遇見了一件嚇人的事兒……”

有天晚上,他吃壞了肚子,半夜起來去茅廁,發現離綰不在屋中,一邊的天空泛紅,好像是村落的某處起火了。他躡手躡腳靠近那有火光的地方,嚇得魂都飛了。

村子中的空地上,燃着一個火堆,燒的全部都是黃紙和紙錢,村中的女子都身穿白衣,盤腿圍坐在火堆邊,紙灰四散,那些女子都閉着眼,一聲不吭。

陳籌顫着腿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跑了。

不知是否此事被發現了,第二天,陳籌就被村中的幾個年長的女子帶到了掌山離瓏面前。離瓏向他道,村中不能留男子,他若想留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她成親。

陳籌問,與其他的女子成親行不行?

離瓏道,不行,村裡唯一能與男子成親的女子是掌山。

她又問陳籌:“難道我不美?見了我,你還會喜歡其他人?”

陳籌唏噓地向張屏道:“張兄,不是我故作姿態,雖然我愛美色,但你知道的,這世上有些時候不能光看美色。老實說,那個離瓏太豔了,反倒有些嚇人。”

美豔得嚇人,要怎麼個美法?張屏不禁思索。

陳籌剛拒絕了離瓏,便嗅到了一陣甜香,跟着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等到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舢板的船篷下,船拴在那個破舊的小碼頭的竹樁上,他身邊還放着那個酒葫蘆,天剛正午,四周寂靜無人,好像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場酣夢。

陳籌正在迷惘間,岸上來了個老船工,問他:“這位公子怎麼在老漢的船上睡着了?是要搭船麼?”

陳籌問那老船工:“這船最近可丟過?”

老船工道:“老漢天天在這裡擺渡,窮鄉僻壤的,幾天拉不到一個活兒,一條破舢板,有什麼好偷。還以爲今天沒活了,方纔回家吃了頓晌午飯,誰曾想竟有了一位客。”

陳籌不由得更茫然了,趕緊掏出錢讓那老船工擺船去下游,看四周的山壁,好幾處都有些像他撞船的地方,又有些不像,更慌亂了。到了傍晚也無所得,只得回去,坐船到了上游的縣城。

進城後,他臨時找了家客棧歇息,這纔想起向客棧的人詢問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結果發現,是他陷進深山,尋到那個小碼頭的半個月後。

晚上他寬衣睡覺時,一條紗帕從衣服夾層中掉了出來。

“這是離綰的紗帕,我見她拿過。”陳籌目光虛浮,“這樣看,又不是夢了。”

張屏道:“你在村中,見那些樹木,尤其是杏樹,是老樹還是新樹?”

陳籌道:“有新有老吧,我對花木不大上心,除非剛新長出的樹我能瞧出來,那些老的,我就分辨不出年歲了。”

張屏又問:“村裡的飲食,有無什麼特別?”

陳籌道:“沒什麼特別,一般的飯菜,可能稍微清淡一些,反正我口味不算重,吃着還行。”

他又補充,那些女子都自己種地,養豬牛羊雞等牲畜,自己養蠶紡紗織布,村裡甚至還有鐵匠鋪和磚窯瓷窯,完全能自給自足。

陳籌頓了頓,道:“張兄,還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那個村裡……也有一座廟,不過裡面供的不是土地,而是名女子,相貌打扮與離瓏有些相似……神像下的基臺,與我們在辜家莊見到的,花紋一樣。”

張屏沉默半晌,點點頭。

次日上午,張屏到了縣衙的卷宗庫中,先翻看地圖,找到撫臨郡方位,又開始翻查舊卷宗。

陳籌遇見的那個村子,和辜家莊定然有關係。張屏不信鬼神,那羣女子避居在深山中,肯定另有緣故。

他根據陳籌昨日描述,鋪開地圖,在那個山谷可能所在的方位點了一點,再在沐天郡宜平縣的位置圈了個圈。

撫臨郡地偏西南,靠近蜀郡,離宜平縣路程甚遠。

他查找卷宗,暫時沒有找到宜平縣與撫臨郡有什麼交集,既沒有人口遷入遷出的記錄,也沒什麼能聯繫在一起的事件。

他再翻開上上一編的地方誌,翻到某個條目的某一頁上,看了許久,夾進一張紙條。

他又寫了兩封信,交給衙門的信差,說是私信,但請信差儘快送到京城。

信差一看封皮,一封是送給刑部尚書陶周風的,一封是送給禮部侍郎蘭珏的,當即爬上馬背,一溜煙出了縣衙。

張屏隨即也出了縣衙,他在街上走了一圈兒,進了幾家店鋪,旁敲側擊地打聽有沒有貨物是從撫臨郡那邊運來的,那些店鋪都沒有。

斜陽西下,張屏手裡提着一堆從店鋪裡買的東西往縣衙走,前方的街角,有兩個熟悉的人影一閃,張屏微微怔了怔。

那兩人進了街邊的茶樓,張屏遂也跟進去,茶樓掌櫃認得他,忙出來迎接,張屏向大堂中掃了一眼,隨掌櫃的上了樓上雅座,要了杯茶水喝。

這杯茶不便宜,張屏買了許多東西,又喝了貴茶,很是心痛。

但他心裡更多的是詫異,他方纔瞥見那兩人坐在大堂的窗邊,他果然沒看錯,那兩人一個是鄧緒,一個是柳桐倚。

兩人都穿着便裝,爲什麼在這裡?

張屏喝完茶下樓,鄧緒和柳桐倚還在大堂裡,他只當什麼都沒看到,出了茶樓,剛走到街角,迎面走來一條黑漢,將他一撞,張屏手裡的東西跌了一地。

那黑漢賠着不是,和張屏一起彎腰撿東西,突然低聲道:“方纔看見的,跟誰都不要說。”

張屏簡短地說:“我知道。”提着東西,回到了縣衙。

蘭珏這段時日忙個不停,終於忙出了病,染了風寒,還起了點熱,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養。

他許久不曾這麼病過了,饒是這樣,仍有緊急的公文從禮部送到他家,要他立刻批覆。

上午,蘭珏剛喝下藥,禮部就送來一摞公文,待小吏帶着批好的文書離開,蘭珏不禁有些頭暈眼花,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遂趁尚未到用飯的時候,又躺到牀上睡了一時。

他做了個夢。

寒冬臘月,細雪紛紛,他站在土地廟外,守着字畫攤兒,早上只喝了半碗殘粥,寒溼之氣透進他身上的破夾袍,割着他的皮膚,鑽刺進他的骨頭,根本無法抵擋,他只盼着早些凍木了,沒有知覺。

臘月初一,雖然下着雪,土地廟外來往的人還是不少的,但唯獨他這個攤子無人問津。

快過年了,人人都想買些喜慶點的字畫兒貼貼,沒誰想要他寫的畫的這些寒磣東西。

一頂紙傘在他的攤前停下,傘下的人擡手摸了摸他攤上的字畫,素淨的衣袖,白皙纖長的手。他冷冷道:“我不寫喜聯,也不畫年畫。”

傘下的人擡起頭,移開傘,向他一笑:“兄臺的字好漂亮,這詩可也是你寫的?贊!絕贊!”

他依舊冷淡地道:“賣不出去的東西,沒什麼好讚的。我今天都沒生意,你要是想買,我算便宜些給你,十文錢一幅。”

那人搖頭:“千金之字,此時卻遭此運,可惜,可惜。”繼而又看着他,黑晶石般的雙眸神采燦然,“明年的春闈,你定然高中,那時這些字畫即便千金也難得。”

他冷嗤一聲,那人望着他的雙眼中漾出笑意:“你莫要不信,我會看相,三甲中,有你的位置。”

一陣啞啞啼叫,蘭珏從夢中驚醒,是窗戶忘記關了,涼風入室,一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老鴰蹲在窗外樹杈上,又啞啞叫了幾聲,拍着翅膀飛走了。

蘭珏披衣起身,小書童捧着一封信匆匆進來:“老爺,剛剛送到的,說是急信,小的記得老爺吩咐過,凡是這人的信都即刻呈上。”

蘭珏接過信拆開,張屏那筆死板板的字躍進眼中,蘭珏掃過幾句寡淡的問候,便看見了幾行字——

“學生冒昧,有件要事請教,萬望回覆。蘭大人可還記得,昔年科試時,有一同科試子,家鄉沐天郡宜平縣,名叫辜清章。”

蘭珏一驚。

辜清章,辜清章。

方纔剛做了那個夢,竟就接到了這封信。

他握着信,站了許久,走到桌邊,鋪紙提筆。

“……不知你因何問及,辜清章確與我同科,但只偶爾照面,無甚深交……”

一滴墨自筆尖啪嗒滴在紙上,蘭珏塗黑了那幾行字,將紙團起扔進紙簍,提筆又重寫了一遍。

“……然辜清章少年早逝,着實令人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