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的時候,大司徒正式將陳相陳辛二位夫子介紹給了趙王何,並且在示範田上用曲轅犁演禮。原本這個環節,國君是要用耒掘土表示重視農業,按照周禮貌似是天子九,諸侯七,大夫五,士三……不過我記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大家都沒有做足數過。
有了曲轅犁,趙何只是扶着犁走了一程,比用耒輕鬆許多,所以他十分高興。
“既然能夠促進農耕,應當大力推廣!”趙何定下了基調,“大司徒應當促成此事。”
連瑞上前應諾,又道:“大王,臣以爲,這等利器若是讓農民自己購買,總有人因爲家貧而買不起,不如由公室以畝數分發。懇請大王恩准。”
趙何臉色明顯變了,轉頭看了看左右,目光卻越過了我和趙成,直接投向了後面的隨從隊伍。那裡站了一幫平時幫忙幫閒的文學、隨駕。其中有一人,看着很眼熟,又仔細看了看,我方纔認了出來:魏齊。
“茲事體大,待明日再議。”趙何揮了揮手,望向新晉大宗伯的劇方,“可是禮成了?”
大宗伯當即宣佈禮成,所有人開始按部就班地回到自己車上,跟着王架返回宮城。
我的車排在第三位,御手是袁晗,龐煖與我同車。因爲我的侍衛都是從大司徒府上帶來的,以至於很多人都以爲大司徒連瑞拍我馬屁,還有些人不知道懷着什麼目的去見連瑞,告訴他一些關於我的趙國往事。
這些自然都是庸人自擾,連瑞作爲朝堂上的外來戶,見人拍馬纔是正道。
因爲這個口碑,連瑞被人視作庸俗小人之流,連帶着一切問趙何要錢的行爲都被視作中飽私囊。這對連瑞來說很悲催,但是這個名聲很有保護色,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錢就能擺平這位大司徒。
能用錢砸出來的事,很少有人會願意動用極端的手段。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對連瑞保護得很好。
不過……
“我怎麼覺得有人在看我……”我突然沒來由地身子發冷,拉住了龐煖的衣袖。龐煖環視一週,道:“你多心了吧?最近太累了?”
我默默無語,搖了搖頭。
龐煖停了停,又道:“你說今天看到的那個曲轅犁,能比以前的犁好用?”
“嗯,”我點了點頭,雖然不知道他怎麼會對那個感興趣,還是道,“因爲把力用在了實處,所以人和牛都能省力。”
“那個套牛身上的圈圈,也是這個作用?”
試驗幾次之後,灤平他們把傳統的人字型犁軛換成了倒U字型的犁軛,這樣能讓牲畜舒服許多,從而提高工作效力。
我解釋之後,反問道:“你怎麼對稼穡之事感興趣了?”
“你真想知道?”
“說不說隨你。”我白了他一眼。
“二哥,你不能生氣。”
“我那麼容易生氣?”
“你很易怒的,下山之後和山上完全就是兩個人!”龐煖認真道。
“少廢話,快說。”我皺了皺眉頭。
“我建了一個村子,給白蝰他們住。”龐煖小心翼翼道。
我嘆了口氣。
如果說還有人能夠不讓我知道,暗中做出這種事,那也只有龐煖了。他能用私人關係調動暗馭手,而且在寧姜那邊他還有無限的經濟特權。
“二哥,你不樂意?”
“倒也沒什麼。”我望向龐煖,“就兩條。第一,你這麼快把白蝰餵飽了,她背棄我們怎麼辦?”
“絕對不會!說第二條。”龐煖一口說滿。
我搖了搖頭,道:“哪來的地讓你建村子?”
這個時代地多人少,我記得漢朝一直到了文帝時代,都在不停地把土地送給農民,鼓勵生育。這固然是經歷了秦末的亂世,不過現在比那時的人口也多不到哪裡去。
儘管有大片大片的土地空閒着,任由荒廢,但是名義上這些土地可都是有主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句話絕非歌裡唱唱的。在現在這個文明和矇昧尚未完全脫節的時代,華夏民衆只有一半的國土意識。
所謂一半,就是說我們只承認自己的土地所有權,不承認別人的土地所有權。
——我的土地就是我的!你的土地還是我的!
所以只要兵鋒能夠達到的地方,都是大周的天下,都是大周的土地。而諸侯作爲大周土地的實際管理者,就有資格擁有所有自己控制住的土地。
在古代開疆拓土是值得誇耀的事,並且從未有人爲此產生負罪感。如果讓現在這個時代的人知道未來有一天,他們的子裔掌握着大量的武力,卻寧可打胎也不去侵略其他國家,他們一定會表示這種自虐情節極端不合理。
在這種思潮之下,你能在哪裡弄一片“無主”的土地建立村莊呢?
“信都那邊有很多荒地。”龐煖十分天真地說道,“我們在偏遠一些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山坳,只有兩條路能夠進去,便於防守。又有河流,可以灌溉農田。所以就把那塊地圈起來,建了個村子。”
“沒人知道麼?”我追問道。
“誰會知道?能去那裡的人,不是逃奴就是盜獵,知道他們也不敢說出去。”龐煖不以爲然道。
我頭皮發麻,道:“回頭還是讓連瑞給你弄塊地契,緩急的時候能用。”
“誒!就知道二哥最好了。”龐煖道,“還有這牛和犁,不如也給幾套吧。村子裡人少,勞力不足。”
我點了點頭:“去找連瑞把這事辦了。”剛說完這句話,那種刺痛一般的感覺再次在我身上泛起,我連忙轉頭望去,一隊馬隊出現在我投目的地方。他們黑衣黑甲,臉上還蒙着褐色布巾,只露出兩隻眼睛,看着十分可怖。
“這些是什麼人?”我問龐煖。
龐煖看了一眼,道:“我去幫你問問。”
“是雁門守趙希的親衛短兵。”袁晗回頭道,“剛纔還在一起跟他們聊了幾句。”
“動手了?”我對於袁晗所謂的“聊天”有種本能的懷疑。
“就試探了一下,”袁晗含糊道,“都是好手。”
那些人騎在昂首闊步的代馬上,一個個都像是巨人一般。加上那身裝束,即便在這春暖花開的時節都讓人有些寒意。雁門是代郡以西的邊郡,在北地三郡中夾在中間,再西面是樓煩人的地盤,再往西過了黃河就是秦國的東長城。
趙雍人生中最後一次親征,就是帶了二十萬趙兵,直撲樓煩。他在草原上接受了樓煩王的投降,將整個樓煩部落納入了趙國的版圖。規避了一場戰爭之後,樓煩人依舊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息,趙國的雁門郡並沒有管轄他們的權力。
趙何似乎不信任樓煩人,在沙丘之後持續充實雁門郡的人口,派了可算青壯的趙希將軍爲雁門郡守。我覺得他這種防範於未然的做法倒是很明智,到底人家是看趙雍的面子投降的,如果知道趙雍死了,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不過……雁門郡……
“先王是葬在哪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平邑?”
“從平邑還得往西北走。”袁晗道。
“那是屬於雁門郡吧?”不是我不專業,是現在這個版圖,太混亂。有時候兩個郡相交的地方,誰都不管,或者搶着管……這個問題哪怕到了兩千五百年後都沒解決。
袁晗也有些不確定,道:“若不是雁門,就是代郡,反正就那塊。”
我竟然一直忽略了這麼嚴重的問題,趙雍葬到雁門郡去幹嘛?
歷代趙侯從簡子開始,墓葬都在國度附近。從定都邯鄲之後,成候、肅候都是葬在邯鄲左近,開山爲陵,堆土爲墓。
趙雍爲什麼要葬那麼遠!
如果爲了紀念他的武功,也該是葬在靈壽啊!難道說趙何想讓他看着自己揮軍西北,跨過黃河攻打秦國?
“馮實!”我叫道。
馮實很快追了上來,站在車踏板上。
“跟連瑞說,曲轅犁首批實驗地選在雁門郡。”我道。
馮實稱諾,並沒有離開。他知道光是這件事,我不會這麼着急叫他。
“通知寧姜和魎姒,讓他們派人去雁門郡。”我一時半會還不能回家,但是這件事我哪怕多一分鐘都不能等,“找到先王陵寢,打開看看!”
馮實告退而出。
我第一次距離“趙雍未死”這個念頭這麼近,以至於我實在難以等待春社的繁雜禮儀結束。在宮裡等趙何更衣的時候,我找了個機會,抓住了繆賢。
“狐公,”繆賢一臉無奈和驚恐,“這要是讓人看到怎麼辦?”
“我問你,”我拉住他的手腕,“先王出殯那天,幾輛靈車?”
“狐公,”繆賢一臉詭異,“靈車自然只有一架。”
“看來,你知道我在問什麼了?”我鬆開他的手腕,一手按在了劍柄上,輕輕一提,發出簧口撞開的聲音,“先王,到底在,還是不在?”
“狐公,”繆賢驚恐地按住我的手,“不可,不可啊!”他左右一看,拉着我快步跑了起來,進了一間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