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扶着孟姨娘才一進房,孟姨娘就將秋葵秋紫都打發出去,又將門窗都關得了,這才拉着玉孃的手,掙扎着道:“你今兒瘋了不成!在他們跟前說了那些話,白白將你這些日子的辛苦都白費了。”
玉娘抽出手來,替孟姨娘倒了一盞茶遞在孟姨娘手上:“姨娘也是個明白人,請細想想我這話可成理不成。我雖記在馬氏名下,到底還是你的孩子,今日是彩雲來我房前要我來救姨娘。她跪在我房前那樣一說,我豈能不來,我即來了,若是眼睜睜瞅着姨娘去死,謝逢春同馬氏這會子不會說什麼,回頭只怕也要心寒。我這會子爲姨娘據理力爭,馬氏雖氣恨,可有謝逢春在呢。他不是個蠢人,自然知道我爲人。姨娘也是個明白人,請細想想我這話可成理不成。”
能瞧着自己親孃去死的人,其心硬心冷可想而知,那她的記名母親捨棄起來更不在話下,便是她的親爹,只怕也不值什麼,便是日後有大前程,只怕也佔不上光。眼瞅着沒得奔頭,謝逢春是個商人,自然不肯再投入本金。反之,這回她肯爲着個粉頭出身的親孃一搏,可見是個孝順孩子,即是個孝順孩子,自然是不會不顧念生父的。
孟姨娘聽了,默然半刻,忽然又哭道:“好孩子,你就罷手吧。在這個家裡,統共三個女人,有我在呢,你還這樣辛苦,真要去了那地方,你孤零零一個人,可也太苦了。”
玉娘卻道:“在這家,我是個任事不管的人,如今更記在了馬氏名下,姨娘出了事,彩雲偏來找我,姨娘就沒個疑心嗎?馬氏巴望着攏住我,自然不能叫我去,要親眼看着她處死姨娘,是以不是馬氏。謝逢春待姨娘倒是有幾分真心,能護着姨娘自然護着,便是不能護了,他還指望我替他掙前程呢,自然也不會將我拖進來;而餘氏已死,如今看來只有那位病姨娘了。”
孟姨娘嗓子疼得好些了,聽着玉娘這些話,知她不想再說,就把心思轉過來,正要說話,就聽着門外有人說話:“秋紫姐姐,老爺遣婢子來同孟姨娘說話。”
孟姨娘擦了淚,起身到門前將門一開,就見門前立着十七八的丫頭,眼生得很,因問:“你是哪個?”那丫頭滿臉是笑,十分殷勤地道:“婢子是在花園子裡掃地的蘭花兒,不是府裡的家生子,前年才賣身進府的,沒在姨娘,太太們面前當過體面差事,所以姨娘不認得婢子也是有的。”孟姨娘聽她口角剪斷,倒是一笑,就問:“老爺使你來說什麼話?”
蘭花兒就道:“方纔老爺請了縣太爺同仵作來驗過了餘姨娘的屍身,又問過了姨娘房裡的彩霞姐姐彩雲姐姐,原是餘姨娘自己失足撞在多寶閣上,同旁人都沒幹系,這會子已經具結了,老爺請姨娘安心在三姑娘這裡住着,縣太爺同仵作已走了,餘姨娘的屍身也收拾了,只是那地方纔死了人,晦氣得很,總要請和尚來念過三日地藏經,去去晦氣,姨娘再回去也使得。”
孟姨娘聽了,把黛眉一皺:“老爺可說我住哪裡沒有?”蘭花兒笑道:“老爺說,聽憑姨娘喜歡呢。”又說了許多奉承吉祥話兒,直哄得孟姨娘臉上回嗔作喜,轉頭向玉娘道:“三姑娘,問你借幾個銅錢使使。”
玉娘本在屋裡頭呆着,聽孟姨娘說話,開了妝奩,隨手抓了把銅錢,走過來遞在孟姨娘手上。孟姨娘接了,回頭要賞給蘭花兒,卻見蘭花兒愣愣地瞧着玉娘,心上就是一跳,幾步走下臺階來,拉起她的手將銅錢塞在她手上:“回去罷,一會子你們祝媽媽找不到人,該惱了。”祝媽媽是管着園裡花木的婆子,也是謝家的家生子兒,因早年喪夫,性子格外嚴苛些。
蘭花兒這纔回過神來,握住了銅錢,先謝過孟姨娘,又屈膝玉娘:“婢子謝過三姑娘賞。”說了又擡眼瞧了玉娘一眼,只見眼前人玉蘭花兒般的一張臉,彷彿就是從前的模樣,只瞧着自己時,全然不認識的模樣,不免有些下氣,轉念又想:從前她寄居在庵堂,早不保夕,要瞧着尼姑們臉色過日子,還不如她這個莊戶人家的女孩子,雖窮困些,倒不用受氣。從前的受氣包如今翻身做了姑娘,眼看又有大前程,所以不認故人也是有的。左右她不是賣定的死契,過得幾年還是要家去的,三姑娘念不念舊情,提拔不提拔她倒也不是很要緊,想到這裡,蘭花兒也就釋然,握着孟姨娘給她的賞錢,歡歡喜喜地走了。
又說孟姨娘對謝逢春的瞭解只怕比謝逢春自己還多些,聽着蘭花兒傳的話就知道他心上對馬氏頗爲不滿,也就得了意,又想起方纔叫蘭花兒打斷的話,想了想,就道:“罷了,姑娘脂粉首飾一樣樣的,都素淡得很,我很不喜歡,就不在這人叨擾姑娘了。我跟衛家妹妹年歲差不多,她那裡的東西,我倒是能用,今兒就過去同她擠一擠。”
玉娘是知道孟姨娘性子的,從前不好說,這些年來經歷坎坷,怕是早養成了不肯吃虧的性子,只怕她要去找衛姨娘的麻煩,這會子可不是她生事的時候。剛要出聲,就見孟姨娘臉上一笑道:“姑娘放心,我嗓子疼得厲害,說不成多少話。”又道,“你也只管放心,方纔是我想岔了,我只想着我若是死了,便是日後你的出身叫人翻起,看着我已死了的份上,也不會如何爲難你。如今我想明白了,憑日後如何,總要親眼見了才作數的。”擺了擺手令玉娘安心,搖搖擺擺就去了。
衛姨娘是馬氏陪嫁丫頭,親自擡的姨娘,又同馬氏跟前最得意的管事媽媽洪媽媽交好,雖不得謝逢春喜歡,倒也沒下人敢怠慢她,日子頗不難過。只是長年病痛,使得衛姨娘可臉上乾瘦蠟黃,雖只比孟姨娘大兩歲,一眼瞧上去比孟姨娘老上許多。
這時衛姨娘看着孟姨娘獨個兒進來,依舊衣裳鮮亮,眼內心中針扎一般,她如今這個境遇,正是拜孟姨娘所賜。
不是孟姨娘這個表子恃寵而驕,太太怎麼會想擡個人來同她打對臺,軟硬皆施地逼着自己就範,做了老爺的姨娘。這還罷了,要不是孟姨娘這個粉頭放當無恥,專會哄男人,又怎麼會將老爺勾得死死的,叫自己跟個活死人一般。都是爲着自己不得寵,所以老爺纔會在孟姨娘這個賤人滑了胎時疑心到自己身上。老爺這個負心無情的,毫無證據的也能罰她在院裡跪了一夜,從此落下了喘疾,這些年一直離不得藥。偏這麼個出身腌臢的女人,這些年一直得意,幾乎能和太太分庭抗禮,如今她的女兒還要往天底下最高貴的那個地方飛,叫她怎麼不恨。
衛姨娘恨毒了孟姨娘,日日巴望着將她打落塵埃,扯下她的畫皮,露出她骯髒的本來面目,還有她那個女兒說是老爺的,可一個表子,雖從了良,偏住在外頭,老爺又三天去兩天不去的,哪個知道是誰的種,就這種賤人的後代也配進宮嗎?衛姨娘恨得久了,今兒忽然在花園裡瞧見餘姨娘恍恍惚惚地模樣,一時興起上前搭了幾句話,便探知孟姨娘這個賤人舍了個雜種女兒求富貴,完了怕膝下荒涼又要搶別人的女兒,就做個義憤填膺地模樣道:“若是有人要搶我的孩子,便是拼了我這條命去,也不能使她如願!”餘姨娘正是氣昏頭的時候,果然聽了進去,轉頭去尋孟姨娘了。
只是衛姨娘也沒想着,餘姨娘竟會死了,起先衛姨娘對餘姨娘還有幾分愧疚,等她打聽着馬氏去處置孟姨娘了,喜心翻倒,哪裡還記得餘姨娘死得屈,故意在路上攔着彩雲:“老爺不在書房呢,你又怎麼尋得到他,便是你尋到老爺了,只怕也晚了。倒不如去尋三姑娘,老爺太太如今把三姑娘看得比二姑娘更重哩,有三姑娘求情,你們姨娘自然就沒事了。”彩雲不過是在外頭當差的小丫頭,哪裡知道衛姨娘是要使玉娘同馬氏,謝逢春等破臉,果然去尋了玉娘。
衛姨娘做完了那些,只在自己房中呆着,等着聽孟姨娘的下場,又想知道玉娘見親孃沒了下場,會如何同謝逢春和馬氏鬧騰,不想孟姨娘竟衣裳鮮亮地走了來,還一副反客爲主的模樣,頓時氣急攻心。
衛姨娘恨到極處時,一口氣轉不上來,拿帕子堵着嘴,直咳得雙淚交流。沉香見她咳得厲害,忙取了平喘的丸藥來用水化開,服侍着衛姨娘喝了下去,轉頭就見孟姨娘彷彿回到自己房中一般挑揀着這脂粉首飾,不住口地貶低,頓時不滿。她倒是個忠心的,就道:“姨娘一般也有自己的屋子,鮮亮衣裳首飾都放不下呢,倒瞧得上我們姨娘這些東西。”
孟姨娘手上正拿着一支簪子,聽着沉香說話,呵呵了聲,她叫馬氏勒傷了喉嚨,發聲黯啞,這呵呵一笑,似毛刺颳着,叫人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