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生情愫

紅日將垂,在江上灑下燦爛餘暉。

柳念真坐在窗邊,看岸上炊煙四起,五六歲的孩童攜手歸家,瞧見有行船,孩子們還會好奇地指着圍觀,說些她聽不到的話。

“姐姐,咱們快到蘇州碼頭了吧?”柳汐音趴在榻上,興致寥寥地問。

船行了三日,都只能在這小小的船艙裡待着,她當然不習慣,想出去看看,姐姐又不許。

柳念真點點頭,走到妹妹身邊坐下,摸摸她腦頂道:“是啊,晚上妹妹想吃什麼?”

柳汐音討好地道:“我想吃湯包。”

船停靠過幾個碼頭,碼頭上有各種各樣吃食小攤,柳汐音頭回出遠門,確實吃到一些新鮮的。

柳念真笑了笑,喊紫鵑進來,讓她去傳話。

她們租了兩條船,前面的由船家撐船,秦風坐在上面看着行李,秦嬸也在那邊,給他們做飯。這邊船上由秦叔與那個男人撐船,秦叔在船頭,那人在船尾,白日分在兩頭,夜裡秦叔與他一起睡,中間隔着紫鵑綠珠的船篷,影響不到她與妹妹。

去碼頭買東西的活兒都是秦風做的。

秦風每日最歡喜的就是靠岸了,靈活地提着食盒跳上碼頭,給那位自稱丁二的惡人買屜肉餡兒湯包,自家人跟姑娘們都吃素餡兒的。回到船頭,見父親站在船首接應,秦風小聲哀求:“爹你讓我上去行不行?”

他不跟她說話,能靠近了聽聽聲音就夠了。

秦叔守禮,堅決不許,攆走兒子,他將一個食盒遞給因爲要吃飯來了前頭的懷王,他往船篷走去,敲敲門,親女兒紫鵑開的,接了食盒趕緊就把簾子放下了。秦叔折回船頭,見懷王已經掀開蓋擺好了碗筷,他盤腿坐下去,與他一起吃了起來。

裝什麼人就要有什麼樣子,懷王又是帶過兵的,不拘小節,大口吹涼湯包,一口一個,哪裡有皇子王爺的樣子?在岸上看,就是兩個普通的船伕,任誰也不會懷疑。

吃完了,趴下去掬捧寒涼的江水洗洗嘴,懷王暫且沒有回船尾,懶洋洋靠在船板上,眼睛掃着岸上,嘴裡與秦叔閒聊,“秦叔還真是忠厚,老爺沒有看錯人啊。”

以柳家此時的境地,秦叔一家搶了她們姐妹的錢財都沒什麼奇怪的,一家人卻都本分地做着下人的活兒,只有那個秦風不規矩,真把自己當柳家女婿了,整天惦記着上姑娘的船。

秦叔嘆氣,望着天邊紅燦燦的夕陽道:“老爺走得急,晚兩日,也不會把姑娘許給我那沒出息的兒子,老爺許了,是看得起我,我怎麼能辜負老爺的信任?”老爺也是出於無奈,眼看着要去了,不早點定下來,大姑娘就要守孝三年,那樣嬌滴滴的一個姑娘,家裡沒有長輩,被惡人盯上怎麼辦?可惜老爺不知道,大姑娘早就被那個狗官盯上了。

懷王用餘光瞧了眼船篷。

柳家這位大姑娘容貌不知多美,性情可是比真正的閨秀還要嫺靜,京城那些貴女淪落到這種地步,都未必能做到三日不出船艙,她不但自己靜,還有本事將貪玩好動的妹妹也留在身邊。

正看着,前面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聲音熟悉,只是說出來的話他一個字都不懂,似乎是杭州土話。

懷王皺眉看去,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粗衣漢子站在船頭,旁邊地上放了兩個筐,裡面都是蘇州特產。再看他容貌,膚色白皙,生了一雙細長的眯縫眼,下巴上留着一縷山羊鬍須,鼻子旁還有顆黑痣。

懷王玩味地打量對方。

秦叔愣了會兒,跟着就將人請了上來,自然無比地對懷王道:“這是老爺故交劉掌櫃,在蘇州做小生意,得知咱們要去山東,正好他也要去山東一趟,提前約好了一起去的,你領他去後頭安頓吧。”

懷王連忙站了起來,殷勤地領路,“原來是劉掌櫃,這邊走,來來來,我幫您提東西。”

他說官話,鍾凌也就改成了官話,“有勞了。”

真的就讓懷王幫他拎那兩筐禮。

兩人一前一後從船篷經過。

裡頭柳汐音低頭吃湯包呢,柳念真側耳傾聽,透過竹簾縫隙看到那人高大的背影,越發確定是他趕過來了。

不知爲何,柳念真突然覺得踏實了很多。或許是那個愛笑的丁二有可能好.色,這人雖然冷漠,在男女上頭卻是正人君子吧?如此有他在船上制約丁二,丁二就算有壞心思也會顧忌他。

懷王可不知道自己因爲鍾凌被人扣上了風流公子的名頭,到了船尾,兩人坐下說話。他仔細瞅了瞅鍾凌,好奇道:“行啊,你這易容的本事比我強多了,眼睛怎麼弄成這麼小的?”

鍾凌冷聲問他:“你要學?”

懷王摸摸自己狹長的鳳眼,打趣道:“算了,我眼睛本來就沒你大,萬一恢復不過來,我怕回去也沒人認識我了。怎麼樣,那邊都收拾乾淨了?”

鍾凌點點頭,“死了。”

懷王並沒吃驚,只是沉聲道:“柳家僕人會不會過來遞信兒?”柳家姐妹爲了逃難才願意隨他們北上的,若是半路得知威脅已消,肯定想回歸故里,他與鍾凌雖然能威脅她們繼續前行,但對方心不甘情不願,路上就容易出差錯。

鍾凌合衣躺在榻上,閉着眼睛道:“我警告過田嬤嬤,年前她敢派人遞信兒,我便殺了柳家主僕。而且她們說了搬家,知縣一死她們馬上回去,容易惹人猜忌。”

他行事周全,懷王放了心。

鍾凌累了,朝裡面翻了過去,“趕了一路,我先睡會兒。”

從杭州快馬加鞭趕過來,確實辛苦,懷王沒再煩他,過了會兒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你睡我榻上,我晚上睡哪裡?那邊船上還有地方,你過去睡!”

他能忍受跟秦叔同住一室,卻不想跟別的下人擠一個船篷。

鍾凌也不想換船,假裝睡着不理他。

秦叔肯定要留在這邊守着他家倆姑娘的,懷王看看裡面僅有的兩張牀榻,起身去扯鍾凌。秦叔剛好走過來,見兩個大男人居然爲了一張牀爭搶,忍笑道:“晚上我打地鋪吧,這會兒天不冷,睡牀板也沒事,公子稍等,我去拿套新被子。”

說完就走了。

有了解決辦法,懷王放了鍾凌,哼道:“一會兒我蓋新被子,這個被你碰過了。”

鍾凌面朝裡側繼續睡覺,江水不停地流,客船有規律地晃動,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船尾撐船的人換成了鍾凌。

他與懷王在福建抗擊倭寇,無論是划船還是游水,功夫都練出來了。

懷王歪躺在一旁,愜意曬日頭,眯着眼睛看岸邊青山綠水,看了會兒嫌悶,問鍾凌:“你說柳汐音才八歲,她姐姐爲何不讓她出來玩?她年長需要避諱,連妹妹都看在身邊,莫非我在她眼裡是那種連小孩子都欺負的惡人?”

“我怎麼知道?”鍾凌依舊還是昨日的打扮,下巴上的假須迎風飄揚。

他寡言少語更沒趣,懷王瞪他一眼,忽的站了起來。

鍾凌扭頭看他:“你……”

“安心撐船吧,我有分寸。”懷王背對他擺擺手,到了中間的船篷,他揚聲道:“二姑娘,我想釣魚,裡面有魚竿嗎?”

柳念真正在教妹妹認字,聽到這話,她朝張嘴欲言的妹妹搖搖頭,用眼神示意綠珠去應付。

綠珠出去,歉然道:“這邊船上沒有,公子實在想釣魚,我去問問前面船上有沒有?”

語氣並不和善。

懷王看向前面,見秦風站在船尾緊張地望着這邊,分明是怕他對他的未婚妻做什麼,心底突然冒出來一股火,他堂堂王爺,被姑娘提防沒什麼,怎麼連一個粗鄙的下人都敢小瞧他?

他退後一步,靠着船欄笑,王爺的尊貴之氣盡顯,頤指氣使道:“去吧,快點。”

綠珠沒有看他,自然沒有看到他臉上的笑,那邊秦風卻看得清清楚楚。身爲一個男人,眼看着旁的男人在未婚妻船上朝他示威,他卻只能遠遠着急,秦風也憋了一肚子火,綠珠過來問,他想也不想就道:“沒有!”

“你沒問怎麼知道沒有?”秦叔低聲斥他,問對面撐船的船伕,“有魚竿嗎?”

船伕操着一口不太熟練的官話道:“有,魚竿魚網都有,我這就去拿出來?”

秦叔嗯了聲,等船伕走了,他指着前面的船篷訓斥兒子:“你給我坐裡面待着去,沒事一直盯着後面做什麼?”他知道兒子是在防着那二人,可姑娘不知道,萬一以爲兒子在偷窺她怎麼辦?至於那兩個人,人家有功夫,真有歹意,在杭州就出手了。

秦風拗不過父親,賭氣走了。

懷王看着他進了船篷,嗤了聲,接過魚竿後對着船篷道:“二姑娘,我要釣魚,請你出來看。”

特意在“請”字上加重了語氣。

他想要的,誰敢不從?別真把他當船伕。

柳念真聽懂了男人話裡的威脅,見妹妹也是興奮想去的,她無奈地下了榻,親手替妹妹繫好秋裡穿的披風,柔聲叮囑道:“外面風大,妹妹多穿點,出去後別靠船舷太近,小心掉下去。”

柳汐音乖巧地點頭,“我知道,姐姐不用擔心。”

柳念真摸摸她腦袋,讓綠珠紫鵑一起出去照看。

沒過多久,外面就傳來了柳汐音清脆的笑聲。

柳念真心中好奇,悄悄挑開窗簾往外望,看不見,她額頭捱得窗子更近,卻只看到一個撐船的身影。他側對她站着,衣袍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貼在身上勾勒出高大挺拔的輪廓……

還沒看到他臉,他忽的看了過來。

柳念真立即放下竹簾,倉皇退後時不小心撞到桌子,手更是將茶碗拂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

柳念真心跳快得厲害,捂着衣襟站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

他有沒有看到她?

看到了又會怎麼想?

心不在焉地撿起空茶碗,柳念真看看剛剛自己坐着的地方,無比後悔。

船尾。

聽到那聲並不清晰的悶響,鍾凌撐船的手頓了一下。

她退得急,他只看到一張白皙俏麗的臉,還沒看清她神情,她就逃了。

是在看他,還是看她的妹妹?

鍾凌回頭,看一眼距離他足有五步遠的釣魚的幾人,怔了怔,繼續撐船。

晌午休息,懷王在船尾小解完回來,驚訝發現鍾凌去掉了鼻子旁的黑痣。

“早該弄掉了,看着就倒胃口。”懷王嫌棄地道,就跟他臉上的痘一樣,都是小東西,船靠碼頭時再粘上也來得及。

“我沒讓你看。”鍾凌冷冷地回他。

懷王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