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什麼最重要?
活着!當然是活着啊!
爲了活着……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滿臉灰土的瓜子臉少年瞪着黑漆漆圓溜溜的大眼睛,悄無聲息地爬出狗洞,爬向眼前一具尚帶溫熱的屍體,突然將手探進屍體的衣襟,摸索了半天,終於收回。
他破爛的衣袖上沾了幾點血,他骯髒的手上也沾滿了血污,只是指間,還夾了一個被血浸了一半的油紙包。
油紙包裡是一個餡餅,一個帶着血腥味道的餡餅。
少年雙眼放光,四下一望,見沒有人,立刻帶着餡餅爬回到牆角,背對屍體,貪婪地咬了一口。
味道真香,是醉香樓正宗的餡餅。
黃沙鎮是個不算太大的沒有城牆的鎮子,有南中北三條街,東中西三條路,以中間中街、中路最寬,大部分酒家客棧、老字號分店都在此處開設,全鎮繁華盡匯於此,其他的街道稍窄,除了西邊有家煙花場所,南邊有個早市菜場,其他街道通常人煙稀少,房間多於居民,卻寧可空着也不給流浪人白白居住。
故此這裡素來是武林人士愛好光顧之地。
因此鎮子裡棺材鋪的生意特別好。
這裡的大小孩子多少都會一點武功,時不時扎堆兒打打鬧鬧,還會舞刀弄槍。
這個瓜子臉少年偶爾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經常不是站着的那羣人。
最初流浪過來的幾個月,他幾乎天天都要提心吊膽。但是後來,他意識到打不過可以躲得過,這促使年僅十二歲的他已經能敏銳地捕捉到殺氣。
除了此項防捱打的效用之外,他的目標便是買吃食的顧客,尤其是打包帶走飯食的顧客。
誰身上的殺氣濃重,誰是殺氣的目標——他感覺得清清楚楚。他期待這些殺氣,越濃越好,畢竟,這意味着他有“蚌鷸相爭,漁翁得利”的機會——不論誰死,這些吃食甚至他們身上的貴重物品,自己都有機會得到。
他深刻記得那一次他等到了一塊巴掌大的黃金,之前自己等到了一大張風味鮮美的曹婆婆肉餅。
不過殺人這種事終歸是少數。
就算他等得起,耐得住,運氣夠好,也要找其他的方法讓自己活下去。
像他這樣流浪街頭的孩子,多半都選擇去偷、去騙,運氣好的可以受人教化或被撫養。
他運氣並不太好,但他也不太一樣。
他經常見到的,是殺人、死人,是各種各樣的武功、招數。
爲了避免被滅口,他學會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聽與輕手輕腳,也學到了幾分辯駁的口才。
所以偶爾,他也會試圖去做些不會要命的體力活,或者去醫館做學徒打零工……甚至在某些江湖人中斡旋,作爲第三者,互傳口信,從中獲益。當然,與江湖人交流危機四伏,他通常都會挑殺氣輕一些的主顧,說含蓄得當的事實——他還不敢自己太多斟酌、爲多得利益試圖去騙,免得把小命也搭進去。
這些客人通常只僱傭他一次,極其偶爾也會有回頭客。但是江湖人,當真是日日新,每天都會換一撥人。
他們稱他爲段仔,因爲他自稱姓段,無名。他的確沒有名字,因爲當初包裹他的那塊布上,只寫着一字“段”,後來養他到五六歲的人家不識字,也沒爲他起名,只呼“段仔”。
他爲什麼在黃沙鎮流浪?因爲他某次從“家”逃跑,迷失了方向,便從遠方來到了這裡。他一點都不懷念那不識字的家庭。記憶中的“家”,破敗,暴力,污穢,難以容忍。
他吃完了餅,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脣,緩緩走過鎮西。暮色漸沉,華燈初上,鎮西的花街柳巷熱鬧喧譁。“擷香樓”的老女人正在揮別一位富貴公子。
“段仔,許久不見。”一隻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頭。
“哪一位?”段仔止步,並不回頭,他隱約聽出來那聲音是誰,卻不敢回頭。
因爲印象中那個人太醜了,醜如殭屍,醜得讓人腹中翻涌,醜得頗有自知之明,出門得拿粗布圍住臉,奈何他的眼睛、眼神也很醜,卻不能遮住。
“生死鬼門一線關,‘神機鬼語’魏暢公又來幫你謀財了。”
“哦?魏叔叔這樣信得過段仔,段仔不能不答應呀,不知又是哪位倒黴蛋要與魏叔叔叫板?”
“這嘛,你小子只要記得小心就好。”魏暢公桀桀怪笑着,掏出一個信封與一塊銀錠,待段仔取了,又道,“把信送到北街從東往西數第三戶,門口掛着藍紙燈籠的那家,告訴裡面的人,魏先生與他的事盡在信裡,回頭按時赴約即可。”
魏暢公語畢,立時消失。
此人……不可輕瞧。段仔暗暗冷哼,收好銀子,整理一番破爛的衣服,將髒手在身上隨意擦了擦,緩步走向北街。
北街,從東往西第三戶。
夜色籠罩下,藍色的燈籠如狼的眼睛,睥睨着世界,隱隱讓人背脊發涼。空曠的北街東側,幾乎沒有人。曾經的血腥氣味在夜色中似與一些冤魂同時復活,略有些刺鼻,令人心驚肉跳,忐忑不安。而且,還有殺氣。
段仔不敢大意,站在離門較遠的位置,深吸了一口氣,叩響了門,又後退一步。
“有人嗎?有人託段仔來送封信。”
屋中人似乎遲疑了片刻:“誰?”
“一位自稱姓魏的奇怪先生,說道信中已詳細說明,請您按時赴約。段仔只是前來送信的。”段仔身子一凜,感知到屋裡的殺氣猛然破出,又終究收斂。
“多謝。將信從門縫裡塞進來,你走吧。”屋中人聲音冷冰冰的。
“是了。”段仔不敢多留,將信塞入,立刻後退,續了一句“以後若有送信之事,還可放心託付段仔,告辭”立刻逃開。
此後段仔的日子多了一項事務:暗中關注魏暢公等人的去向。上次段仔幫魏暢公,在對方的屍體上偷偷摸到了一包麻團。
魏暢公上次殺人,殺完人也不帶處理後事,只在屍體上亂翻一通,取走想要的東西,即刻飛也似的逃跑。段仔會仔細感受,確認他確實離開——就魏暢公的功夫,是藏不住殺氣的——再下手。魏暢公功夫不見得好,心思卻狡詐。若沒猜錯,他會在信裡下藥,讓這類小心謹慎、不見送信人的對手無形中中藥,封鎖住他們一部分內勁。段仔心裡清楚得不得了,亦無法多有作爲。
果不其然,三日後夜間,魏暢公在東北角的無人處揮刀殺了那個人,也是虧了先前他下了藥。
只是這次他未急着走。
“段仔,出來吧。”
段仔一驚,大叫不妙,又深知躲不過了,只得慢慢從狗洞裡狼狽地爬出來:“魏先生……小的只是看見那人買了一隻醉雞,偏偏餓得發慌……”
魏暢公聞言冷笑:“難不成上次你看到‘老賊子’買了麻團?”
“啊……”段仔連忙磕頭道,“小的爲活命,確實盜過死人身上的東西……其實……其實……”
“不必多說了。”魏暢公收起冷峻殺意,眼光也柔和了些,“魏某深知流浪的孩子不容易,你既然辦事得力,你我又有緣,我也不難爲你。只是……你可有學到我的功夫?”
段仔喉間一哽。偷學武功是大忌,只怕……
但他到底鐵了心腸:“小的一心盯着那人腰間,也不敢偷學……”
“你就算不偷學……魏某也打算教你幾招。”
段仔哪能料到魏暢公的話?他不由一怔。
“傻孩子,別看魏某殺人如麻,也是被逼無奈。你精巧伶俐,倒是可以繼承魏某衣鉢……此事不急,明日申酉之交,來此尋我。你先去吧。”
“啊……是!”段仔連忙叩首致謝。魏暢公也不阻止,只是眯着眼,似乎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