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金福和懷機,並沒有回他的坐東朝西,面向大明的王宮,因爲那裡並不安全。
尚金福的父親尚思達死後,連墳墓都未曾營建,草草下葬。
尚金福手裡有錢,但是他沒辦法爲自己的父親修建陵寢,他甚至自己都無法保護自己,平日裡都住在天壽寺裡。
首裡城王宮,有首裡親軍十二隊,每隊二十人,其中只有不到二十人忠誠於王室,其他都是海盜、倭寇的狗腿子。
天壽寺乃是懷機自己修建,番衆都是是懷機的人,尚金福住在天壽寺裡,極爲心安,至少能保住命,每次回那個王宮,他都是戰戰兢兢。
尚金福無法組建自己的軍隊,因爲組建任何軍隊都是給別人做嫁衣罷了。
倭寇和海盜橫行,尚氏在這個地方的統治,岌岌可危。
這不是子孫不孝。
尚巴志當初統一整個三山國的時候,就是三山國坐下談了談,因爲三國皆朝,貢導致他們的朝貢之物產生了衝突。
大明皇帝收到一份魚油,又收到一份魚油,又收到一份魚油,就問這怎麼三份一樣的魚油?
宣德皇帝就問使臣,你們那麼小的地方,爲什麼還分三個國家?
然後大家就坐在一起,共舉了中山王,防止一地三朝貢太多,大明那邊不好安排。
自從洪武年間大明遷徙閩地百姓三十六姓到了琉球之後,琉球終於不再是野人了。
向大明的朝貢是到了市舶司之後,延着貢路到京師,然後京師開市,讓他們販售貨物。
三國朝貢日期不同,市舶司如何接待,貢路之上如何安排?大明那邊怎麼開市?
永樂年間大家商定一起朝貢,到了宣德年間,索性就直接三山國合併了,與己方便,與人方便。
尚金福最大的依仗,是久米士族,居住在久米村的閩人三十六姓,這些人精通航海,大多數都是讀書人、工匠或其他擁有一技之長的人。
久米士族教諭土人,支持尚氏地位,欣欣向榮、勃勃生機。
後來鬧起了海盜,鬧起了倭寇,日子苦不堪言。
尚金福坐在天壽寺的偏殿之內,他心事重重的問道:“給天使的貢品魚油送去了嗎?”
魚油耐燃,但是更能名目,也是很昂貴的貢品,不是誰都能用的,嶽謙等人的魚油,的確是尚金福知道了他們是天使之後,才送過去的。
懷機搖頭說道:“今天本來打算送過去,可是幾位天使知道是豪奢之物,就嚴詞拒絕了。”
“大王不必惶恐,那是陛下的規矩,他們還送來了三枚銀幣,說是購買,否則回去他們沒法交差。”
“原來如此。”尚金福拿起了手中的銀幣,端詳了許久說道:“此物孤也有很多啊,但是花不出去。”
尚金福花不出去自己手裡的錢,甚至不能露富,否則他明日就是刀下亡魂。
尚金福看着那三名緹騎,就是一陣的心安,他惶恐了二十餘年了。
“天使要求何事?”尚金福有些好奇的問道。
懷機認真的想了想說道:“他們要攻打大王子府邸,活捉趙明瑞,請殿下將大王子志魯,今天暮時之前,召回府邸,防止誤傷。”
“這三位緹騎,有兩位也要參加行動。”
尚金福有些疑惑的問道:“不需要我們配合嗎?”
懷機點頭說道:“人越多,越無法保持機密,他們十三個人足夠了,大王子府第不過兩百海賊而已。”
“而且…殿下啊,咱們的人去幫忙,反而是添亂,拖後腿的。”
懷機說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他們親軍的素質,去了也是添亂。
尚金福瞭然,大明的緹騎是京營優中選優而出,跟隨三名指揮使的軍卒,個個悍勇無雙,他們琉球的人過去就是添亂。
尚金福思考了許久說道:“那就不召大王子回宮了,志魯這些年總是和那些色目人走的很近,以爲有色目人的支持,就能坐穩王位。”
“他不明白,那是仇人,依靠仇人的武力,能夠坐穩王位,只能坐穩一時。”
“把他召回王宮,反而有些打草驚蛇了。”
懷機和三名緹騎都愣住了…
嶽謙等人之所以讓尚金福召大王子志魯入宮,就是爲了避免誤傷。
結果尚金福居然爲了防止打草驚蛇,不肯召回。
“額,殿下,還是叫回來吧,這是天使的命令,畢竟是冊封過的王世子,王世子在府邸,天使也不好動手。”懷機思忖了一下說道。
尚金福既不是怕王世子勾結趙明瑞被大明所厭惡,也不是藉着大明的刀在殺人,他就是單純的怕影響天使做事而已。
小國哪有什麼尊嚴?
尚金福認真的思考了許久才無奈的說道:“也對,那我把他叫到王宮吧。”
懷機知道尚金福到底是怎麼想的,他笑着說道:“殿下,大明不是吃人的老虎,陛下更是以王道行天下,沒必要如此,這次抓完了趙明瑞,讓王世子入京陳情便是。”
王世子志魯的支持者是海盜,這也是無奈之舉,大明沒有水師,讓尚氏如何自處?
海盜、倭寇的刀子離的太近了。
自從大明水師凋零之後,尚氏求父國求不到,只能讓海盜和倭寇制衡。
這種制衡,也是琉球國王的無奈,小國的悲哀。
趙明瑞在做什麼?吃喝玩樂。
王世子志魯被召入王宮,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平日裡也會有,趙明瑞沒有任何的懷疑。
琉球的朝貢,使臣都是出自久米士族的閩人,他們多數都是漢人。
趙明瑞壓根不知道,那幾個北方口音的大漢,是錦衣衛緹騎,更不知道他們專門從事抓捕奸細的工作,經驗極爲豐富,渠家人用過都說好。
袁彬帶着一行人,一直等到了日暮時分,看到大王子向王宮走去之後,才帶着人向着前門。
袁彬最爲悍勇,他帶着三個人負責正面突破。
季鐸最爲穩重,他帶着三個人,從後門進入。
嶽謙帶着人守在大王子府邸之外,哪裡有響箭需要支援,他就前往哪邊。
唐興留在嶽謙身邊隨時準備策應。
袁彬扣上了面甲,晃動了下腦袋,手持長槊,腰間配着兩把燧發火銃,和繡春刀,背上是二十隻箭的箭袋,和一把軟弓。
大明緹騎有五大利器,軟弓、長箭、快馬、輕刀、火銃。
袁彬多一樣,長槊。
能用長槊的武將,自古都是悍將。
“遇海賊者,格殺勿論!”袁彬迎着夕陽的金黃,明光甲反射着夕陽,照亮了角落。
他一馬當先,衝進了大王子的前門。
這是一場不講任何武德的偷襲,而且是武備碾壓的屠殺。
明光甲和天子所穿的鎧甲,唯一的區別就是缺少一些花紋。
如果認真看的話,就會發現袁彬身上的甲冑上面,花紋極多,他其實也是天子緹騎之一。
天子緹騎並不是什麼具體的職務,他們只代表了皇帝的信任。
鉛子呼嘯着鑲嵌在海賊的腦門之上、箭矢尖嘯着扎進了敵人的心腹、長槊在揮舞、刀光在閃爍,袁彬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衝進了府邸之內。
季鐸等人的配合更加縝密。
大王子志魯的府邸,上下一片哀嚎。
袁彬大踏步的衝過了大門,衝進儀門的時候,大喊一聲:“走水了!”
大堂、二堂、三堂、一覽閣、鬱香榭、觀潮亭。
大多數負責守備的海盜,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已經被袁彬、季鐸攻入了趙明瑞所在的精妙堂。
袁彬一腳踹開了精妙堂的大門,三步並坐兩步,找到了趙明瑞的臥房。
一個尖銳的女高音在精妙堂裡不斷的迴盪,袁彬的火銃,已經抵在了趙明瑞的腦門上。
“好漢饒命,我有錢,我有錢給你!”趙明瑞聽到了外面一些喧鬧,還以爲失火了,不是精妙堂失火,他也沒管,他剛得了一個美妾,正是貪歡的時候。
袁彬左右看了看,拿起了襪子,塞進了趙明瑞的嘴裡,省的他繼續說話。
兩名緹騎手中的繩索從脖子套上,掛在了趙明瑞的手上,用力勒緊,反綁之後,一圈一圈纏在了趙明瑞的腳上。
這是緹騎縛術,可以最大限度的防止敵人的掙扎。
“走!”袁彬知道此地絕對不能久留,他們沒有任何停留,緹騎們放出了得手的響箭。
嶽謙和唐興立刻從偏門闖入,接應袁彬二人。
在大王子府邸外是龍潭,那是懷機修建首裡城的時候,專門修的水道。
龍潭之上,停着袁彬等人的艨艟,在得手之後,立刻揚長而去。
這場偷襲從開始到揚帆起航,只用了短短不到兩刻鐘,開始的很突然,結束的也很快,十三騎目的就只是趙明瑞這個舟山之戰的漏網之魚。
目標明確,分工合理,作戰迅速,甚至連海盜都只殺了二十個,海盜壓根沒來及反應,十三騎,就完成了劫走趙明瑞的強劫行動。
趙明瑞完全沒想到,他都跑到了琉球了,居然還會被萬里索魂!
船舶順着龍潭水道順流而下,至那霸州口離開了琉球列島,向着舟山列島而去。
一直到了子夜時分,袁彬衆人才摘下了自己的面甲。
嶽謙滿是疑惑的說道:“老唐呢?”
袁彬無奈的說道:“老唐愛折騰,這會兒還在琉球呢,說是要趁着羣龍無首的時候,收編那羣海盜。”
三皇子的外公並沒有上船,他和一名緹騎,留在了琉球國,名義上是保護尚金福。
實際上是爲了看看能不能趁亂撈點功勞。
“這傢伙,嚇傻了。”袁彬踢了踢被塞了襪子的趙明瑞,把他的襪子拿了出來。
趙明瑞呆滯的看着三個人,嚇得牙關都在打顫:“你們…你們不是楊家人嗎?各位好漢,我可以給你們錢,我有很多很多的錢。”
袁彬拍了拍自己的明光甲,笑着問道:“老趙啊,這東西認得嗎?”
“明…明…明…你們…”趙明瑞終於意識到了什麼,他話都說不利索了。
“爺爺是袁彬,這位是嶽謙,那位是季鐸,能被我們抓,你也不算冤了。”袁彬將襪子拿了出來,塞進了趙明瑞的嘴裡。
審訊等上了岸再辦,他們將會到舟山補給之後,乘船至密州市舶司,送至京師。
很難想象,天底下,會有這種萬里追命的傢伙在。
李賓言依舊在觀星,他忙完公事之後,就會仰望星空,一直到子時纔會休息。
貝琳在算歲差,對於新的歷法,他有自己的很多的想法,而且皇帝陛下還特許了欽天監配合新曆法的編纂。
唐興又不知道去哪裡撒野去了,李賓言對這位三皇子的外公,也是無奈,京師花天酒地不好嗎?
李賢人在松江市舶司,收到了陛下的份子錢…
數量很多,高達十枚銀幣,能買一千斤豬肉了,還有一枚銀製的長命鎖,這個東西是御製制式,又名朱索。
上面有平平安安四個字,還掛着五個小鈴鐺,頗爲精巧。
最主要的還有一份陛下的親筆敕諭,只有短短的八個字,喜得貴子,平安久長。
這份親筆詔書,就不是多少斤的豬肉能去衡量了。
玉娘剛剛哄睡了孩子,拿着那長命鎖笑着說道:“玠兒會抓東西了,拿着那長命鎖,可勁兒的樂,可高興了。”
“對了,我去見過周府的那個姑娘了,她人蠻好的。”
劉玉娘說起了賙濟的女兒,最近李賢報備繼室,報的是劉玉娘。
賙濟是安慶府的知府,素有賢明,李賢因爲國事捱罵,因爲家事還被人指指點點,賙濟感謝李賢的救命之恩,就決定把女兒嫁過來解圍。
但是李賢自始至終都沒同意。
李賢聽聞劉玉娘如此說辭,搖頭說道:“你見她幹嘛?陛下給孩子賜了一枚長命鎖、份子錢還有這八個字,我自己的家事,他們還能管得住?”
“愛怎麼說怎麼說唄,蝨子多了不癢,我怕他們說?”
在明中期的風氣裡,別說像頭皮癢、水太涼的錢謙益娶柳如是那樣的娼妓過門,就是劉玉娘這等養家民籍,出身煙花世界的女子,娶了去,說出去都是讓人恥笑的事兒。
李賢要立劉玉娘爲繼室,連劉玉娘都不願意她的官人爲難,便去見了賙濟的女兒。
“何必呢,玉娘不在乎。”劉玉娘搖頭說道,她不在乎這些,現在孩子有了。
劉玉娘更希望自己的夫君能夠輕鬆一些,國事被罵也就算了,家事還要被人說,玉娘不希望她的夫君爲難。
李賢突然大聲的說道:“我在乎。”
被人罵的滋味兒並不好受,李賢當然懂娶了賙濟的女兒,這種家事被人指點的風力,立刻就會消失。
“官人…”玉娘笑着說道:“官人有這份心,玉娘就很知足了。”
李賢搖頭說道:“不,他們就是藉着這個事,逼我跪下罷了,我偏不跪,陛下說的對,妥協只有零次和無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