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物這樣做,很合理。”胡長祥強調,他觀察到了這種現象,但是他不認爲這種現象不合理。
胡濙看着那飼養室裡的老鼠,疑惑的問道:“爲什麼?”
胡長祥面色極爲古怪的說道:“繁衍。”
“雌鼠會懷胎、成產、哺育後代,這個過程中,雄鼠就需要負責收集食物,保護雌鼠和仔鼠。”
“活着,就是爲了繁衍後代。”
胡濙恍然大悟,因爲雌鼠要生育,當雌鼠不能從與一個雄鼠的結合中獲取好處時,這樣的結合就不會發生。
他認真咂了咂兒子這句‘活着就是爲了繁衍’,不住的點頭,事實也是如此,人和動物似乎也沒有什麼區別,大多數都是生下來,活下去,再生兒育女,周而復始。
胡長祥想了許久說道:“父親,我對你們禮部海事堂通事們翻譯的亞里士多德的文集有些不解的地方。”
“比如《動物志》,前後共九卷四十九章,但是這裡面前後矛盾極多,很多地方的習慣性用語、斷句之處,也不盡相同,這讓我讀的時候,常常感覺疑惑。”
“比如在泰西名叫翠鳥節,說在春分之時,翠鳥會產下五枚卵,但亞里士多德的《論天》一篇中並沒有春分的概念。”
胡濙聽到胡長祥的疑惑,滿是笑意的說道:“這很正常,其實我們翻譯的亞里士多德文集,大多數都不是亞里士多德本人寫的,多是後人假借其名所寫。”
“正如《管子》、《商君書》裡面只有幾篇是管仲和商鞅所寫,其他都是弟子收集整理,或者乾脆後人基於這些至聖先師的論點去引申、論證之作,通常一併收錄。”
“學海無涯,書山無路,知識是一個不斷糾錯的過程,這些至聖先師的書籍,在漫長的時間裡,要經歷一次次的糾錯,纔是我們看到的模樣。”
“至於春分,在泰西則是君士坦丁一世在召開第一次尼西亞大公會議之時,才確切的知道了春分、夏至、秋分和冬至。”
“我是爲了方便大明的讀者理解,才加上去的。”
胡長祥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胡濙問道:“是父親加上去的嗎?那就怪不得了,困擾了我許久。”
胡濙是禮法的維護者,他對禮法極爲精通,文集是用來讀的,不是放在書架上頂禮膜拜,所以胡濙在勘校的時候,加上了春分,便於大明讀書人理解。
任何文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
比如《老子》中的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先秦古文之中,是道可道,非恆道,名可名,非恆名,爲了避漢文帝劉恆的諱,才做了修改。
胡長祥站起來,在書架上翻找着,而後拿出了兩卷書,遞給了胡濙說道:“我寫了一本書,還請父親看一下。”
胡濙來到了牀邊的書桌,帶上了老花鏡,認真的看了起來,稍微讀了兩章。
這是一本記錄動物的書,確切的說,是分門別類的記錄着衆多同類生物的解刨。
“老虎和貓居然是一類生物?”胡濙頗爲驚訝的說道。
胡長祥走過去指着兩幅解剖圖說道:“他們的生理結構並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都具有尖利的犬齒以及可伸縮的利爪,骨架結構也很相似,甚至連生活習性都差不太多。”
“但是老虎有更長的頭骨和更突出的顴突,能夠附着大量的肌肉,使其具有非常強悍的咬合力。”
“而且老虎的聲帶讓它們能夠吼叫,貓卻不能吼叫,所以纔有虎嘯山林,而不是貓嘯山林。”
胡濙靜靜的看完了這卷書,才意猶未盡的問道:“還有嗎?這很有趣。”
“有趣就好,我一共寫了二十二卷,都在這邊。”胡長祥指着身後的書架,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筆記,只是胡長祥十分迷茫的說道:“我不知道寫這些有什麼用。”
胡長祥雖然在研究動物,但是他不知道研究動物意義何在,他只是單純的喜歡。
“當然有用。”胡濙稍微思考了下才笑着說道:“你比如家畜、家禽、水產養殖、蜂、蠶的養殖等等,如果不能掌握他們的結構、活動、生存條件,防治等,如何養殖?比如石油的瀝青來治療駱駝的皮癬。”
“比如瘧、吸、鉤、絲、蛔、伏、白、肉、肺、胃、鬲、赤、蜣蟲這三尸九蟲,不也是動物?”
“《太上除三尸九蟲保生經》認爲三尸九蟲作祟會使人速死,除去三尸九蟲,求取康強長壽。”
“你研究這些怎會無用?”
胡長祥依舊有些迷糊的說道:“真的有用嗎?”
“當然!”胡濙放下了老花鏡面色沉重的說道:“《後漢書·獻帝紀》記:建安二十二年,是歲大疫。”
“建安二十二年魏王曹操設天子旌旗,出入依天子禮稱警蹕,立曹丕爲太子,發兵南征孫權。”
“這一場瘟疫,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因爲瘟疫死了五個,王粲與陳琳隨大軍征戰江南,軍中染疫而亡。在鄴城的另外三個人應瑒、劉楨、徐幹,也染疫病亡。”
“無論是鄴城還是南方前線的居巢,皆有大疫。”
“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王粲喜歡驢鳴,曹丕帶領送葬之人,每人驢叫一聲送別王粲。”
“這場景很可笑是嗎?曹丕帶着人一起學驢叫。”
胡長祥設想了一番那個場景,猛地打了個寒顫,拼命搖頭說道:“一點都不可笑,甚至讓人毛骨悚然。”
到底是怎樣的絕望,才能讓魏文帝曹丕悲慟到學驢叫的地步?
胡濙繼續說道:“建安二十二年,司馬懿的哥哥司馬朗,在軍中給染病軍士送藥,染疫病亡。”
“達官顯貴尚且如此,百姓自然是十室九空。”
“建安二十二年,曹植作《說疫氣》曰:癘氣流行,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不是滅門,就是滅族。”
“疫病兇焰,豈止殘虐中原。”胡濙感慨萬千的說道:“元至正七年,泰西的西西里港,滿載貨物的船隻,穿過了君士坦丁堡海峽,帶着來自金帳汗國的貨物,停靠在港口之上。”
“港口上的人們歡慶鼓舞,迎接着船隻的到來,就像是農民收穫穀物一樣,船隻到港是一場狂歡,兇險的遠航代表着如同汪洋大海一樣的財富。”
“船艙之中,不僅僅有滿倉的貨物,還有很多的老鼠,這些老鼠身上帶着跳蚤,順着繁忙的海路,傳到了泰西的每一個角落。”
“金帳汗國有疫病,老鼠染病,跳蚤染病,跳蚤染病後會變得極其飢渴,拼命叮咬所有人,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一場名叫黑死病的大疫,蔓延整個泰西。”
“這場大疫整整持續了四年,殺了近三分之二的人口,一個名叫佛羅倫薩的城邦,滿城盡滅,無一生還,直到今天,泰西人依舊堅定的認爲,那是神在考驗他們的神罰。”
“曹植的《說疫氣》曰: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
胡濙是怎麼知道不是神的考驗,不是神罰?
大明的禮法中自絕地天通開始,都是神管神的事兒,人管人的事兒。
胡濙除了是大明禮部尚書之外,還是《預防衛生簡易方》的作者,憑藉一本醫術,他獲得了陛下賜予的奇功牌。
爲陛下灑水洗地多年,他都沒有獲得過奇功牌,一本預防衛生與簡易方,讓他擁有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奇功牌,真正獲得了陛下的認可,甚至是尊重。
的確是尊重,胡濙的諫言,陛下都頗爲認真的對待,即便是不採納,也會解釋緣由。
而關於疫氣的傳播,經過胡濙多年的觀察和解刳院的認真剖析,最終確定了傳播疫氣的脈絡,無處不在的老鼠感染了疫氣,而後跳蚤將疫氣傳給了人。
胡濙看着胡長祥,面色五味雜陳的說道:“說起來也是人禍,在泰西,教廷滔天的權柄之下,持續了近四百年的獵巫行動中,還有大量的貓被撲殺,因爲猶大喜歡養貓,而猶大將神,出賣給了羅馬,致使神遇害。”
“教宗格里高利九世的一封信《羅馬之聲》中,就將黑貓的塑像定爲邪祟。”
“所以,伱還覺得你的鑽研沒有用嗎?”
胡長祥搖了搖頭,帶着憨厚和堅定的聲音說道:“有用!很有用!”
“那就繼續吧,我的孩子。”胡濙站了起來繼續說道:“無論做什麼,一直做下去,成爲一個對大明有用的人。”
胡濙說完便離開了胡長祥的房間,回頭看了一眼,拄着柺杖,回到了自己的小閣樓內,認真的整理着小閣樓裡的文牘。
他給胡長祥講了個故事,泰西的黑死病到底是從哪裡開始,又從哪裡結束,胡濙並不清楚,只是基於君士坦丁堡隔絕了泰西和西域的商貿,編出了西西里港的故事。
可是泰西大疫,的的確確是生靈塗炭。
胡濙滿是輕鬆的哼着歌兒,整理着文牘,享受着退休的時光。
而此時的朱祁鈺的面前就有隻貓,慵懶的躺在窗沿上,慵懶的曬着太陽,一點都不怕人。
這隻貓通體雪白帶着淡青色,體態圓潤,毛髮蓬鬆,體態看起來頗爲威猛,又有着一雙銅鈴般的圓圓雙眼,瞪起來頗有威嚴,而它的頸部纏繞着一圈長毛。
這隻貓是貓兒房的御貓。
大明內署專設貓兒房滅鼠,貓兒房有近侍三四人,專飼御前有名分之貓,凡聖心所鍾愛者,亦加升管事職銜。
宛平縣負責貓糧,正賦一萬斤米,折爲肉七百二十斤,專供貓兒房的貓食用。
御前重貓,是有三層層寓意,一來感觸生機,二來以廣胤嗣,多子多福,三來,則是長壽命貴,傳說貓有九條命,大明最喜歡貓的皇帝當屬嘉靖皇帝。
貓兒房的貓都有名字,沒有名分的,都雄的稱某小廝,雌的稱某丫頭。
面前這隻貓,名叫雪眉,極爲活潑,在宮裡橫着走,就沒有它不能去的地方,連朱祁鈺都認得它。
雪眉站起了身子,抖擻了一下,擡着頭,斜着看了朱祁鈺一眼,彷彿它纔是主人一般,晃動着身軀優雅的邁步離開了御書房的窗沿。
“嘿,還挺有脾氣。”朱祁鈺一樂,這貓趾高氣昂的樣子,倒是頗爲可愛。
朱祁鈺走出了講武堂,他打算去十大曆局看看,欽天監的許敦,在朝堂上一直躍躍欲試,可是最終卻沒有上奏。
打馬趕到十大曆局,許敦、貝琳和萬傑利等欽天監官吏天文生等,聽聞內署通傳陛下至,早就等候在了門前。
朱祁鈺下馬的時候,看了眼貢院,那邊的士子們看到了緹騎清街,就知道陛下又到欽天監了。
士子們也只能感慨欽天監真的是簡在帝心,陛下剛回京,就親自前來巡視。
“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許敦帶着所有人恭敬行禮。
“朕安,免禮。”朱祁鈺握着馬鞭問道:“誰是萬傑利?”
“臣就是萬傑利。”萬傑利趕忙出列,俯首說道。
這萬傑利眉清目秀,倒是個俊朗的少年郎。
朱祁鈺笑着說道:“朕在九江府見到了你姨祖父徐有貞,還說起了你。”
“朕上次下敕讓你弄明白的問題,你弄明白了沒有?”
上次萬傑利申請經費,朱祁鈺批了經費,還給了提示。
萬傑利撓了撓頭說道:“明白了,又沒有完全明白,臣實在是說不清楚,還請陛下移步。”
一衆來到了一處挑高超過了四丈的偏房之內,朱祁鈺終於看到了幾根玻璃管掛在懸樑之上。
萬傑利走到正中央,指着這幾根玻璃管說道:“我將水倒入管中,封閉之後,倒扣水中,而後拉開了密閉鉛片,上下移動水管,管內水柱的垂直高度只有三丈一尺一寸七分四釐。”
“油柱垂直高度爲三丈八尺七寸。”
“汞柱垂直高度爲兩尺三寸七分二釐。”
“臣還實驗了蜂蜜、鹽水等等。”
“空氣重量所產生的壓力托住了玻璃管中流下的水、油、汞、蜂蜜等物,玉衡、恆升汲水三丈,油輕於水,高於三丈;汞重於水,低於三丈,的確如此。”
“陛下,臣不解,空氣有重量,不把人給壓死了嗎?”
曹植《說疫氣》最後一句愚民懸符厭之,亦可笑也,在東漢末年,就清楚的意識到疫氣是病不是神的懲罰。肺鼠疫曾經在清末的時候,在東北傳播過一次,公共衛生學家伍連德撲滅了這次鼠疫。求月票,嗷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