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循開始，到現在的胡濙，其實也很多次說過，皇帝做事說話，應該讓朝臣難度上意，出了事都是朝臣的，有了功勞都是皇帝的，這纔是一個皇帝正常的做法，陳循不止一次跟皇帝講解過御下之術，胡濙也多次進言。
朱祁鈺承認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可是他現在還不用這般端起來，弄些陰晴不定、高深莫測的把戲，因爲朝中的百官之首是于謙。
這便是劉吉所說的，用糧草爲餌，這件事的確很離譜，可是放在於少保身上，卻很合理。
劉吉在朝堂上大勝特勝，一番話語讓隻手遮天的賀總憲認了輸，名聲大噪的同時，劉吉也頗爲得意的提着東西來到了胡濙的府邸，迫不及待的來邀功來了。
劉吉提的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就是一些紅棗、小米這類的東西，門房在門外查驗之後，便提進了家門，賀章每次來都提東西，可都送不出去，劉吉也提東西，都能送的進去。
劉吉眉飛色舞的將自己在朝堂上狠狠的教訓了賀章一頓的事兒，聲情並茂的講解了一番。
“劉吉啊，你知道咱們大明最大的一條江叫什麼嗎？”胡濙聽罷，深吸了口氣問道。
“大江。”劉吉曾經就任編纂參與過《景泰寰宇通志》的編修，還親自到長江沿路走訪了三年，完成了湖廣一帶的通志，他當然知道，大明最大的江河是長江。
胡濙擺了擺手，頗爲感慨的說道：“那是你師兄放的水。”
“啊？”劉吉呆若木雞，好半天才緩過神來，愣愣的說道：“這，這…”
劉吉思前想後還是想不通的問道：“師父，師兄是爲了國事才坐這把刀，那爲了國事，爲什麼會折呢？”
劉吉從來沒想過，賀章是個內鬼的身份，還爲自己得勝而喜氣洋洋，還跑來邀功，這等於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興安俯首說道：“陛下容稟，胡老師父在禮部，也得這麼辦，這不是變通的地方。”
有些人爲了些許蠅頭小利，都把太祖高皇帝誹謗成了什麼模樣。
胡濙看着劉吉有些滿意的說道：“你師兄的確可以不讓着你，雖然我說他是你師兄，可是他完全可以不認，官場之上哪有什麼師兄弟的情誼？親兄弟爲了散碎銀兩都能老死不相往來，況且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兄弟爲了朝堂上的利來利往呢？”
劉吉再次行禮道謝，臉上恢復了一些笑容，贏了就是贏了，無論是什麼原因，贏就是贏，這次雖然贏的不那麼光明磊落，他笑着說道：“謝師父教誨。”
“賀章再這麼走下去，就危險了。”胡濙略微有些擔心的說道。
胡濙敲了敲桌子，頗爲嚴肅的說道：“有些話大家都明白，可是就是不能明說，你看看你說的什麼話？你師兄就是讓着你，也只能敲打敲打你，你要將於少保和武侯相提並論，但是你可以委婉一些，什麼叫這麼做別人做不得，於少保能做得，這話能直接說？”
胡濙笑着說道：“並非無用功，你不用妄自菲薄，過分的看輕自己，你這次做的真的很好，唯獨那句話說的不對，我這是給你指出來，日後不要再犯了便是。”
胡濙看着劉吉告誡道：“以後一定要謹言慎行，這次是碰到了你師兄懶得跟你計較而已，禍從口出，在奉天殿裡說話，每一句話都要三思再三思，陛下對我說這件事，還聽我叨叨了半天，三思後再三思，才說出口，否則盛怒之下，賀章也吃不了兜着走，也虧他機靈，讓大軍在宣府冬訓半月。”
徐有貞要的錢多，辦的事兒也利索，這四萬裡水路主幹道的疏浚，在經過了長達五年的疏浚之後，已經接近尾聲，換個人不見得有這麼效率的完成此事，按照于謙的估計，少數也要十年之功，千萬銀才能辦成的事兒，徐有貞幹了五年，花了五百萬二十萬銀，這已經開始收尾了。
“但願我看錯了。”胡濙滿是溝壑的臉上，都是笑容他接着說道：“咱們這位陛下，我看不透，所以這朝中事兒，我也會看錯的。”
“這天下會治水的人多了去了，缺他一個徐有貞？”朱祁鈺打開了奏疏，硃批了奏疏，着戶部照辦，給錢，徐有貞要的不多，二十萬銀，這是預算外的度支，朱祁鈺還是給批了。
“謝師父教誨。”劉吉擦了擦額頭的汗，這深秋的季節，把他嚇出了一身的汗，若是這件事從大軍兵行險招，變成了於少保是否功高震主的話題，那麻煩就大了，劉吉算是一句話，把天捅了個窟窿出來。
“可是賀章爲什麼要讓着我呢？”劉吉有些不明白的問道。
朱祁鈺把馬瑾打發到翰林院去，用的罪名是殿前失儀，馬瑾張口問宣皇是誰，着實是有些不開竅了，朝堂上不知道的大有人在又不是你馬瑾一個人，可是猜一猜，也能猜到不是？
“朕讓禮部按國公禮迎送浚國公，朕連朝陽門都不能去是吧，就得在奉天殿等着？沒了胡尚書的禮部，這禮法都不便了起來。”朱祁鈺是拿起禮部的奏疏，發現禮部是真的執拗，真的是分毫不差，無論是浚國公還是大軍回京，朱祁鈺都得在奉天殿等着。
胡濙都看不透，劉吉能看得透嗎？劉吉自然也不能。
“和坊間說法截然相反的是，陛下是個好人，我這麼講，你可能覺得我在說笑話，但是陛下的確是個好人。”
“他就是看禮部無人罷了。”
“你呀你，到底還是年紀尚輕，連你師兄讓着你，你都沒發覺。”胡濙看着劉吉滿臉疑惑的模樣，便將此事前因後果一一分說的一遍。
“好人？”劉吉的語氣多少有些驚駭，陛下能算是好人嗎？
胡濙解釋道：“就以蕭鎡爲例，蕭鎡先是和商輅爲了稽戾王實錄的名字起了齷齪，這不是犯陛下的忌諱？而後蕭鎡牽扯到了錢溥案中，都察院咬着不放，陛下其實完全可以順水推舟。這次蕭鎡又當了馬前卒，被襄王殿下訓誡，陛下完全藉着這個由頭，懲處蕭鎡。”
且不說這名不正言不順的師徒情分，哪怕真的是師徒，這朝堂上的利來利往，賀章現在總憲的位置已經坐的安穩，胡濙的話，賀章當然可以不聽，兒大還不由爹，況且這既不是兒，也不是徒弟。樹倒猢猻散，你這禮部尚書不做了，現在就是個教書匠，賀章現在這權勢，真的怕胡濙嗎？
“那我這不是做了無用功嗎？”劉吉有些心灰意冷，他和賀章本是同鄉好友，現如今賀章都快成了他的心病了，一座跨不過去的大山，本來以爲跨過去了，這回頭一看，山反而更高了。
“劉吉你記住，贏了就是贏了，無論是對手處於什麼原因故意忍讓，你贏了就是你贏了，贏的人怎麼是了無用功呢？”
這論功過，本身就是朝議，本來就是說話的地方，不讓人說話，那還朝議什麼？
可馬瑾還是倒了黴，被褫了官位，去翰林院學習去了，至於什麼時候啓用，什麼時候想起來了再說。
劉吉的冷汗都下來了，當初于謙廢立稽戾王，那是稽戾王自己被俘了，而現在於謙想要廢立皇帝，需要依靠實力說話，于謙有那個實力嗎？在劉吉看來是有的，在大多數朝臣眼裡，於少保也是有那個實力的，這就夠了。
君君臣臣，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浚國公如此，武清侯、昌平侯、文安侯亦是如此，皇帝要是天恩過於浩蕩，反而讓臣子心裡犯嘀咕，是不是該自縊體面的結束，要是鬧得不體面，九族都跟着倒黴。
天下會治水的人的確很多，但是徐有貞治的好，還有經驗，而且還不敢貪墨，做事謹慎小心，這麼一劃拉，還是用徐有貞行政成本比較低些。
在恩賞這塊，朱祁鈺向來是能多不少，在懲處這方面，朱祁鈺也是從不留情。
“不是陛下訓斥，那自然是演給姚夔看的，我是說賀章。”胡濙眉頭緊蹙的搖頭說道：“只希望我看錯了，賀章爲了國事，願意做陛下手裡的刀，可是你看到盧忠了沒，那是陛下最鋒利的刀，平日裡只能藏在暗處，需要的時候纔出鞘。”
朱祁鈺在講武堂聚賢閣裡，繼續批閱着奏疏，他拿着一本奏疏拍在桌上，帶着一些惱怒的說道：“這個徐有貞，回了京，朕定要辦了他！每次上奏疏，除了要錢，就是要錢，朕這內帑、國帑，是無底洞嗎！一直要錢，早晚一天得被他掏空。”
劉吉滿是疑惑的說道：“隻手遮天又有什麼危險呢？師父是說陛下在朝議之後，留下賀總憲訓斥，並且罷免了馬瑾之事做敲打？可按着師父所言，陛下應當不會怪罪賀總憲纔是。”
這禮法，很多都是用鮮血做成的經驗，有些可以變通，有些的確要墨守成規。
這件事沒人爲馬瑾求情，給馬瑾求情，不就顯得自己和馬瑾是一樣不學無術之人？別的也就算了，對於文人而言，說讀書讀的少，不學無術，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所以我說看不透賀章的下場，按過往的道理而言，是要折的，可是在陛下手裡，那折不折，我說不好。”
“當初稽戾王回京的時候，陛下把稽戾王擡到太廟之前，讓稽戾王親自用印，蓋在了禪讓詔書上，這便是陛下，陛下都已經要下定決心要殺人了，先把這禪讓詔書給用了印。”
“你師兄就說了一句磕頭讓你去九重堂磕去，那是客氣了。”
“是，之前他來府上，我讓他看顧你，但是他完全沒必要在意，以賀章的性格，怕是早就把這些變化做了估計，就是弄到於少保是否功高震主的份上，賀章也有辦法圓回來，局勢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陛下也就是說說而已，徐有貞不在治水事上幹到死，興安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寫，四萬裡的水路疏浚完成後，還有二十萬裡的水路等着徐有貞。
“陛下這是爲了保全，保全於少保，保全王直，保全我，保全當初所有參與廢立朝臣，無論日後誰去講，這禪讓詔書在，就是鐵證如山，哪怕事實是於少保廢立，可是這詔書在，便不能用這個去攻訐參與廢立的朝臣。”
有那個看起來足夠的實力，這種犯忌諱的事兒，就足夠誅心了。
“那徐總督這不是不回京嗎？”興安滿是笑意的說道：“這差事交給旁人，怕是隻會要更多的錢，徐總督那是金山銀山手頭過，一釐錢也不敢沾。”
冉思娘這趕着夜色來到了講武堂，按照慣例，今天輪到她了，不輪到她她都要來，輪到她她自然急匆匆的趕來了，一進門，冉思娘就看到了朱祁鈺愁眉苦臉，打趣的說道：“這是誰惹着夫君了？臣妾可聽聞，這論功過，夫君可是完勝，這還聽了一大段皇叔和羅長史的貫口，這怎麼滿是不順意的樣子？”
二十萬銀，說批就批，禮部看了自己遴選秀女的兩萬銀，是欲哭無淚。
賀章讓劉吉踩了一腳，的確是擡一下劉吉，畢竟禮部要給陛下灑水洗地。
胡濙無奈的說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有時候，事兒卻不是這麼個事兒。”
“你說的有理。”朱祁鈺硃批了禮部的奏疏，算是同意了禮部的安排，而後又增添了一些賞賜，算是內帑的恩賞。
胡濙對賀章說，要賀章照顧劉吉，那賀章就要照顧嗎？真沒必要。
“陛下都沒這麼做，因爲蕭鎡這麼些年，都能勉強夠得着能臣幹吏的標準，乾的不錯，陛下的胸襟如同大海一般開闊，像徐有貞、蕭鎡、劉永誠這等正統擁躉，陛下完全可以不用，天下這麼大，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
“我若是賀章，只需要抓着你這句話，坐實了有些事於少保做得，旁人做不得，比如廢立。你又如何？這論功過一下子就變了。”
徐有貞當然不敢沾，這沾一釐，沒有由頭都想弄他的皇帝，這有了由頭，還不得放一個一萬響的鞭炮慶祝下？作爲魚，跳上岸還跳到籠子裡，是對自己的侮辱。
“估計是看我退了，禮部沒人，解決此事的過程中，順便用自己的名望擡一下你，別人說起此事，嚯，這劉吉把賀總憲堵得啞口無言，這禮部不好惹的。”
“師父是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賀章主持的？”劉吉終於聽明白了這一輪的朝堂論功過，完全是賀章自導自演的一出大戲，這麼一出大戲，劉吉想了半天，也只能用隻手遮天這四個字去形容了。
賀章爲了國事，做了這把刀，只要賀章爲了國事，問心無愧，就連陛下都得忍耐三分，怎麼會折？這道理歸道理，事兒歸事兒，事情的發展，大多數是不講邏輯和道理的。
“賀章願意做陛下手裡的刀，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上善若水。”
朱祁鈺兩手一攤說道：“徐有貞要了咱二十萬銀，咱給了。”
“二十萬銀，那是該惆悵一下，那可是二十萬銀！”冉思娘面色凝重，頗爲心疼的說道。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冉思娘在做貔貅這件事上，和皇帝的脾氣是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