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做個了斷

許是明疏影說這話的時候太過於凜然無畏, 君語心僵着臉凝眸於她近在咫尺的容顏,竟是半晌動彈不得。

別說是她,就連一旁的君寧天也少見地怔住了。他從未想過, 這個年方十八的女子, 竟有着如此氣勢逼人、大義決絕的一面。

而聽罷她擲地有聲的大論, 看着她無所畏懼的容顏, 君語心終是鬼使神差地鬆開了手中的利器。

她也說不清究竟是因爲什麼, 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句話都狠狠地戳中了她的心窩,讓她努力築起的心防在那聲聲質問中轟然倒塌。

仇人死了,親人也不在了, 她這七年來所忍受的一切究竟算什麼,算什麼啊……

溫熱的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尖利的兇器也已應聲落地。明疏影下意識地鬆了手, 看着身前的女子流着淚倒進君寧天的懷裡。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令男子痛心疾首地將她攬入懷中。

“大姐……大姐別怕,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明疏影的視線從君語心的臉上挪到了君寧天通紅的眼中。

她從來沒見過這般溫柔又痛苦的他,但她知道,此情此景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想要保護姐姐的弟弟而已。

明疏影鬆了肩膀,和姐弟倆一樣雙腿着地, 視野漸漸有些模糊。

最終, 她微微別過臉去, 任由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耳邊迴盪。

過了好一會兒, 君語心哭得失去了意識, 君寧天在確信她只是哭暈過去後,纔打橫將她抱了起來。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女帝一眼, 未有行禮告退,便抱着自己的姐姐默然離去。

明疏影起身目送了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方纔想起尚在屋內不省人事的侍女。她趕緊領着楚聶進了屋,一起將冬苓安置妥當了,再讓他去請太醫。

一場風波過去,誰的心裡都輕鬆不起來。明疏影時時惦記着君語心的情況,卻又不好貿然去攝政王府探望,只能待在宮裡等着消息。

所幸到了第二天,君寧天照舊出現在了他該出現的地方。明疏影一聽人來了,連忙就差人去請。畢竟,眼下她中毒一事尚無“定論”,她也不好擅自現身,以免節外生枝。所以……

“皇上找臣來有何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一國之君的寢宮內,女帝眼瞅着攝政王面無表情的模樣,眉角微微一跳。

“君姐姐怎麼樣了?”

君寧天掀起眼皮子看她。

其實,他早就知道,她召他過來是爲了什麼。

“皇上以爲,臣的姐姐現在應當如何呢?”君寧天眼觀鼻、鼻觀心地說着,語氣裡雖絲毫沒有諷刺之意,卻仍是叫明疏影噎了一噎。

“對不起……”她垂下腦瓜,蔫蔫地說了一句,復又擡起頭來,一本正經地注視着他的眉眼,“不是爲先帝當年犯下的罪過,是爲朕自作聰明,好心辦了壞事……”

誠然,她曾經滿口保證,自己不會暴露了身份,不會叫他的姐姐不高興,可到頭來卻是變成這樣,真真是叫她慚愧不已。

只是,彼時,她哪裡能夠未卜先知,那個溫婉可人的女子,竟對天家抱有那般執着的怨恨。

是啊,她當然不曉得,不曉得她的父皇當年是如何糟蹋他的姐姐。

君寧天凝視着女子雙鎖的雙眉,忽而鬼使神差地開了口:“皇上可知,先帝曾對臣的姐姐做過什麼?”

明疏影聞言一愣,她呆呆地注視着男子的眼睛,腦中思緒忽就破繭而出。

君寧天看着她的臉色一點一點地僵硬,抿了抿脣,道:“就是皇上想的那樣。”

此言一出,明疏影只覺不寒而慄。

她怎麼早沒想到呢?!先帝是有多荒淫無道,她還在明家時便有所耳聞。而君姐姐提及往事時又是那般難以啓齒、痛不欲生的模樣……她……她真是太大意了!

此情此景下,她只覺“對不起”已然無法表達她的歉疚,只擰着眉毛低下頭去,不言不語。

“但是,誠如皇上所言,做錯事的是先帝,不是皇上。”

然而,君寧天緊隨其後的一句話卻叫她詫異地仰起臉來。

無論是在他的神情裡還是他的口吻中,都沒有一絲慍怒抑或嘲諷。男子平心靜氣地說着,委實叫明疏影愣了好一會兒。

兩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對視着,一個面露錯愕,一個面無漣漪。直到後者倏爾眸光一轉,說着“皇上若是無事,臣便告退了”,轉身就要往外去。

明疏影張嘴想叫住他,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就那樣看着他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七日後,女帝甦醒,重歸朝堂。刑家人被證無辜,無罪釋放。與此同時,一個不知名的女子被推到了衆目睽睽之下,以謀逆之罪當衆問斬。

對此,滿朝文武自是議論紛紛。與攝政王同心同德的一行人並無微詞,只在心底犯着嘀咕,不曉得他們的主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非攝政王一派的當然不樂意了,想着法子明裡暗裡地給君寧天使絆子,奈何無憑無據,他們也不好指着他的鼻子說他意圖不軌,只能在私下裡罵上幾句泄憤。

面對此等結果,明疏影並無怨言。她只是悄悄將捱了板子的夏荷叫到她的寢宮,在對方不解於爲何自己未被賜死的時候,讓其回刑府繼續侍奉十公主。

夏荷聞令有些發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爲什麼不賜奴婢死罪?”半晌,跪在地上聽令的女子總算訥訥地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仰視着一國之君清淡的面容。

“先帝有愧於你趙家在先,朕不想將這個錯誤延續下去。至於你趙家的冤屈,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昭雪,還望趙姑娘能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明疏影面色如常地表明瞭自個兒的立場,並將女子瞠目結舌的神態盡收眼底,“本來,你犯了弒君的大罪,朕至少是該將你逐出皇城、流放邊境的。可是,朕轉念一想,這不是還有把柄在你手上嗎?所以,朕只能把你放在朕看得見的地方,以防你多嘴多舌,泄了朕的秘密。”

女子老神在在地說着,好像僅僅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直到對方呆若木雞的表情終於將她逗樂,她才禁不住啞然失笑,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十妹妹需要你,好好照顧她,將功贖罪吧。”

那一日,女子紅着眼眶叩謝隆恩,彷彿那重重的一叩首,便是將那十幾年的恩怨盡數了結。

明疏影接受了她發自肺腑的謝意和歉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女子。

如若有朝一日,君姐姐也能像她一樣,一點一點放下仇恨,開始新的生活……

明疏影幽幽嘆息,實在不知該如何去解開上一代留下的死結。

不過這天,她倒是意外從君寧天那兒聽說了一個消息。

與其說是消息,倒不如說是“請願”——素以國事爲先的攝政王破天荒地向她告假,說是預備帶着長姐出城遠遊。

明疏影聽罷不禁愣了愣,然後就回過神來嘟囔道:“都快半個月了,你還沒有告訴朕,君姐姐到底怎麼樣了……”

耳聰目明的君寧天自然是聽到了她小聲的“抱怨”,可他卻不曉得該如何迴應她鍥而不捨的關心。

是了,多日前,她不等他主動提及,就明確表示了,要用一個死囚作替罪羔羊,結束這次的案子。

換言之,她作爲受害者,卻打算包庇兇手。

“不過,爲了公平起見,朕希望攝政王也莫要再追究夏荷的罪責,讓人打個幾板子,就把她交由朕來處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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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這樣說的,而他,竟頭一回無言以對。

然無論如何,女帝中毒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朝中大臣由此產生的不滿,他也照單全收,只牢牢地封住了知情者的口,未給居心叵測者留下半點可趁之機。

只是,有些痛苦的記憶,終究還是需要靠時間來沖淡。

“臣的長姐依舊是那樣,不好不壞。是以,臣請皇上給臣一個月的時間,讓臣好好陪伴臣的姐姐。”

明疏影自然不會反對。眼下,怕也只有他能幫着治癒君語心心頭的傷了。

“那前朝的事務……”

“臣不在的這些日子,會將朝務託付於兵部侍郎晏子明,當然,皇上須得下一道聖旨,賜他權利,與左右丞相一道輔佐皇上。”

“哦……”

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兩位丞相中規中矩,又爲兩朝元老,有威信卻無野心,倒是可以暫時託付。至於那個晏子明,年輕有爲,又是君寧天的親信,應當也是值得信任的。

只不過……她是要重新開始扮演癡兒的日子了嗎?

一想到這個,由奢入儉難的女子就禁不住垮了臉。

直至她冷不防思緒一轉,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