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明疏影說這話的時候太過於凜然無畏, 君語心僵着臉凝眸於她近在咫尺的容顏,竟是半晌動彈不得。
別說是她,就連一旁的君寧天也少見地怔住了。他從未想過, 這個年方十八的女子, 竟有着如此氣勢逼人、大義決絕的一面。
而聽罷她擲地有聲的大論, 看着她無所畏懼的容顏, 君語心終是鬼使神差地鬆開了手中的利器。
她也說不清究竟是因爲什麼, 只覺得對方的每一句話都狠狠地戳中了她的心窩,讓她努力築起的心防在那聲聲質問中轟然倒塌。
仇人死了,親人也不在了, 她這七年來所忍受的一切究竟算什麼,算什麼啊……
溫熱的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尖利的兇器也已應聲落地。明疏影下意識地鬆了手, 看着身前的女子流着淚倒進君寧天的懷裡。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令男子痛心疾首地將她攬入懷中。
“大姐……大姐別怕,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明疏影的視線從君語心的臉上挪到了君寧天通紅的眼中。
她從來沒見過這般溫柔又痛苦的他,但她知道,此情此景下,他只是一個普通的……想要保護姐姐的弟弟而已。
明疏影鬆了肩膀,和姐弟倆一樣雙腿着地, 視野漸漸有些模糊。
最終, 她微微別過臉去, 任由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耳邊迴盪。
過了好一會兒, 君語心哭得失去了意識, 君寧天在確信她只是哭暈過去後,纔打橫將她抱了起來。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女帝一眼, 未有行禮告退,便抱着自己的姐姐默然離去。
明疏影起身目送了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方纔想起尚在屋內不省人事的侍女。她趕緊領着楚聶進了屋,一起將冬苓安置妥當了,再讓他去請太醫。
一場風波過去,誰的心裡都輕鬆不起來。明疏影時時惦記着君語心的情況,卻又不好貿然去攝政王府探望,只能待在宮裡等着消息。
所幸到了第二天,君寧天照舊出現在了他該出現的地方。明疏影一聽人來了,連忙就差人去請。畢竟,眼下她中毒一事尚無“定論”,她也不好擅自現身,以免節外生枝。所以……
“皇上找臣來有何事?”
這不是明知故問麼……
一國之君的寢宮內,女帝眼瞅着攝政王面無表情的模樣,眉角微微一跳。
“君姐姐怎麼樣了?”
君寧天掀起眼皮子看她。
其實,他早就知道,她召他過來是爲了什麼。
“皇上以爲,臣的姐姐現在應當如何呢?”君寧天眼觀鼻、鼻觀心地說着,語氣裡雖絲毫沒有諷刺之意,卻仍是叫明疏影噎了一噎。
“對不起……”她垂下腦瓜,蔫蔫地說了一句,復又擡起頭來,一本正經地注視着他的眉眼,“不是爲先帝當年犯下的罪過,是爲朕自作聰明,好心辦了壞事……”
誠然,她曾經滿口保證,自己不會暴露了身份,不會叫他的姐姐不高興,可到頭來卻是變成這樣,真真是叫她慚愧不已。
只是,彼時,她哪裡能夠未卜先知,那個溫婉可人的女子,竟對天家抱有那般執着的怨恨。
是啊,她當然不曉得,不曉得她的父皇當年是如何糟蹋他的姐姐。
君寧天凝視着女子雙鎖的雙眉,忽而鬼使神差地開了口:“皇上可知,先帝曾對臣的姐姐做過什麼?”
明疏影聞言一愣,她呆呆地注視着男子的眼睛,腦中思緒忽就破繭而出。
君寧天看着她的臉色一點一點地僵硬,抿了抿脣,道:“就是皇上想的那樣。”
此言一出,明疏影只覺不寒而慄。
她怎麼早沒想到呢?!先帝是有多荒淫無道,她還在明家時便有所耳聞。而君姐姐提及往事時又是那般難以啓齒、痛不欲生的模樣……她……她真是太大意了!
此情此景下,她只覺“對不起”已然無法表達她的歉疚,只擰着眉毛低下頭去,不言不語。
“但是,誠如皇上所言,做錯事的是先帝,不是皇上。”
然而,君寧天緊隨其後的一句話卻叫她詫異地仰起臉來。
無論是在他的神情裡還是他的口吻中,都沒有一絲慍怒抑或嘲諷。男子平心靜氣地說着,委實叫明疏影愣了好一會兒。
兩人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對視着,一個面露錯愕,一個面無漣漪。直到後者倏爾眸光一轉,說着“皇上若是無事,臣便告退了”,轉身就要往外去。
明疏影張嘴想叫住他,可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就那樣看着他消失在視野的盡頭。
七日後,女帝甦醒,重歸朝堂。刑家人被證無辜,無罪釋放。與此同時,一個不知名的女子被推到了衆目睽睽之下,以謀逆之罪當衆問斬。
對此,滿朝文武自是議論紛紛。與攝政王同心同德的一行人並無微詞,只在心底犯着嘀咕,不曉得他們的主子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非攝政王一派的當然不樂意了,想着法子明裡暗裡地給君寧天使絆子,奈何無憑無據,他們也不好指着他的鼻子說他意圖不軌,只能在私下裡罵上幾句泄憤。
面對此等結果,明疏影並無怨言。她只是悄悄將捱了板子的夏荷叫到她的寢宮,在對方不解於爲何自己未被賜死的時候,讓其回刑府繼續侍奉十公主。
夏荷聞令有些發怔,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皇上……爲什麼不賜奴婢死罪?”半晌,跪在地上聽令的女子總算訥訥地擡起頭來,難以置信地仰視着一國之君清淡的面容。
“先帝有愧於你趙家在先,朕不想將這個錯誤延續下去。至於你趙家的冤屈,並非一朝一夕可以昭雪,還望趙姑娘能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明疏影面色如常地表明瞭自個兒的立場,並將女子瞠目結舌的神態盡收眼底,“本來,你犯了弒君的大罪,朕至少是該將你逐出皇城、流放邊境的。可是,朕轉念一想,這不是還有把柄在你手上嗎?所以,朕只能把你放在朕看得見的地方,以防你多嘴多舌,泄了朕的秘密。”
女子老神在在地說着,好像僅僅是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直到對方呆若木雞的表情終於將她逗樂,她才禁不住啞然失笑,又輕輕地嘆了口氣。
“十妹妹需要你,好好照顧她,將功贖罪吧。”
那一日,女子紅着眼眶叩謝隆恩,彷彿那重重的一叩首,便是將那十幾年的恩怨盡數了結。
明疏影接受了她發自肺腑的謝意和歉意,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女子。
如若有朝一日,君姐姐也能像她一樣,一點一點放下仇恨,開始新的生活……
明疏影幽幽嘆息,實在不知該如何去解開上一代留下的死結。
不過這天,她倒是意外從君寧天那兒聽說了一個消息。
與其說是消息,倒不如說是“請願”——素以國事爲先的攝政王破天荒地向她告假,說是預備帶着長姐出城遠遊。
明疏影聽罷不禁愣了愣,然後就回過神來嘟囔道:“都快半個月了,你還沒有告訴朕,君姐姐到底怎麼樣了……”
耳聰目明的君寧天自然是聽到了她小聲的“抱怨”,可他卻不曉得該如何迴應她鍥而不捨的關心。
是了,多日前,她不等他主動提及,就明確表示了,要用一個死囚作替罪羔羊,結束這次的案子。
換言之,她作爲受害者,卻打算包庇兇手。
“不過,爲了公平起見,朕希望攝政王也莫要再追究夏荷的罪責,讓人打個幾板子,就把她交由朕來處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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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這樣說的,而他,竟頭一回無言以對。
然無論如何,女帝中毒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朝中大臣由此產生的不滿,他也照單全收,只牢牢地封住了知情者的口,未給居心叵測者留下半點可趁之機。
只是,有些痛苦的記憶,終究還是需要靠時間來沖淡。
“臣的長姐依舊是那樣,不好不壞。是以,臣請皇上給臣一個月的時間,讓臣好好陪伴臣的姐姐。”
明疏影自然不會反對。眼下,怕也只有他能幫着治癒君語心心頭的傷了。
“那前朝的事務……”
“臣不在的這些日子,會將朝務託付於兵部侍郎晏子明,當然,皇上須得下一道聖旨,賜他權利,與左右丞相一道輔佐皇上。”
“哦……”
女子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兩位丞相中規中矩,又爲兩朝元老,有威信卻無野心,倒是可以暫時託付。至於那個晏子明,年輕有爲,又是君寧天的親信,應當也是值得信任的。
只不過……她是要重新開始扮演癡兒的日子了嗎?
一想到這個,由奢入儉難的女子就禁不住垮了臉。
直至她冷不防思緒一轉,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