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0章 或遠，或近
他老老實實地去向伊斯承認自己的錯誤。不是輕飄飄充斥着自我滿足的一句對不起，而是深刻的反省和堅定的承諾，鄭重得伊斯從故作矜持聽到一臉嚴肅，十分懷疑他是不是又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膽大包天地做了什麼無法收場的事。
等他終於弄明白，讓埃德忐忑不已的確實就是那點他一覺醒來就已經沒怎麼放在心上的小糾結，他撐着頭悶悶地憋了好一陣兒，沒能憋出“既然你誠心誠意地道了歉那我就勉爲其難原諒一下”的淡然，只憋出漏氣般忍不下去的一聲笑。
然後他徹底放開，癱在椅子上哈哈大笑，笑得埃德的臉從白轉紅，越來越紅。
“我是認真的！”他用力強調，惱羞成怒，又不太敢怒。
伊斯笑得渾身發抖，一邊抖一邊點頭。他笑的不是他的認真，而是他用力過度的“認真”方式——這傢伙好像忽然不知道該怎麼跟他相處纔好，那戰戰兢兢無所適從的樣子其實挺可愛的……但也確實有點好笑。
“你蠢成這樣，到底是怎麼追到的娜里亞？”他疑惑又不平，然後鬱悶地回想起事實，“不，你壓根兒沒追上，是她自己倒退回來，退到你懷裡的……你這幸運的混蛋。”
他這樣突然地提起娜里亞，讓埃德氣得快要從頭頂冒出來的煙又惴惴地縮回去。他的確是個幸運的混蛋……但即使這份幸運會讓他的朋友黯然神傷，他也不想失去。
好在，伊斯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問他：“所以，你想怎樣呢？那些精金你不要了嗎？”
“要……要的。”埃德只能再次厚起臉皮，“我可以拿其他東西跟你換精金嗎？”
寶石，金幣，甚至尼娥神殿裡珍藏的魔法物品，所有他能得到和支配的東西，都可以任由伊斯挑選。
“一條龍的寶藏裡只有精金，固然珍貴，可也太單調了，你甚至都沒法兒在寶石堆裡打滾兒。”埃德努力說服他的朋友，卻顯得格外笨拙。
“……你才愛打滾兒！”伊斯每次聽到這種純粹是謠傳的、對巨龍天性的臆測，心頭都會冒出點小火焰，惱怒地晃兩下，又無力地弱下去。
他覺得很有必要寫上一本書，讓人們知道真正的巨龍到底是怎樣的。
埃德可憐巴巴地看着他。他不敢像從前那樣因爲知道自己總會被原諒就肆無忌憚，又記得伊斯似乎並不喜歡他擺出一副冷靜又理智的樣子講什麼大道理……他討人喜歡的天賦和傳授自父親的溝通技巧這會兒好像都無從施展，患得患失，總擔心一不小心就把他的朋友推得更遠。
“埃德·辛格爾，”伊斯嘆氣，隨手抓起顆烤榛子，準確地彈在他額頭上，“我並沒有突然就多長出幾根刺來，我的鱗片也沒有突然就脆弱得不堪一擊……你用不着這麼小心翼翼。”
“我沒有……”埃德低着頭摳手指，“我只是不想再惹你生氣。”
“所以，你終於意識到你一直在挑戰我的容忍極限了嗎？”伊斯把忍不住往上翹的嘴角壓下去，“這倒是件好事。”
埃德蔫得連肩膀也塌了下去。
“可是，如果我真的生氣，哪一次我沒有明明白白地立刻讓你知道？”伊斯問他，“哪一次我把你揍進泥裡是毫無原因的？哪一次你無知無畏任意妄爲的時候我沒有罵過你？如果我什麼也不說，要麼是我自己也沒有弄明白，要麼我知道那其實根本不值得生氣，或者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只是一時控制不住而已……如果你是希望我連這點任性都不再有，那我可做不到。作爲一條龍，我的脾氣真的、真的已經夠好了。”
他正經起來的時候語氣總是格外嚴肅，埃德卻擡起了頭，眼睛越來越亮。
伊斯警惕地往後縮，很擔心他會像只過於興奮的小狗一樣撲過來。
“你以前不會跟我說這些。”埃德睜着他亮亮的藍眼睛，喜滋滋地往前湊，“不會這麼說得這麼明白。”
“我明明一直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伊斯不肯承認。
“可你不想說的就得靠我猜，”埃德揭穿他，“如果我猜不出你只會更加生氣，纔不會承認‘其實是我自己的問題’。”
“是‘或者是我自己的問題’！”伊斯覺得他又要生氣了，“也很有可能就是你的問題！……大部分情況下都是你的問題！”
“伊斯，”埃德感動得幾乎要熱淚盈眶，像個看到自己不合羣的孩子終於有所成長的老父親，心中滿漲着酸澀與驕傲：“你真的長大了呢！”
伊斯在片刻的呆滯之後一腳踹翻了他的椅子，顯然還成長得不太夠。
埃德爬起來的時候也還是喜不自禁，這點小小的任性他簡直甘之如飴。他得承認這一次的確是他的問題，他被朋友突然的忽遠忽近，被因爲意料之外的得到與失去而大起大落的心情折騰得緊張又疲憊，敏感又遲鈍。他惶恐不安，唯恐會失去他的朋友，卻沒有看到他的改變——即使那並不明顯，他也本該是最先發現的人。
伊斯身處人羣中時其實從來都不自在，畢竟能夠真正自在地面對他的人也實在不多。與朋友相處的時候他會放鬆一些，卻也始終有些微不可查，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緊繃。他的彆扭，他暴躁的脾氣，不過是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他堅持着身爲一條龍的驕傲，卻一直害怕他們對他所有的包容，不過是因爲他曾經是個人……他或許覺得必須得表現得不像從前那個乖巧安靜，惹人喜愛的少年，才能證明他們所愛的是真正的他。
埃德一直知道，也習慣了遷就這樣的彆扭，甚至會下意識地順毛……順着鱗片擼。當伊斯有所改變，他反而茫然不知所措，比其他人更難以適應。
他居然沒有發現，他的朋友，正在試着變得更加坦率，試着走出讓他覺得更安全和舒適的範圍，對更多人，展露更真實的自我。
他或許真的會漸漸離他更遠，卻會離整個世界更近。
在他充滿感動的視線中，伊斯呲着牙笑起來，笑得幾乎有幾分猙獰。
“好吧。”他說，“瞧，埃德，一條‘年幼’的冰龍或許會不太瞭解它擁有的東西到底價值幾何，但一條‘長大了’的冰龍……想跟你談談物品交換的比例問題。”
埃德驟然一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