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傷,是碰不得、觸不得的錐心之痛,而且像這樣起了水泡,已經不是輕度的傷。
詠藍姑姑很快就端來了一盆放着冰塊的水,讓葉疏煙將手放入盆中。冰凍能夠舒緩疼痛感,至少也要泡一盞茶的功夫纔可以。
太后心疼地看着葉疏煙,道:“阿彌陀佛,這真是哀家的罪過……”說着,就讓詠藍姑姑速速去請御醫,然後焦急地在葉疏煙面前踱步。
葉疏煙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她渾身的力氣,都用來忍着劇痛,但心裡卻逐漸清明起來。
這樣燙的茶,太后剛纔端着就喝,可她將臉藏於袖子後,葉疏煙根本看不到她喝了還是沒有喝。
然而因爲這一個動作,按照正常人思維定勢,那必定會認爲太后喝過。既然能喝,就不會太燙。於是葉疏煙纔會爲了玉茶碗不跌碎,才上前接住了它。
看太后痛惜的樣子,誰也看不出她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若太后是無心,那就是葉疏煙自己蠢笨,該自認倒黴。若是太后是故意的,傷了葉疏煙的手,她又有什麼好處?
葉疏煙的一雙手,設計了那麼多機械,爲後宮中的妃嬪彈棉花、做冬衣,爲充盈國庫出謀劃策。正如皇帝說的,她對六尚局,甚至對大漢國,都如珠如寶一般珍貴。太后當然不會是想毀了她的這雙手。
看着手上的水泡,葉疏煙彷彿有些想明白了。
燙傷若是處理不當,治療延誤,就會有極嚴重的疤痕。雖然不至於傷筋動骨,也不會耽誤葉疏煙寫寫畫畫、日常自理,但卻十分醜陋。
她的肌膚,本來白皙嬌嫩,有了一丁點的疤痕也會顯得特別突兀可怕,更何況是從手腕到手指大面積燙傷?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試問一個雙手留着可怕疤痕的女子,饒是她的容顏再傾國傾城,世間又有幾個男子,能忍受這樣的瑕疵?誰又有這樣的勇氣,敢於握着她坑坑窪窪、滿是雞皮的手,互訴情話、纏綿相依?
當她想要像一個普通的女子一樣,爲夫君寬衣結帶、爲夫君按摩肩膀、爲夫君端茶遞水,甚至在書案邊研墨侍奉……手上的傷疤,都是那樣的礙眼,觸目驚心。
就因爲她令皇帝爲她傾心,令蘇怡睿對她有些太過殷勤,所以太后就要這樣懲罰她?
太后沒有毀掉她那能禍害男人的容貌,是因爲那樣就顯得太過毒辣,她不想和皇帝鬧僵,唯有在這件事裡扮演一個無辜的角色。
可是,讓葉疏煙的雙手留下疤痕,和毀去她的容貌,又有什麼分別?
選秀的時候,秀女們身上,連有一顆胎記都要被遣返原籍。何況是疤痕?天子要多少女人會得不到?絕對忍受不了葉疏煙的手。
葉疏煙將手放在冰水中,只覺得心裡和水盆裡的冰塊一樣冷。她緊緊咬着嘴脣,不肯在這個僞善霸道的女人面前落下眼淚。
不準哭,一定不能哭!
葉疏煙曾以爲太后一切都是爲了皇帝好。
她嚴選妃嬪,讓葉疏煙落選,是爲了皇家子嗣和後宮安定考慮;
她屢屢犯頭風症,是因爲皇帝的煩憂而煩憂;
她對葉疏煙好,是因爲葉疏煙的才能,可以爲大漢的財政出力;
她護着花才人,是爲了保護花才人腹中的龍子;
就算她一怒之下,懷疑葉疏煙勾三搭四,也都是怕皇帝因此遷怒蘇氏一族……
如此種種,讓葉疏煙體會到,太后爲人母的不易。
可是今天,太后爲了不讓葉疏煙靠近皇帝,不讓蘇怡睿對她心儀,竟然用這樣陰狠的手段,不惜毀掉一個女子一生的幸福。
她以爲把事情做成是意外,皇帝就不能埋怨她,葉疏煙就不會記恨她。那麼皇帝與太后,依然是母慈子孝;葉疏煙對她,依然是恭敬服從。
葉疏煙想明白這一切,心裡已是恨透了太后,可是她根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太后故意害她。
而且就算能證明是太后害她,那又如何?她是天子的母親,是這世間最尊貴的人,她就算要葉疏煙的命,葉疏煙也不敢不給……
唯有打落牙齒和血吞,仇恨如刀,在她心裡,刻下一個“忍”字。
她望着來回踱步、心疼不安的太后,終於逼自己開口說了一句:“讓太后這樣擔心,才真是奴婢的罪過了。其實奴婢只是被燙傷而已,不會傷及筋骨,至多是留下一點疤痕,以後不會影響任何尚功局的工事,太后切莫憂心。”
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就像是讓她赤足走在炭火上,
太后搖頭道:“你這孩子,慣會爲別人着想,哀家哪裡是怕你以後不能做工,哀家是心疼你啊!你放心,哀家一定讓御醫院最好的御醫給你醫治……”
葉疏煙強自一笑,要讓太后以爲她不明真相,她只能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裝作完全沒有一絲的叛逆怨毒之心。
一個傷疤,能令她看清楚太后的爲人,也能令太后對她放心。所以,比起其他更嚴重的傷害,這又算得了什麼?
有命在,再久的忍耐,都只是一種籌謀!
詠藍姑姑去請來了御醫院院判鍾拾棋、鍾大人,御醫院很多御醫都是他手把手帶出來的,醫術精湛自不必說。
院判一職,一般來說只是統管御醫院各司。因爲事務繁忙,所以並不需要親自問診。
這鐘大人恃才傲物,頗爲不遜,除了皇帝、太后、皇后和大皇子,其他人,就算是寵妃,也休想請得動他。
葉疏煙不過是小小的一個燙傷,更是不可能請得動這個鍾院判,這自然是太后的面子,太后的恩遇。
鍾院判是個五十歲左右的清癯長者,但面容看起來倒像是四十歲,而且髮絲烏黑整齊,有健康的光澤。眼眸銳利清亮,絲毫沒有渾濁之色。始終挺直的脊樑,讓人感覺到他由心而生的傲氣。
他來到了慈雲殿側殿,便向太后行了叩拜之禮,畢恭畢敬。然而等太后發話讓他免禮之後,他就已經站直了身子,完全不像其他御醫那樣驚懼和謹慎。
葉疏煙不禁暗想:這樣傲氣的人,居然可以在御醫院升到院判的職位,到底有多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