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尹莫幽壓根兒就不用長刀,更不砍人。
她在地上摸爬滾打,只求近了敵人的身,手中那精巧的武器,靈活自如地刺向近距離的反賊。
腕、肘、膝,腰、腹,心,頸,她那武器傷人的角度刁鑽古怪,防不勝防,白宗唐從不曾見過這樣的攻擊動作,那同歸於盡的架勢,先聲奪人,攻人不備,出其不意,動作極其簡單,甚至連幅度都不大,偏偏觸之即殘,攻擊極其有效。
尹莫幽敏捷如豹,狡黠如狐,手中短短的利器就如斷魂鉤,觸碰到敵人就會讓對方非死即殘,偏生又好像任性而爲,不曾費力!
那些被她攻擊到的反賊有的立刻倒地死去,有的已經無力無法再拿刀,有的身子失去控制,失去了再戰的能力。
如此殺敵之法頗省體力,卻有奇效!白宗唐目光頓亮,鐵壁揮舞,一刀砍掉一顆人頭,問她:“這身手從何處學的?”
“對穴位熟悉,誰都會。”尹莫幽忽然蹲身,從一個反賊臂下鑽過,探手在那反賊後腰的第二腰椎旁一寸半處刺了一下,那反賊瞬間委頓在地!
白宗唐探刀便抹了那人脖子!
這種默契很快便磨合出來,尹莫幽只負責攻擊那些反賊的神經要害,白宗唐替她製造機會及打掩護,她一得手,人若未死,他便隨手補刀。
效率提升很快,從後邊那條村路上涌來的三五十個反賊,竟一柱香時間不到便殺了個乾淨!
尹莫幽脣角帶了絲淡淡的笑意,原來與外公有如此大的默契,難道是血脈相親的緣故嗎?
外公的身手讓她敬佩,外公的護助讓她感激,她知道他是外公,這才如此忘死護他,他卻在不知道她身份的情況下,依舊願意用生命來護着她,爲她擋刀,迎擊那無處不在的刀鋒,這是怎樣寬闊的一種胸襟!
二人卻未停下,直奔去後街道幫李鐵書他們將剩下的反賊解決了,又一起去幫李大壯。
晨間第一撥進村的反賊,殺完時還不到午間。
白總督直接進了最近的院子,從竈房裡翻出幾個烙餅來,李鐵書跟過去拿瓢舀了缸中的冷水,四個人就這麼坐在鋪滿屍體的村路上,大口地啃着幹烙餅,傳着水瓢的水喝。
“你的傷要不要緊?”白總督問。
“沒事。”尹莫幽道。
白總督功底最深厚,這一戰並未受傷;李鐵書身上有兩處擦傷,大壯皮厚肉糙,力氣極大,軍中安營時常與人肉搏,練就利落身手,除了極險的傷,被削去後腦勺的一處頭皮,也無大傷。
大壯摸摸那處光溜溜的頭皮,憨憨笑道:“那賊人也不頂事,回頭剃頭時,倒白讓剃頭師傅省了力氣。”
李鐵書瞥了他一眼,扯不出笑意,他十分擔憂地盯着尹莫幽。
看得出,她受傷了,偏偏他知道她的身份,連幫她包紮一下都無法去做。
四人中,只有尹莫幽捱了兩刀,她太瘦弱,又無什麼對敵經驗,尤其是那類似近身肉搏的短兵器,讓她受傷的機率增大許多。
“我
去趟茅房。”尹莫幽吃飽喝足後,忽然起身,進了身後那院子的茅房。
她身上的傷雖無性命之憂,但接下來的持久戰還要打,不停地活動,傷口很容易屢次扯傷,現在止血是最重要的。
她從袖袋裡拿出廖幕城送給她的那寶貴的藥膏,自己撩起衣服,認真地抹了抹肩膀和後腰,尚未收拾好衣服,就聽見村口又有馬蹄聲傳來。
白總督、李鐵書和李大壯已起身,視線都齊望向村口。
反賊又來了一大批!
這回尹莫幽與白總督並肩作戰,李鐵書與李大柱背靠背相互照應,如此只用顧着拼力砍殺,會省出一些警惕後背被偷襲的精力來。
等待援軍,這等待真真是人世間最難耐的煎熬。
這日,從凌晨一直殺到傍晚。
四個人已經精疲力盡,在紅日西墜,收回最後一抹天光時,他們殺退了最後一撥反賊。
尹莫幽一鬆神,就勢躺在了屍堆裡,攤手攤腳,再無一絲力氣。
李鐵書蒐集到食物就提了精神跑過來,俯身,看尹莫幽就那樣一動不動地閉眼躺着,嚇了一跳。
“給,吃點東西墊補墊補。”他說着遞給尹莫幽一塊烙餅。
尹莫幽閉着眼,把手伸向李鐵書的方向。
李鐵書看她這樣子,頓時無聲地柔了脣角,就勢在她身邊不遠處坐了,把烙餅遞到她伸着的手裡。
看她伸手接了,厭仄仄地竟連說話起身的力氣也沒,就這麼仰面躺在屍堆裡,張口咬着那乾巴巴的烙餅,還沒嚼幾口便餓得往下嚥,噎得她直翻白眼。
他皺起眉頭,憐惜地嘆息一聲,探手遞過去一瓢水。
尹莫幽睜開眼,掙扎着起身,仰頭就着他的手猛然喝了幾口,倏然就又躺到了地上。
她的臉早就被血和飛揚的塵土給花了,只露一雙清冷的眸,暗夜裡熠熠生輝。
顯然,食物入了腹,她有了些精神。
“你這又是何苦?總督到現在還不知道?”從她陪着他入了這軍營,他心中便一直存着這個疑問。
以他的想法,她是朱門貴女,自當養尊處優,錦衣玉食地被嬌寵着,偏偏她就那麼恣情恣性地闖入他的視線。
讓他看到,在他憤世嫉俗、羨慕至極的那個高高在上的世界裡,有這樣一個女子,她以高貴的身份操持低賤的商業,偏偏還能做得興致盎然、理直氣壯;這還不夠,她竟然入了軍營,以身試險,他弄不明白,她到底是在想什麼。
無論如何,他都覺得,她犯不上如此。
尹莫幽只是咬着烙餅,努力地吞嚥。
他等了許久,以爲她不會說,但還是等來了她開口:“高門大族,不如平民小戶的地方,就是一旦失勢,立錐之地都無,身家性命都難保。”
李鐵書微怔,她爹貴爲丞相,她何來如此憂患之感?
就爲這個他看起來十分牽強的理由,她就如此做?
忽然他的眼睛一亮,明白她這麼說這麼做的深意了——她要在這青
州府紮根,經營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屬於她自己的地盤,藉着外公這棵大樹,讓青州稱爲尹府最牢固的退守地。
她女扮男裝入營地,千里行軍奔青州,爲的是幫着外公立軍功謀前程,掌控青州!
青州的夜不比京城,縱然霞光漫天,照的也是荒涼無邊的土牆赤地,每到傍晚,目光便毫無着落,看得人心頭頓生悲涼。
可這躺在屍山邊的女子,眼眸清亮,不見悲涼,更不見絲毫委屈,彷彿她面臨這一切都是她該面對的,她毫不逃避,毫無怨尤,就這樣爽快地選擇了面對!
他的眼中閃過京城時,她鮮衣麗容的優雅模樣,再看如今這襯着屍山的孤身堅守,只叫他心中更覺悲涼——活着的意義何在?
或許並不在那廟堂之高,睥睨天下,而是一種對靈魂自由的追尋乃至對信念堅守的姿態。
她的高貴,不來自於她的地位,來自於她自強不息的驕傲,她不願意把尹家的榮辱交於帝王那翻雲覆雨手,她要用自己的雙手來撕開一塊屬於自己的天,在那裡安放她的家人,她的靈魂。
尹莫幽家中沒兄長,無所依靠,替家族籌謀就成了她走下去的理由。
入軍營,同這天下男子一樣操練、行軍、吃糙米,吞野菜,住營帳,睡草蓆,只爲有朝一日,有一塊天高皇帝遠,無人可壓制的自由天地。
可她想過沒有?
一旦她身份暴露,便是穢亂軍營,便是禍亂朝綱,便是欺君大罪!
哪一條都是死罪!
她做此險事,可有想過日後?、
李鐵書只覺心口莫名發堵,狠狠咬了一口烙餅,那乾巴巴的餅劃得他嗓子生疼,眼睛都有些澀。
他們如此殺了一夜一日,還有一天一夜才能等到援軍。
再這麼殺下去,匪寨裡上萬的兵馬,人海戰術便能將他們耗死,而今日這般慘烈拼命的廝殺,他們的體力精力都絕對經不起再來一天。
怎麼辦?
李鐵書凝眉。
只能混在屍堆裡,有人過時出冷刀了。
似乎知道他在焦慮什麼,尹莫幽的聲音微微有些乾啞地響起:“晚上,咱們就裝屍體唄。”
尹莫幽說完,就又閉上眼,沐着夜風,除了風裡的血腥味兒、大火焚燒後留下的焦糊氣味有些難聞,這難得歇息的閒暇時光,讓她很想睡。
李鐵書看着她,再看向鋪滿反賊屍體的村子路口方向,沒有歇息,只踩過腳下一具屍體,走去她前頭,背對着她,面向村口坐了。
尹莫幽聞見風吹過衣袖拂過來的男子身上的汗味兒和血氣,微微睜開眼,見李鐵書站在那屍山裡,沐一身夜色,那背影忽覺高大。
“能歇息的時辰不多,你也歇會兒。”她道。
“不累!男子的體力總是比女的強悍些。”他哼笑一聲,那高大的背影忽然讓尹莫幽有種想笑的任性孩子一般的彆扭感。
“是,男子逞強的性子,也強悍超過女子。”尹莫幽反脣相譏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