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幽不動聲色地挨個打量了一遍,有幾個人的臉上尚有被耳光打得腫脹的青紫痕跡。
她問道:“平日裡是哪幾個人負責給老太太面前端菜?”
管事嬤嬤笑着指了四個模樣整齊的媳婦。
尹莫幽逐個看過去,瞧着那四個媳婦,能在老太太面前露臉,又不被厭棄的,自然是些伶俐的人。
“你們四個都捱過打嗎?”尹莫幽問。
這話問得尷尬又突兀,四個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回答。
一個離尹莫幽最近的,看尹莫幽說話看着她,自然不敢怠慢,勉強低頭道:
“做奴婢的,誰沒有捱過打,便是主子慈悲,不曾捱過打,那小時候也少不了老子孃的巴掌,嫁人了也少不了家裡漢子的拳腳,”話說到這裡頓了頓,“不知道大小姐問這何意?”
尹莫幽聽她說話嚴謹又有條理,面上有了點笑模樣:“說得好,老太太非要去京兆府牢獄裡去看田氏,田氏的模樣,用我詳細描述一下嗎?”
廚房裡的人聽提到田氏,頓時都白了臉,田氏模樣有多慘,她們雖然不曾親眼目睹,可熟識的朋友或者家人有去看熱鬧的,自然把田氏恐怖的模樣傳達與她們知道,故而都凝神靜聽。
“她老人家的身體是不能朝那地方去的,而且見到田氏的模樣,我想,除了讓她受到驚嚇之外,絲毫沒有好處。”尹莫幽說着,擡手輕輕地開了馨菊手裡的那個梳妝匣,掃了眼,勾脣笑道,給你們四個畫個接近田氏的妝容,讓老太太瞧瞧,也熄了她那取探監的心思。”
廚房裡幾乎都能聽到鬆口氣包括慶幸的聲音。
畫個妝而已,這簡直是恩典!
依照傳聞中郡主那跋扈的性子,她不把哪個倒黴蛋捆了燒一燒來嚇老太太,就算萬分的慈悲了,化個妝而已,萬分樂意。
於是尹莫幽吩咐大家繼續忙,她帶着四個人出了廚房。
馨菊紫芍早就備好了凳子,尹莫幽也不客氣,命那四個媳婦都挨個坐了。
她讓廚房端出來一塊巴掌大的豆腐,由紫芍端着,尹莫幽對那些媳婦的臉左右端詳片刻,這才伸手幾下把盤子裡的豆腐抓得碎成末狀,而後開始朝她們臉上塗抹。
那幾個媳婦也不敢動,拿着匣子裡的化妝用的東西,開始往那些媳婦的臉上塗抹。
馨菊瞧得驚訝極了,她從來不知道,大小姐那雙耍鞭子耍得出神入化的手還有這番化神奇爲腐朽的能耐。
多不過炒一個菜的功夫,那四個模樣整齊甚至算得上俊俏的媳婦,都變得面目可憎,尤其是臉上以及露出肌膚的地方,都滿布膿血,有的地方好像爛的皮肉外翻,逼真異常。
馨菊、紫芍瞧了,都呆呆地瞅着,半晌馨菊驚歎說道:“哎呀媽呀,若不是親眼看着是大小姐整出來的臉,我會嚇得驚叫。”
紫芍敬佩地拿着手中的鏡子,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媳婦讓她照着瞧瞧,那媳婦也充滿了好奇,認真瞧着鏡子,只見
裡邊出現了一張異常陌生的恐怖的受傷的臉。
啊!
她失聲驚叫,而後慌忙擡手捂嘴。
馨菊已經敏捷地抓了她的手:“大小姐說,這一炷香的時間,不能動,讓這妝固定一下。”
其他媳婦相互看看,都驚呼連連,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
雖然明知道這是尹莫幽畫出來的假臉,仍覺得相互看看,觸目驚心。
廚房的飯菜熟了,尹莫幽讓她們去端菜。
一個媳婦結結巴巴地說:“這樣嚇到了老太太,老爺還不得把我們打死?”
尹莫幽勾脣道:“放心,有我,老太太若是問,就跪下哭哭啼啼,說是我把你們弄成這樣的;適當地嚇嚇她,讓她熄了那心思即可。”
那四個人面面相覷,瞧着不信的模樣,到老太太面前去告尹莫幽的惡狀,她沒有做也要說她做了,這話她們哪裡敢說。
尹莫幽把手裡的東西朝馨菊捧着的木匣裡一放,這才說道:“快點,老太太若生氣,發揮想象力,我自有迴應她老人家的法子,做得好了,有賞。”
那四人這纔信了。
老太太端坐着唸了會兒經書,聽得開飯了,就起牀朝自己吃飯的膳堂走去。
她現在覺得自己的胃口很好,彷彿能夠吃下整個世界一般,到膳堂等着,卻看到那四個往常給她上菜的媳婦,臉上的傷都是一副讓人倒胃口的難看樣子,當即忍不住問:“都傷成那樣了,還來我面前丟人現眼,說說,怎麼回事?”
老太太又是擔心,又是噁心。
一一瞧了,那傷口在這炎熱的夏季,呈現一副潰爛不堪的醜陋之態,讓她本來極好的胃口很快就變得吃不下。
那四個媳婦聽尹莫幽說了有賞,頓時賣力地哭號,告尹莫幽的惡狀。
老太太當即就着令喊尹莫幽過來回話。
尹莫幽應聲而入,瞧那四個人哭哭啼啼的樣子,怒道:“不知死活的東西,再敢哭直接把你們燒死,敢告狀就要承擔告狀的惡果。”
於是老太太聽得厭煩,旺盛的胃口突然就沒了,剛喝下的一口粥在喉嚨口徘徊片刻,最後還是咽不先去,想到尹莫幽的刻薄寡恩,她狠狠地說道:“尹莫幽,跪下回話。”
“祖母,你是不是瞧着她們的臉,覺得沒有一絲吃東西的胃口?”尹莫幽毫不抗拒地坐下,回道。
“都是你這孝順的,看看都是做了什麼孽。”老太太捶牀大怒,恨鐵不成鋼。
“這都瞧着噁心了?怎麼可能。”尹莫幽一副不相信的模樣。
老太太被她的不屑一顧氣到,怒而把手裡的筷子朝她丟去,尹莫幽也不閃避,任憑那筷子丟到她的頭上,低頭撿起來,這纔回道:“滾走,老身不吃了,不想看到你,都給我滾。”
尹莫幽怒而起身,指着那四個媳婦道:“你們如此不賣力,顯然這傷不重,與我一起出去,一把火燒死你們。”
老太太被她的蠻橫氣得險些
暈倒,那些媳婦慌忙跪下痛哭求饒。
尹莫幽噗嗤一笑,忽然改口道:“回祖母話,這種程度的傷口你瞧着都吐了,那爲何還要堅持去看田姨娘?說句實話,田姨娘的模樣比她們這慘得十倍都不已,而且死牢在監獄的最裡邊,一路行去,兩側關押的那些作奸犯科的惡人多的是,各種奇形惡狀,腐敗難聞,堪比地獄。”
老太太聽得忽然一震,她看看尹莫幽,再低頭看看那四個媳婦,忽然小聲問:“田氏的樣子,比她們還瞧着還慘?”
尹莫幽正色道:“豈止是還慘,整個被燒成炭黑模樣了,祖母看了會陷入噩夢,再無寧日,田氏對你早已恩斷義絕,都詛咒我們倆一起下地獄了,你還要去,看着她那樣悽慘可怖,加上她的詛咒,祖母自忖能忍受嗎?”
尹莫幽繼續道:“祖母,你也是讀經的,知道這世間的人分爲四類,討賬的,欠賬的,報恩的,報仇的,除去這四類,其餘都無緣分,祖母與田氏之間的緣分,孫兒瞧着,她純粹就是一個討債的;
如今前世欠着她的她已經討走了,該離開時,你就讓她從容一些,莫再去惹她,死亡的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頭上,滿腔的仇恨讓她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你呢?
莫要再固執己見了,難道非得親眼看到自己被田氏惡毒地詛咒、被驚嚇到,從此夜不成寐,讓活着的親人擔驚受怕嗎?“
老太太悵然地瞧着她,再看那四張慘不忍睹的臉,想想從她臥牀不起後一直都不曾露面前來看她的尹倩兒,看看費盡心機來勸阻她熄了念頭的尹莫幽,覺得這遠近親疏,此時清楚地擺放在她面前。
當即就嘆息一聲,道:“幽兒,祖母誤會你了,聽你一說,祖母猶豫了,與其被噩夢纏繞,還是現在起,離遠些。”
“是,祖母,你待田氏如親女,就讓她平平靜靜地走吧,如此她在你的記憶裡永遠都是最美的樣子,她那麼愛美,定然不喜歡自己在意的人看到她此刻的悽慘。”
老太太看了看面前的飯菜,實在是提不起胃口,指着那四個跪着的一臉恐怖傷痕的媳婦,厭仄仄道:
“就如此,你也把祖母的胃口嚇得沒了,爲了祖母,你也不該作孽緣,把人家燒成這樣子,這可如何是好,趕緊讓她們去家裡的郎中那裡好好瞧瞧,免了她們的醫藥費,好好養在府內唄。”
尹莫幽瞧着老太太笑:“祖母真是菩薩心腸。”當即就讓馨菊端了洗臉水,當着老太太的面,把那四個人的臉拾掇乾淨。
老太太瞧那四個人的傷勢,竟然是尹莫幽幫着畫出來嚇她的,頓時笑道:“老身真是孤陋寡聞了,從不知道,這些調出來好臉色的胭脂水粉,竟然還能把人畫成這般難看的樣子。”
尹莫幽點頭:“東西無所謂善惡,都是遇到的人生出了善心還是惡意,這才造成人生境遇的不同。”
如此深刻的話,引得老太太沉思良久,再瞧瞧那四個媳婦的臉,道:“我這胃口又來了,陪我一起吃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