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然應了聲是,把奏摺用衙役遞過來的油布包裹嚴實,收入衣內放好。
大步出了公堂,喊李鐵書點出二十人跟着走。
雨下得越發大了起來,大堂前邊的地面上已經蓄積起淺淺的雨水,房檐下滴水濺起連雨泡,圓圓的小帽子一般嗖嗖嗖地在水裡隨着雨點漂移。
柏然仰頭看看天,再看看衙門外邊,只見外邊圍觀的百姓明顯少了許多,半條街的人已呼喊着奔走離開,想看熱鬧的人都積聚在府衙門口的寬寬的房檐下,踮着腳努力探頭朝公堂裡瞧。
柏然帶着一隊人馬,大步走向府衙門口,聚攏在街邊的百姓近處仔細一瞧,看衣着竟是青州軍的軍將。
這些人渾身上下被大雨澆得淨透,卻毫無表情,面如鐵石,那神態比天上的黑雲還要陰沉,鐵靴踏雨嘩嘩譁如奏戰歌,個個捏拳步伐穩健殺氣洶洶,不知又要去抓誰。
今兒審案的一段時間內,這已經是他們出去的第三趟了。
剛走到大門外,柏然正要翻身上馬,縱馬飛奔,忽然聽得身後傳來軍令,李鐵書知道他速度快,慌忙過去拉住他的馬繮繩,對他說李將軍說不用去了,隨後柏然就調轉馬頭,帶着人竟又回去了。
柏然等人渾身水淋淋地回到公堂外,看向玉華公主。
玉華公主一臉悲壯之色,對着他們凜然一笑,道:“沒錯,是我命人做的,讓各位將軍冒雨淋水,是本公主之過。”
柏然等人聽得她的話,無人應聲,只是那麼站着。
莫天化和莫家的人以及堂上那些看熱鬧的人,都聽得瞠目結舌,不可思議地瞧着玉華公主,彷彿她在惡作劇說玩笑,一時竟無人相信。
廖清遠更是驚愕,他都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震驚了。
姑姑竟然在兇手都不曾帶來之前,就慫包地認了?這該說她膽小還是說她敢作敢當呢?
尹莫幽卻毫不意外地問道:“你的動機?”
公堂陰暗不曾掌燈,天邊一道閃電破空裂來,奈何天暗如夜,雨潑如瀑,公堂上的情形外邊已看不清楚,連人聲也被雨聲遮去,外邊的人踮着腳伸着脖子,也只看到那公堂幽暗,被電光一晃,但覺那大堂內宛如地獄,屍體多出幾分猙獰,人亦多出幾分猙獰。
玉華公主忽然呵呵笑了兩聲,那笑森寒似鬼,聞者頭皮近乎發麻。
卻聽她悠長一嘆,回身望向兒子莫雨訥,目光柔和,聲也柔和:“訥兒,娘再問你一次,祖母屋裡那神魚煙黛你可拿了?”
孃親已經與他多年不曾如此溫柔地說話,莫雨訥在娘那柔軟的聲音裡神情恍惚,心心念唸的心上人小桃紅被虐殺,他萬分屈辱地被綁來公堂,之後就聽得下人背叛,祖母謀殺,他已覺得這一切如一場惡夢,怎麼也想不到孃親竟也被指爲兇手,還聽得她親口承認!
此時忽然聽見孃親問他話,他一時難以回神,只下意識地瞥向尹莫幽。
尹莫幽已經將那神
魚煙黛用帕子包起來收入證物箱裡,孃親的問話,喚醒了他那無比清晰的回憶。
這神魚煙黛的確是烏暘國的進貢之物,祖母得太皇太后賞賜一小盒,他那日去向孃親請求贖回小桃紅,要納爲妾室,孃親瞧他哭得可憐,就帶着宮女回莫府去幫他向老夫人求情。
彼時祖母與孃親在內室交談,他與孃親的貼身宮女秀春在外間等着。
他瞧見一支神魚煙黛就放在外祖母那梳妝檯上,想起夜裡要與小桃紅私會,想起小桃紅對鏡梳妝的嬌態,鬼使神差地便動了歪念。
他藉着照鏡子收拾儀態,偷偷地拿了那支神魚煙黛。
適逢祖母的故交過來拜訪,祖母出門迎客,那夫人小姐聽聞祖母得太皇太后的賞賜,便央求着一觀開眼,祖母便命丫鬟到梳妝檯處去取,這才發現神魚煙黛不見了。
丟了太皇太皇的賞賜乃是大不敬,孃親就做主命丫鬟直接從庫房裡盒裡拿了一支去祖母屋裡,瞞過了訪客。
事後祖母得知此事,大查府裡,一無所獲。
孃親曾問他瞧沒瞧見,他怕把太皇太后賞賜之物偷偷賞給戲子的事兒被人知道,更怕家法處置,就沒敢承認。
祖母沒查到是誰偷的,便認爲是孃親身邊的人手腳不乾淨,特地派人去公主府請秀春去莫府一趟,嚴刑拷問,秀春不曾拿,卻被冤枉拿了,活活給杖斃了。
今日那支神魚煙黛從他的馬車裡搜了出來,他當着所有人的面說是他賞給小桃紅的,孃親應該能猜出是那日丟的那一支,爲何還要問?
“你不知娘爲何要問?”知子莫若母,玉華公主眼神幽幽地看着兒子,目光輕飄飄的,“你以爲娘今日才知你做的那見不得人的事兒?神魚煙黛有奇香,那奇香沾上手一兩日也除不去;
自娘會畫眉就用着它,對那香氣再熟悉不過,問你時,你不承認,我以爲你臉皮薄,等我們都走了,自會向你祖母解釋,或者你祖母一聞你的手,就清楚了;
那曾想到,你祖母老了,鼻子失靈聞不出來;你也厚顏無恥,不曾向她認錯。”
莫老夫人聞言,難以置信地扭頭瞪着玉華公主,她說她老了?說她鼻子失靈?
“你可記得秀春?”玉華公主問。
“記得,她是娘身邊的大宮女,兒子跟娘要了幾回,娘沒應。”莫雨訥答。
“你只記得這!”玉華公主失望至極,不由怒斥。
這一怒驚了莫雨訥,也驚了在場的所有人,都說她溺愛兒子,護子如命,怎地瞧着不是這樣?
玉華公主滿眼失望:“你這逆子,歷來只記得哪個丫頭模樣俏,只記得秀春是孃的大宮女,卻不記得她是孃的奶孃李嬤嬤的獨生女!
你外祖母在娘幼年時便薨逝,李嬤嬤一直照顧護着娘,她唯一的女兒秀春,就留在娘身邊伺候,娘答應了李嬤嬤要給她指個好人家;
卻因爲你——因爲你這逆子做事沒擔當,
那老不死也只知道護着你的名聲,不想讓你擔將宮中貢品私賞出府的罪名,賴着我的秀春,找個藉口喊了她過莫府,就敢不對我說一個字,活活把人給打殺了!
可憐李嬤嬤年邁失女,本就體弱多病,臨死都沒合上眼,而你卻絲毫不知自己的罪孽,依舊與那戲子風流快活!”
玉華公主口中的老不死指的是誰,任人都能聽得出來。
莫老夫人兩眼朝上一翻,險些再次氣厥過去!
莫雨訥聲如蚊蟻,道:“娘——你——”
莫天化連忙伸手,幫母親順氣,一邊說道:“大嫂,你怎麼——”
“你閉嘴!”玉華公主憤然打斷莫天化的話,聲音尖利,“我已認罪,要綁便綁,要判就判,我忍了這老不死半輩子;
你們兄弟幾個都是孝子,事事依着那老東西,明知她專橫跋扈,最善作僞,卻依然幫着她說話,由着她敗壞我的名聲,由着她禍害你們的妻兒;
甚至在你大哥去世後,不顧我的孤苦,硬是要親自教養訥兒,把孩子也從我的身邊奪走,成全了你們孝子的名聲,卻禍害了我這可憐的訥兒!
縱容她吧,我們一家三口的下場,就是你們這些兄弟的榜樣!”
莫天化聽得她言語刻薄,說得偏偏就是實情,一時間張口結舌回不得口。
“還有你!”玉華公主又看向莫雨訥,怒斥道,“你三歲啓蒙,六歲入學,孃親自教你懂禮義廉恥;
你卻只知道貪戀女色,在外養戲子,在內盜財物,怯懦無擔當,枉爲男兒身!爲個戲子,你敢將貢品盜出府,就不想想,這京城裡哪有簡單的人?各個府裡辦園會請戲班,多少雙眼睛盯着,多少個精明人揣測小桃紅身上的香氣?
此事是不承認就能躲得過去的嗎?
你三叔剛給你謀了差事,來年便可上任,可你偷盜貢品賞戲子,若是傳到宮中,你這差事就完了,沒個差事,婚事更難;那麼貴重之物,能接觸的人本就少,若推到小丫鬟身上,沒人信服,秀春是孃的大宮女,你祖母打殺她,就是爲了替你遮醜,你自個兒乾的好事,卻叫那可憐的丫頭替你送命!”
“老不死,老賤人!”玉華公主回頭又對莫老夫人怒目相向,“你專橫跋扈,我貴爲公主,免了你們家所有人的日行大禮,情願以媳婦的身份捨棄公主府,入住你莫家,我不要你立規矩,你竟然不心懷感激,反而要我立媳婦的規矩;
府裡中饋你要主持,不停地給你兒子莫天昊納妾,你兒子但凡在我的屋裡時間久些,你就把他喊過去教訓,害得他情願從軍遠行,也不願在家;
我懷胎十月的兒子,就要親自教養,卻把孫兒教得這般不成人!
我打不得,罵不得,稍有責罰,你就把他護在身後,自生了訥兒,我沒有一日不是在熬,沒有一日不盼着你早死!
我想莫府裡,絕對不僅僅只有我一個人這樣盼着這樣活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