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局面

寧婉與鐵石再顧不上換衣裳,急忙跑去了正屋。

公公倒在炕上,面如金紙,氣息微弱,已經人事不醒,炕褥上一片又一片的血漬,十分地觸目驚心;炕下三姨娘正站在那裡哭,“老爺,你可不能有事啊,寶璐還沒定親呢!”

寧婉顧不上理她,急忙叫人請大夫,又在家裡找了一劑內服的止血傷藥,用溫水調了送上來,讓鐵石扶着公公,自己上前灌了下去。

一時費姨娘從外面回來,立即就嚇得堆在了地上,“怎麼會這樣!老爺你可別嚇我呀!”

又有二姨娘帶着兒子兒媳並孫子也回來了,見了便都圍上來痛哭,一聲聲地叫着“老爺,鐵垣如今還是白身,可怎麼辦?”

正亂成一團,大夫過來了,寧婉瞧着實在不像樣子,且對病人也不好,便低喝了一聲,“吵什麼,再吵就出去!”屋子裡才靜下來。

大夫診過脈到了外間便搖頭道:“老大人突然怒氣衝激,心火大盛,瘡口迸裂,箭毒發作,便是華佗再世也無良策。”

久居邊城之人都懂得夷人之箭毒發作是再沒有辦法的,因此便都呆住了,鐵石便流淚道:“還請大夫盡力一治。”

大夫就說:“將軍,非我不盡力,箭毒發作本就無藥可醫,且老大人嘔血數升,如今就是神仙也難爲了。”說着便行禮告退,再不肯留。家裡又急請幾位大夫,都是如此說,竟無一點良策。

正無可奈何間,公公突然轉醒,睜開眼睛在大家面上掃了一回,就斷續地道:“鐵石,爹最對不起你娘和你了,可現在還是要把身後事都交給你,你看在爹的面子上照應一二,別讓他們沒了着落。至於這裡面的事,將來你必會知道的。”

寧婉一時聽不懂,見鐵石也一頭霧水,卻點頭道:“爹,我答應,你放心吧。”

公公就向三兒子說:“你也太不爭氣了點,將來讓你二哥幫你謀個軍職,再別丟了,否則你二哥也幫不了你。”

盧鐵垣也趕緊應了,“爹,我知道了。”

公公便轉向二女兒,“我一直想着給你訂一門親,只是還沒來得及,就讓你二嫂幫你張羅吧,她心腸好,想來也虧不了你的。”

盧寶璐早說不出話來,被寧婉在背後一推方纔哽咽着應了一聲,又咬着帕子哽咽着。三個姨娘便也都哭了起來。

寧婉纔想喝住她們,董氏突然不知從哪裡出來指着四姨娘道:“方纔你做了什麼?將公公氣得吐了血?”原來她如今管着家,出了這樣大的事,方纔大家亂成一團時便出去查問,如今正要將事情撇清。

四姨娘再三擺手不認,“沒有,沒有。”

董氏就道:“我已經問清楚了,你只做好心讓我們都去看燈,又把丫頭婆子們也都打發走了,卻帶了人進來,是不是與人私通?纔將公公氣着了?”

寧婉想起自己回來時家裡的情形,便也有幾分相信了,只是眼下並不是追問此事的時候,因此便要上前攔住。不想公公卻擺手說:“並不是如此,帶來的人是看我的,你們不必埋怨她。”

董氏就說:“公公,門上的婆子親眼見她收了人家的銀票。”

公公怔了一下,便苦笑道:“我說你怎麼肯替人家傳話,原來是收了他的好處——也罷,如今我身邊這幾個,只你一個沒孩子,因此只怕將來沒有指望,有些私心也是應該的。就是我這樣了,也是報應,並不怪你。”說着又吐了一大口血,頭一垂再沒了聲息。

自公公受傷到現在,已經過了五十餘日,一直十分平穩,所有人只當他一定會痊癒的,突然出了事大家都半點準備也沒有,一時間都慌了手腳。唯有寧婉先前辦過婆婆的喪事,如今倒還沒有失了分寸。

但是公公的事與婆婆又不同,先前婆婆的壽材、壽衣都是早備好的,且那時在自家之中,萬事方便。眼下他們住在指揮使府上,主不主客不客的,倒是十分費張羅。

可當初婆婆過世時,寧婉悲傷得不能自已,她和婆婆總是處了好幾年的婆媳,情分可比親母女。此時雖然也掉了淚,卻差着許多,心裡依舊清明,她便條理分明地一樣樣地將事情辦起來,置辦壽衣、看板、移靈、佈置奠堂,不一一而述。

按遼東的習俗,沒有在別人家辦喪事的道理,好在寧婉早於安平衛買了新院落,原本打算公公傷愈後搬出去的,現在卻先用上了,雖然種種物品都不全,但只要有銀子置辦也不難。

公公是因國事而受的傷,當日安平衛內因他逃得性命的人不在少數,又有如今任副指揮史的兒子,因此死後哀榮還是有的,滿城的人至少有一半來上香祭奠,鐵石與寧婉只是答禮就疲憊萬分,至於傷痛,其實也是傷痛的,卻是另一種滋味,實難說清。

七日出殯,葬在盧家祖墳裡。按遼東的習俗,應該重新開了婆婆的墳將公公與她合葬,但是鐵石做主,只在婆婆墳旁另開了一個穴,將公公葬了進去,兩墳並立,墓前依官品各自立石羊、石馬、石望柱等等,很是氣派。

下葬之時,安平虎臺各處官員都來祭祀,竟沒有人說什麼,畢竟盧家的舊事所有人都聽了些,大家心裡都明白。便是周家,也只依禮上香,絲毫沒有爲周老夫人爭墓地之意。

先前公公的事情方出時,寧婉曾問過鐵石,如何與周家報喪,鐵石只道不必報了,因此周家其實是自己過來的。

寧婉原想過,如果周家以公公的岳家身份前來鬧事,自己便會拿周老夫人舍了丈夫與兒子去京城一事駁回的。不論怎麼說,周老夫人扔下丈夫,與做官的兒子住在一處都沒有道理,尤其是那官職還是公公襲給盧鐵城的。

但是周家終究沒有來。

寧婉又不免多心,那日公公去的時候,來的人非吳糧商莫屬,他們倒底說了些什麼,纔會讓公公箭毒發作而亡呢?難不成吳糧商真的抓到了周指揮使的把柄?那又有與公公有什麼關係?可是第二日寧婉讓人去找吳糧商時,便得知他連夜離開安平衛,也不知去了哪裡,因此竟無法問個清楚。

其實問清楚了又能怎樣?公公已經下世了,便是細追責任,吳糧商也沒有死罪,更何況公公過世前還說過都是報應,誰也不怪的。

因此,她與鐵石並沒有把費姨娘怎麼樣,就是她自吳糧商那裡得的一百兩銀子也沒有追回,只打發她離開了盧家自己過活去了。至於二姨娘、三姨娘和盧鐵垣、盧寶璐,他們總要管的,至少不能看着他們餓死。

待公公的七七之後,春天很快就來了,遼東大地上的雪全部融化,露出黑黝黝的土地,接着便長出綠油油的小苗,去歲夷人南下的痕跡便都漸漸消失了。

安平衛、虎臺縣的官場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安平衛依然是鐵石以副指揮使統領,兩位指揮僉事卻都換了人,孫家被免職,須家頂了上來,而路家卻主動地調到了北寧府,路大人在那裡謀了個四品的閒職。

寧婉只怕路家留下心結,以爲沒有鐵石過來路指揮僉事會成爲副指揮使,想說什麼卻又不好說,因此便厚厚地送了程儀,又在安平衛的大酒樓叫了上等的席面給路少夫人餞行。

一衆夫人太太們經了這段時間拋頭露面在外主事兒,性子便都大氣起來,酒席間觥籌交錯,划拳行令十分熱鬧。寧婉便倒了酒敬路少夫人,又說:“真捨不得你走呢!”

路少夫人一揚頭將酒喝了,“我們家在安平衛經了幾代,哪裡會捨得呢。但是這一次夷人南下,大家的確都受了不小的驚嚇。我公公不必說了,雖然做了幾十年的武將,但其實是第一次打仗,就是我們家的那位,背地裡向我說,先前跟着盧副指揮剿匪時覺得很容易的,但真要自己拿主意守城時就不知道怎麼辦,看着兇悍的夷人,真是又恨又怕呀!”

“因此他們父子再三商量,覺得還是調到北寧府好。雖然在哪裡任個閒職,比不得在安平衛有權勢,但卻安全多了,畢竟那裡打仗的機會要少多了,且如今公公只管軍需,再不用上戰場。”

路少夫人應該是感出寧婉的心意,就又坦誠地道:“我們家先前一直很想要安平衛指揮使的官職,爲此想盡了辦法,但是經歷了這一場仗,大家都明白了,不必說指揮使,就是負責防衛的指揮僉事也不是我們能做的,還是管軍需容易些。”

路家人不算有本事的,但總是知道自己適合什麼,寧婉也真心道:“你家路大人和路百戶都是人情練達、長袖善舞之人,去了北寧府一定會過得很好,興許路家更適合在北寧府發達呢!”

路少夫人就笑着舉杯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這些日子寧婉吃了許多酒,鐵石手下的婁佑、徐寧等都得了正式的官職;陳勇也升了千戶,管着包括多倫在內的幾個百戶所、臺站等等,羊夫人得到了朝廷的旌表;其餘各種升遷不一而足,大家紛紛請酒宴客的,十分熱鬧。

當然有升職就有降職和免職的,除了孫指揮僉事以外,還有許千戶以擅離駐地奪了襲職,周氏自然也失了誥命夫人,被新接任的千戶趕出了千戶衙門,回到了安平衛孃家。

文官的變動不比武官小。安平新來了一位陳知州,大約鑑於先前知州的下場,下車伊始便主動來拜訪了鐵石,鐵石原也不是難相處的人,隔了兩日帶着媳婦回拜,一改安平衛文武水火不融的局面。而這時錢縣令因爲協助守城有功升爲州判,亦到了安平城內,有他與錢夫人從中溝通,兩下里更加和睦。而原來的州判也因周指揮使的上奏被降職調到別處,離了安平衛。

而鐵石也藉此時機,自安平虎臺選了精兵三千一路北上,將這幾十年朝廷退讓的幾處衛所全部收復,將夷人逼退幾百裡,遼東重回高祖親征後的局面。

初秋時節,鐵石帶得勝大軍回來,也將草原上的消息傳了過來。原來哈爾朗被斬後,退回草原的枮木格竟也沒有當上夷人的汗王,而是先前名不見經傳的五王子成了汗王。但是他做的汗王與先前幾代的夷人汗王不同了,並不再是草原的王者和主人,卻成了另一支夷人的附庸,而那支夷人的首領就是先前寧婉見過的青木。

寧婉就嘆道:“雖然也想過青木強大起來會變了,但是在我心裡一直覺得青木是個特別憨厚純樸的人呢。”

“過去的他也許是純樸憨厚的。但是,”鐵石就別樣的一笑,“夷人前番南下其實就是他在背後唆使的,現在他的部落成了草原上實力最強大的。”

“然後你便教訓了他?”

“是的,我先警告他一番,南下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寧婉就笑了,“趁早讓他別生什麼壞心。”

鐵石就說:“今天才回來太累了,明日我要寫一份奏摺,青木願意將長子送到朝中讀書。”

“送到朝中讀書?其實就是人質吧?”

“不錯,”鐵石就說:“他如今並不願意與我交戰,因此答應稱臣,朝貢,請朝廷重開榷場、互市,又送子入朝。”

夷人此次元氣大傷,新崛起的部落實力還不夠強大,因此對朝廷俯首帖耳。東部十餘個早不入貢的小國見朝廷大軍進入大漠早收起了不臣之心,也派人向鐵石請求,要向京城遣使重爲屬國。

奏摺上去,朝廷很快就下了旨意,封鐵石爲三品指揮使,帶領諸夷朝貢臣子等人上京陛見。

與他們一起同行的還有周指揮使,只是他是坐在囚車裡的。就在幾乎同時,朝廷另有一份公文由總兵府到安平衛,押送安平衛原指揮使入京聽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