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大朝會。
東方漸白,太和門外已經是百官雲集。今日是頒康熙五十三年憲歷的日子,太和門兩側都擺放了全副儀仗。
若是擱在過去,曹可以穿着和碩額駙的官服往前站,如今身爲衙門主官,卻是有些不妥當。因此,他穿着五品補服,很是安分地站在太僕寺屬官這邊。
唐執玉與伊都立都有些尷尬,不想站在曹身前。曹笑着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補服,消停地往後頭站去。他的心裡,卻是思量着一件事。
二阿哥爲儲君時的侍衛中,有個叫得麟的,侍奉二阿哥多年,向來最爲二阿哥倚重。二廢太子後,這個得麟也因“爲人狂妄”,被康熙下令鎖禁在家。
因得麟之父阿哈佔補授福陵關防,在奏請過康熙旨意後,將兒子帶到奉天任上。不久,便有得麟的叔叔佛保上奏,說侄兒“怙惡不悛”,請交奉天將軍正法。
康熙收到摺子,便下旨給阿哈佔,命他將得麟處死。阿哈佔詭稱兒子已自縊身死,私下讓孫子白通帶兒子潛蹤逃匿。
有人秘密將此事稟告朝廷,康熙遣刑部官員緝拿得麟,最後在山東膠州將其擒獲。得麟之父,此時已畏罪自縊。
刑部這邊經過會勘,將得麟父子定了大逆罪,得麟凌遲處死,得麟之父雖然身故,卻不能免責,應開棺戮屍;得麟之子白通,擬了絞監候;膠州地方文武官,犯失察之罪,由山東巡撫查參益處。
膠州與沂州毗鄰,其文武官員,曹也大多見過。不過,現下他卻不是爲那些倒黴的傢伙嘆惋。而是暗歎康熙的帝王手段。
不過是殺雞駭猴罷了,得麟不過是東宮舊屬,若真有什麼萬惡不赦的罪過,也不會允他圈在家裡,直接便處置。
之所以這般大張旗鼓,康熙也是在向朝廷與地方官員表態。廢除太子這一年裡。因儲位未定,難免有官員要揣測帝王的心思。
八阿哥雖說風頭強勁,在官員中最得人心,但是康熙這邊卻始終沒有青睞哪位皇子的意思,衆人心中也是有些沒底。
想着康熙與元后情深意重,待廢二阿哥自幼又是優容有加,便也有人思量康熙會不會再次復立二阿哥爲儲君。
萬壽節後,京中暗流涌動。有史以來。高壽的帝王能有多少?康熙已經登基五十二年,已經到了花甲末年。
處置得麟一家,便是康熙對朝廷上下的答覆,二阿哥是徹底失勢。就算有人想要再爲二阿哥搖旗吶喊,得麟一家便是前車之鑑。
勳門世家,講究的是家族興衰,就算有子弟存了攀附二阿哥地心思。想來其親長父兄,都不會允許家族出此忤逆之子。
不過,這般做的後果,怕是更讓那些窺視儲位的皇子心裡癢癢。除了二阿哥是元后嫡子,其他皇子都是庶出,母族雖身份各異,但是曉得外戚不是關鍵的。
經過索額圖與明珠的朋黨之爭後,康熙對外戚遠不如過去那般倚重,甚至多少還有些提防之
如今,康熙五十二年眼看就要過去。四阿哥在康熙駕崩前不顯,八阿哥現下雖看着風光,不過是如履薄冰罷了。過兩年會有西藏亂起,然後十四阿哥領兵出征,並且因此實力大增。
曹想着自己所知的歷史,不過是個大致走向,具體地卻是不甚知曉。
根據弘曙所說,十四阿哥對他怨憤尤深。除了永慶之事,曹也不曉得到底是哪裡出了紕漏,招惹了這位皇子阿哥。
十四阿哥要風光到雍正上臺。若是真要出手陰人,那自己也不能一味被動挨打。
曹心裡拿定主意,這兩日要同莊先生說道說道此事,若是能傳到康熙耳中,卻是不善。
就聽到鼓樂齊鳴。康熙上朝了。
先是頒佈康熙五十三年憲歷。隨後是兵部與吏部的兩個摺子,便散朝了。
若是擱在往年。怎麼不得折騰個大半個時辰,今年卻只是一刻鐘完事。王公百官百思不得其解,都三三兩兩地彼此試探着,看能不能打探出皇帝這麼早散朝的緣故。
答案卻是五花八門,有說宮裡老太妃病重,皇帝孝順問疾的;有說有個任過領侍衛內大臣的國公爺病重,還有說是皇帝因得麟的大逆之罪,想起二阿哥,傷心難忍。
總之,大家就是用着隱晦地語言,表達了心裡的猜測。
曹在旁聽過,心下只道好笑,帝王也是人,累了乏了,不耐煩那繁瑣的大朝會也是有地。衆人這邊揣摩聖心,真猜到了又能如何?帝王的眼中,愚鈍的臣子,永遠比聰敏的臣子更能倚重。
曹沒有思量那許多,今兒他還有得忙。先要去衙門打個卯,還要往回輔國公鄂飛府上探病,最後還要往十三阿哥府上拜壽。
幸而衙門裡事務不多,待了一個時辰,曹便完結手上的差事。他同唐執玉、伊都立打了招呼,便出了太僕寺衙門。
剛過西單牌樓,曹便就一人騎馬迎面過來。看到曹,那人仔細打量了兩眼,方翻身下馬,打千問道:“請問可是太僕寺曹大人?”
曹勒馬看了,卻是有些眼熟。
就聽那人道:“小的是輔國公府上的,老主子現下垂危,唸叨着見大人。主子命小地來衙門,請曹大人過府。”
曹這纔想起來,自己三月間見過這人,他是鄂飛嗣子鄂齊的長隨。
曹唬了一跳,這才得了鄂飛臥病的消息,怎麼就垂危了?現下,卻來不及思量那許多,曹忙催馬隨着那長隨往輔國公府上行去。
鄂飛府邸在方家衚衕,離西單這邊不算遠。因正是早上,街上往來行人稀少。衆人快馬加鞭,不到兩刻鐘便到了。
前年疫病肆虐京城時,曹曾到過這邊府邸。當時只覺得是座死氣沉沉的大宅子,冷清得駭人。
如今,大門已經重新粉刷過,裡面往來的下人長隨也比過去多。或許是如今輔國公府添了嗣子鄂奇以及家眷的緣故。這邊宅子看上去減了幾分淒冷。
曹卻顧不得這些,雖是同鄂飛不過數面之緣,往來並不親密。但是或許是因那次對話的緣故,使他曉得鄂飛孤獨半生的原由,竟然是自己的父母,多少生出些愧疚之情。
再加上,鄂飛那種無法對人言之地孤獨,使得曹身爲感觸。在他自己個兒心中。不是也隱藏了一個大秘密,無法上告父母、下告妻兒。
鄂齊得了音訊,曉得曹到了,忙親自迎了出來:“曹大人,勞煩曹大人這一遭,實在冒昧,還請勿怪。我也不曉得阿瑪是何緣故,打昨晚開始,便嚷着要見曹大人。”
其實,他地心裡,亦是疑惑不解,並沒有聽說過老爺子與曹家有什麼往來,怎麼想起找曹來?
曹見他身上衣服皺着,帶着幾分疲憊,神情中卻滿是擔憂。看來,他是侍疾在鄂飛身邊。想着那個孤獨半生的老人終於有家人在身邊照看。曹只覺得心裡泛酸。
“鄂都統不必多禮,國公爺是曹某上司,對曹某多有提挈,今日原本便是要過來探望的。”曹對鄂齊道。
鄂齊恍然不誤,心中暗道:“原是這個緣故,怨不得老爺子如此!”
鄂齊曉得曹是老爺子舊屬,便不再同他客套,說道:“前幾日老爺子受風,雖是請了太醫來看,但只說是不相干。前日卻是突然病重,如今只能請曹大人移步內院臥房。”
曹想起方纔散朝時聽到的那些,看來大家所說得病重的領侍衛內大臣就是鄂飛了。他心裡擔憂,對鄂齊問道:“鄂大人,國公爺他……”
鄂齊嘆了口氣。神情略顯沉重。說道:“曹大人還是隨我過去吧,老爺子看着不大好。”
曹點點頭。隨着鄂齊進了內院。
鄂飛面容青白,雙眼凹陷,躺在牀上,牙關緊閉。
屋子裡瀰漫着藥味兒,夾雜着說不出地陳腐味兒,加上因拉着窗簾而顯得有些幽暗的光線,讓人頓感抑鬱難擋。
鄂齊與曹都不自覺地放輕腳步,鄂齊走到炕沿前,俯下身子,低聲喚道:“阿瑪,曹大人來了!”
隨着鄂飛喉嚨間“咕咕”做聲,他慢慢地睜開眼睛,啞聲問道:“可是曹……曹來了?”
曹快走兩步上前,至牀前行了個晚輩之禮,道:“大人,小子來瞧您了!”
鄂飛轉過頭來,眼神有些散,嘴裡嘟囔着:“曹……是曹啊……”
“嗯!”曹重重地點點頭,回道:“是小子來瞧您了!”
鄂飛直直地望着曹,神色有些複雜,不由地咳了起來,臉上多了抹血色,但是比方纔顯得精神些。
他扶着炕沿,要翻身坐起,卻是有些力不從心。曹與鄂齊兩個忙上前攙扶,鄂齊取了枕頭,墊在鄂飛身後。
鄂飛靠在那裡,喘着粗氣,看了看曹,對鄂齊擺了擺手道:“我要同曹說兩句話……你下去沏壺好茶送來……”
鄂齊雖是不放心,但是也曉得老爺子這是想同曹單獨說話,便衝曹道:“曹大人,勞煩你在這邊先照看,我下去沏茶!”
曹點點頭:“鄂都統請便!”
待看到鄂齊退出屋子,鄂飛才衝曹招招手,道:“來……你到我身邊坐……”
曹依言,在炕邊側身坐了。
鄂飛從褥子下摸出把匕首來,摩挲着,面上盡是留戀之意。
過了半晌,鄂飛方道:“我曉得……我這是要不行了……要去進我阿瑪額娘了……”
曹聽着心裡酸澀,勸道:“大人勿要出此悲音,還需好生休養纔是。大人還不到知天命之年,年壽尚久,不當如此。”
鄂飛聞言,輕聲道:“我是己酉年生人……今年四十五了……我這輩子,一無所成……實是令父祖蒙羞……”
曹不曉得該如何勸慰,就聽鄂飛又道:“如今……我要去見阿瑪、額娘了,心裡倒是有些害怕……”
“大人快不要再尋思這些,還是好生休養吧!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小子還想等天氣好些,同大人一道去騎馬射獵。”曹懇切地說道。
鄂飛看着曹,臉上多了許笑意,說道:“咱們爺倆倒是想一塊兒去了……前些日子,我也盡尋思往後待你去跑馬射獵,考校考校你的騎射功夫……”
曹不禁應和道:“嗯,那咱們就說好了,過去日子去小湯山。那邊的溫泉最是宜人休養,大人調理些時日,往那邊去養着,什麼病也不怕的。到時,小子給大人露兩手,炒幾個好菜,來陪大人吃酒。”
鄂飛聽了,不由露出嚮往之色。他低頭看了看手中地匕首,送到曹面前:“這個……這個你留着做個念想兒……”
曹見他如送遺物般,心裡很是難受:“大人……”
鄂飛面上露出幾分慈愛來:“若是沒有造化弄人……若是……說不定我就有一個你這樣的兒子……鄂齊承襲了我的血脈,我卻還是會想起陳年舊事……你,可願意做我地義子……”說到後來,已經是聲音漸熄。
曹想他孤獨半生,眼睛發酸,聽了這般,從炕上起身,單膝跪下,鄭重道:“曹見過義
鄂飛慢慢地闔上眼睛,發自內心的歡喜永久地凝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