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紙書版

我說:“是新住址不能滿足他們的需要嗎?房子、種植土地、新水源的問題是不是都解決了, 他們的物質需要是不是沒有得到滿足。”

“房子這些問題都解決了,現在是他們不願意搬走。那麼多年,他們一直住在那裡, 我能明白他們不想離開的心情, 可是現在除了搬遷, 我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辦法了。爲了將來考慮, 不能繼續使用那條河水。”

“呃, 我沒辦法,你忙的話就別常常跑來學校這邊了,我不會有什麼事, 你不用擔心。”

“嗯。”

之後的兩個月,我都沒有見過龍繼舟, 自從村子出事, 黑豆再也沒有回去過, 龍繼舟也不允許他回去。

黑豆偶爾會來我的家裡寫作業,寫着寫着就會突然擡頭抱怨一句:“姐姐, 哥哥怎麼都不來看我。”

我說:“他忙,等他有空了就會來看你了,好好寫作業!”

“我聽隔壁村的丫丫說,哥哥沒有辦法勸服大家搬走,還被村子的老人罵了。”

我吃驚:“你們村子的老人都是老頑固, 命都不想要了, 就算是爲了後代的健康, 也應該搬走吧。”

黑豆撓頭:“我支持哥哥, 他做出的決定肯定是正確的!”

“喔, 我也支持他,他是爲了你們村的人好。”

週末不上課, 黑豆吵鬧着要回村子,我拿他沒辦法,又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只好跟了他回村子。

撲面而來的死亡氣息,我皺眉,這裡居然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路邊的樹下睡着一個孩子,他痛苦地在抓自己的皮膚。

黑豆似乎是認識那個孩子,急急地想要上前詢問。我急忙拉住他,叮囑:“你答應過一切必須聽我的,這病會傳染的吧,咱們不能過去。”

他躊躇:“他看上去很難受,我就想過去看看他……”

我態度堅決:“不能過去,我們還是先去找繼舟吧。”

他重重地點頭,一步三回頭地望着那個病怏怏的孩子。

花費了一些功夫才找到龍繼舟,他驚訝地望着我們,說:“你們怎麼回來了?”

黑豆高興地撲上去抱他,說:“哥哥,你都不去看我,我就跟姐姐來找你!”

龍繼舟輕輕推開他,說:“黑豆,我的衣服還沒有消毒,別碰我的衣服。”

我走上前:“唉,繼舟,你小心些,別被傳染了。”

龍繼舟問:“你們來的路上有沒有碰過村裡的人?”

我說:“沒。”

他的語氣難得的嚴肅:“你們別在這兒多待,趕快回學校。”

我覺得不安:“那你呢?那些不願意搬的人,就別管他們了,你跟我們一起走。你又不是金剛不壞之身,天天待在這兒,被傳染了怎麼辦?”

他如春風般淺笑:“沒事,現在年輕人和小孩子基本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些老人,我想不用多久我就能勸服他們。你們先回學校,處理完這些事我就去找你們。”

黑豆伸手想拉龍繼舟的衣服,最後還是放下了手,說:“哥哥,來的時候我看見了胡胡,他會死嗎?”

龍繼舟深深地皺眉:“他在哪?”

黑豆說:“村口的那棵大榕樹下。”

龍繼舟說:“我得過去看看,你們還是回學校吧。”

龍繼舟說小孩子和年輕人都搬走了,可是我跟黑豆剛剛還看見了被感染的小孩子胡胡,他說的不用多久就能勸服他們,多半是在安慰我們吧?換做以前的他,怕是不會管這些事情,如今失去一些記憶的龍繼舟,像是變了一個人。

以前看電視,哪裡哪裡發生災害,政府社會伸出援助之手,我想或許可以找一個記者幫忙,我不希望到最後龍繼舟會倒下。

回了學校,我問了辦公室的老師,又問了老校長,得到幾個記者的聯繫方式。考慮了衆多因素,我選了某個年輕的男記者。

他來到學校已經是15天之後,我在學校門口等他,他一身陽光打扮,身上揹着相機。

我跟他握了手,誠懇地說:“拜託你了。”

他靦腆地笑笑,說:“我一定會盡力。”

事情很順利,媒體曝光,社會關注,龍繼舟終於能夠脫身來了一趟學校。他坐在我家的靠背椅上閉眼休息,聲音帶着悲憫:“死了很多人。如果我早點想到求助外面的人,或許現在就不會成爲這個慘樣。”

我說:“現在一切好轉,沒事了,其實這些根本不是你的責任。”

他撐着額頭,緩慢地睜開眼睛,深黑的眼眸倒映着我的臉,突然沒前因後果地說:“你還會走麼,就是……”

我疑惑:“走?”

他又閉上了眼睛,淡淡說:“沒。”

我覺得有些奇怪,想着他沒來由的話,心裡某個地方動了一動,卻沒能動上一大動完全想明白他的話,他肯定是想說些什麼吧?倒也沒見過他這般想說某些話卻又沒說出口的模樣。

龍繼舟在學校住下,偶爾給生病的老師代課,有事沒事就帶着黑豆來我家竄門,我快要習慣這樣的生活。晚上很少做噩夢,常常一睡到天亮。日曆一頁一頁地往後翻,我幾乎要忘記自己的23歲生日快到了。新年的時候老校長邀請我去他家過年,原本我就跟龍繼舟說好了一起過新年,就拒絕了老校長。

黑豆穿得毛絨絨的,像只小兔子,興高采烈地坐在凳子上嗑瓜子,邊吐瓜子殼邊說着話,“我早就盼着過新年了!”

我想了想,上一個新年我是一個人過的,也是第一個沒有家人陪伴的新年。今年不太一樣,有時候我會生出一種我們三個是一家人的錯覺。

孤單無助的時候,哪怕有人簡單地問候一聲,都會銘記於心。我的狀況恐怕跟孤單無助也差不了多少,可是有了龍繼舟跟黑豆,一切好像都不一樣了。離開了親人戀人的我,沒有辦法拒絕龍繼舟和黑豆給的溫暖。像是抓住僅剩的浮木,等待黑暗或者黎明的到來。

龍繼舟撐着頭望着我問:“小楠,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我呆了呆,不知他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問題,回答:“下個月的1號。”現在我已經能夠平靜地想着自己快到了23歲的生日,胸腔裡的心臟經歷了反反覆覆的掙扎和磨練,似乎沒有什麼可以將之打倒。是不是經過了衆多磨難,才能練就一顆堅強的心臟?

黑豆從凳子上跳下來,說:“姐姐,那下個月1號我跟哥哥來找你玩!你不能躲起來!”

我瞥一眼龍繼舟,說:“到那時再說。”

龍繼舟望了我半晌,沒說話,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奇怪地問:“龍繼舟,你看什麼?我臉上有東西?”

他轉開視線,淡淡說:“沒。”

大年初二我們去了附近的鎮上,黑豆拉着龍繼舟的手很開心,左看看右看看,偶爾問一句:“那個奇怪的東西是用來幹什麼的?”龍繼舟都一一回答。

我望着熱鬧的人羣想起很多事情,時間只是眨了一眨眼,就過去了那麼多年。身邊的龍繼舟問我:“我聽說有一種安神的茶粉,可以幫助改善睡眠,好像你一直在用吧?你的茶粉用完了沒?”

把安神的茶粉倒進洗澡的水中,據說很有效,我一直在用,晚上確實睡得很好。

我想了想,說:“好像沒了。”

他付好錢,將東西遞給我,說:“香味很好聞,你聞聞看。”

黑豆跳起來嚷嚷:“我也要聞!”

我把茶粉遞到黑豆可以聞得到的地方,黑豆湊近,說:“有一股香味!我也想要!”

龍繼舟說:“待會給你買另一種茶粉。”

賣茶粉的小姑娘眉眼彎彎:“你們兒子?真可愛。”

我想撞牆的心都有了,現在的我看上去有那麼老?已經像是生了一個八歲孩子的婦女?我鬱悶啊鬱悶。黑豆臉紅紅地擡頭盯着小姑娘,扭捏地說:“沒有人說過我可愛,謝謝!”

龍繼舟謙虛狀:“他就偶爾可愛,平時挺調皮的。”

小姑娘捏捏黑豆的臉,說:“唉,我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兒子就好了。”

我掙扎啊掙扎,決定說出真相:“其實他……”

黑豆拽着我的衣服,說:“姐姐,我不介意當你兒子。”

我兩眼一翻:“我介意。”一直以來都是“姐姐、姐姐”地喊,突然想當我兒子?

小姑娘還沉浸在良好的手感當中不能自拔,說:“咦,他不是你們兒子啊?實在是不好意思。”

龍繼舟摸着黑豆的頭說:“我倒希望他是我們兒子。”

我愣了愣,摸着裝茶粉的刺繡袋子不再說話。

我的23歲生日終於到來,晚上再次夢見發生車禍的那一幕,鮮血帶來死亡的氣息,他蒼白的臉定格在路旁,沒有了其他的表情。

黑暗籠罩一切,我摸不到他,流不出眼淚。

最後被拍門聲驚醒,黑豆在門外嚷嚷:“姐姐,起牀啦!我們又來了!快出來開門!”

冷汗涔涔地睜開眼睛,迴應了黑豆一聲,爬起來換衣服。思緒尚未能從夢中收回,今天會發生什麼事麼?

開了門,我不滿:“要不要來這麼早,我還沒睡醒。”

龍繼舟皺眉:“你臉色不太對勁,沒事?”

我摸摸臉,搖頭:“沒事,做了個夢。”

龍繼舟自顧自地走進來,說:“那就別睡了,今天也別出門,我跟黑豆在你這兒陪你,你不會無聊的。”

今天我本來就沒打算出門,老實在家待着,我就不信卡車開進我的屋子裡來!

我點頭:“嗯,我沒想過今天要出門。”

黑豆抱着一束花從門外探出頭,滿臉笑容,說:“姐姐,生日快樂!”

我說:“喔,謝謝。”

一天緩慢過去,黑豆坐在桌子前寫作業,龍繼舟翻着小說時不時給我念上一段,在醫院的時候基本靠聽他念小說打發時間,聽着聽着就不會想亂七八糟的事,他願意念,我當然願意聽。

他的聲音很好聽,停頓下來,聽的人仍然沒能回神,沉浸在他念的段落裡了。

夕陽落在窗子上,橘紅色的薄光照着龍繼舟的側臉,他的一舉一動像是被設計好的情節,毫無可以挑剔的地方。

晚上,兩個人都沒走的意思,我望着窗子外的夜色說:“挺晚了,你們該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