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風中殘燭
沈丞淺將那顆珠子撿起來,捏在指尖仔細端詳着。
龍辰羽打着燈籠湊過來,疑惑道:“這珠子是什麼?”
沈丞淺微側過頭去看他,道:“這……這珠子,本來是你送我的那條手串上的。”
“那怎麼會落在這兒?”
沈丞淺垂着頭,支吾道:“今兒早上,我在御花園中散步時,不小心跌着了,白語扶了我一把,卻無意將那手串扯斷了,珠子落了一地。我與白語尋了許久,卻獨獨仍是尋不到最後一顆。”
龍辰羽似是並不在意那手串曾被損壞的事,只皺眉道:“那珠子既是散落在御花園了,又怎麼會落在這兒?這兩個地界可是隔着幾重宮牆的。”
沈丞淺只端詳着那玉珠,心卻一點點沉下來。
在那手串散落後,曾接觸到那些玉珠的人,該只有自己和白語了。
莫非……
沈丞淺將那顆珠子收進香囊中,慢慢站起身來。
他似乎大概已知道了原委了,如今,只缺少證據了。
只是這證據,該去哪裡去尋呢。
那夜,嚴酌又批閱奏摺到很晚。
其實,靈丘國常年安和,本沒什麼大事可以上奏的。他如今批閱籌劃的,是來日入主中原,攻打北辰列國之事。
不知不覺,已經是子時時分了,嚴酌喚身側宮女去御膳房端些夜宵過來。左等右等,夜宵卻遲遲沒有來,門外卻忽然燈影斑駁,腳步交錯,似是出了什麼大事。
嚴酌便問身側宦官:“庭外這是怎麼了?大半夜,吵吵鬧鬧的。”
那宦官連忙推了門出去查看,片刻後又跪進殿來,恭敬道:“回稟陛下,外頭是神閣的人在四處走動,聽說是祭司大人病了,神侍正急匆匆去請御醫呢。”
“祭司大人病了?”嚴酌半是遲疑,半是錯愕。
白語怎會忽然病了呢?今兒早見他的時候,他還是風度翩然,滿面春風的。怎麼,忽然生了急病了?
“到底是怎麼了?”嚴酌緊鎖雙眉道。“什麼病,病得厲害嗎?”
那宦官回道:“這……聽說是法事途中,祭司大人忽然嘔血昏厥了,太醫已經前去了,但還不知是何病症……”
嚴酌聽了“嘔血”二字,只覺得心都被扼住了。他猛然起身,一把扯了旁側的雀羽大裘,奪門而出。
身後宦官忙不迭追上來,疾聲道:“陛下,您這是要到哪兒去?”
嚴酌連頭也不回,只朗聲道:“當然是去神閣!”
“殿下,這可使不得!”那宦官連忙快走幾步,追到嚴酌身側。“靈丘自古有令,子時之後,君主不可出入神閣,擾神明寐思!”
嚴酌只一把將那宦官甩開,怒道:“本王纔是君主!用得着你一個閹人來教訓我該如何做?!我還不信,只是夜入神閣,便能害得靈丘國破人亡了!”
那宦官攔嚴酌不成,只得看着嚴酌的身影在夜色中,漸行漸遠,逐漸隱去了。
當嚴酌進到白語臥房時,白語已蜷着身子,在軟榻上嘔出了好幾口血。殷紅的鮮血落在雪色的牀褥上,洇出一片妖冶的紅色。
嚴酌看到那鮮血,只覺得心已涼了半截了。心中第一個念頭,便就是白語也同昔日靈悔祭司一樣,遭法事反噬了。不然,雖白語平日身子算不上強健,但也絕不虛弱,怎會忽然變成這個模樣了呢。
此時,白語寢宮裡,四處走動的神侍婢女以及太醫都已亂作一團了。嚴酌沉着臉,一手扯了個太醫過來,厲聲問道:“這是怎麼了?祭司罹患的,究竟是如何病症?!”
那太醫本就把白語的脈把不出個所以然,自己仍兀自莫名其妙呢。如今讓嚴酌冷不丁一問,冷汗刷的便下來了,跪在地上道:“陛下!下官無能,下官……下官診治不出祭司大人究竟是何病症……祭司大人脈象並無不妥,卻嘔血不止,午夜高熱……”
“這也不懂那也不懂!那本王究竟要你做什麼!”
嚴酌怒喝一聲,一把將那太醫推到旁側,自己快步走到牀榻前去瞧白語。
此刻白語已伏在牀上咳的面無血色,嚴酌一度覺得他已要喘不上氣來窒息昏厥了。然而此刻白語神思卻是極其清明的,他知曉嚴酌來了,便用手去捂口,可那鮮血急涌出來,手又怎麼捂得住呢。那絲絲嫣紅順着指間滲出來,一縷一縷的鮮紅,刺目的在嚴酌心口上割除一道道傷痕。
嚴酌坐在榻上,輕輕去摟白語的身子。可這一摟之下,他卻忽然發現,白語平日華服在身,看似身姿頎長仙人之容的。可那層層繁華清麗的修飾下,卻瘦的已然只剩一把骨頭了,摟在懷裡,骨骼分明,清晰得讓人痛心。
“白語,語兒……”嚴酌湊在白語耳側,語音輕柔道。“別嚇我,別嚇我好不好……本王現在簡直怕的要死了。”
白語伏在嚴酌懷裡,好容易喘勻了一口氣,輕輕啞着聲音道:“陛下不必爲我心憂……白語不過是因爲……未行好法事,傷了元氣罷了。歇息一夜,便無妨了。”
只是因未行好法事,傷了元氣?
若只是傷了元氣,會嘔出這麼多血嗎。
白語瞧出嚴酌眸中的猜疑之色,不禁笑道:“怎麼,陛下是不信白語的話嗎。”
“怎麼會。”嚴酌低聲道。“語兒說什麼,本王都深信不疑的。”
“白語知道自己身子如何,此次,真的無妨了。”白語淡然一笑,柔聲道。“陛下若真的信我,便早些回去歇着,也讓那些侍從、太醫撤了罷,在這裡擾的我心煩。我今夜睡好了,明日便無事了。”
嚴酌抱着他沉默了一會兒,方道:“真的?”
白語笑着點點頭。
“好,那這次,我便聽你的。”
說罷,嚴酌便下了令,讓那些侍從太醫們都退了。白語又勸了他幾句,嚴酌便扶着白語躺好,自己也退出去了。
待等嚴酌走後,白語卻並未合眸,只靜靜躺在榻上,眉宇間愁苦之色,卻是愈來愈重了。
他快沒有時間了。
如今情形,已無異於風中殘燭了。
而嚴酌在離了神閣之後,也未像他同白語約定那樣徑直回到寢殿歇了。反倒是到了御書房內,將皇宮之中影衛之首宣召過來。
現今影衛之首是個極其俊雅的男子,進了御書房後,在嚴酌駕前款款跪了。縱然只是一身素衣,卻是風度翩翩的。
然而嚴酌卻對他是否風雅並無興趣,只淡然問道:“之前本王囑咐你的事,都辦妥了?”
那男人恭敬回道:“是。”
“本王命你查清近來祭司所做何事,你都查清了?”
那男人道:“屬下雖不能進入神閣,但卻也通過各類渠道探聽過,對於祭司大人所行之事,該是洞悉的八九不離十了。”
“祭司不曾發現你的行蹤吧?”
“祭司大人每日沉浸於要事之中,不曾發現屬下的。”
嚴酌似是鬆了一口氣,神情便又桀驁起來,斜靠在雕花梨木椅上淡淡問道:“好,那你便一五一十的告訴本王,祭司近來,究竟在做什麼?”
那影衛頓了頓,回道:“回陛下,近來祭司大人一直沉浸於施行一規模宏大的法事。若陛下不曾傳召,幾乎不曾離開神閣一步的。有時幾天幾夜也不會合眼,只一直沉浸於法事之中。且近兩三個月來,經常有並非神侍的八九歲大的孩子被祭司大人帶入神閣。隨後,那些孩童便銷聲匿跡,再也尋不到蹤跡了。”
“那你可知,祭司究竟是在行什麼法事?”
嚴酌駕前,那男人只沉然搖了搖頭,道:“陛下,屬下對於術法之事一竅不通,即便親眼目睹了也不知那究竟爲何。更何況,祭司大人此次行的法事是極其隱蔽的,行法事之時稟退衆人,連一名神侍也不留。即便是祭司大人最貼身的心腹,也不知他所行之法爲何。”
嚴酌聽了,只面色陰沉的坐在椅上,並不言語。
現在看來,凰陵城以及靈丘國中孩童失蹤事件,應十有八九與白語有關了。
只是,白語究竟是在做什麼?又是怎樣的法事,竟能給靈丘國自古來最接近神明的人,帶來那樣沉重的負荷?
不過……說回來,白語既然那樣做,定會有他那樣的理由的。
若是白語想讓自己知道,定會主動來說的。
自己若是親自去問,也只會讓白語覺得自己心疑他,會傷了他的心的。
罷了,左右不過幾條性命罷了。
嚴酌望着跪在眼前的男人,輕輕擺擺手,道:“幹得不錯,退下吧。這幾日祭司身子不好,但有關諸事仍要好生偵查着向我稟報,千萬不能遺漏了。”
“是。”
“那法事之事,若是實在偵查不得,便不要去查了,只是切記,千萬不要讓祭司發現了。”
嚴酌冷然道。
“決不能讓他知道,明白麼。”
“是。”
轉眼,夜已深了。
月落帝王家,沉光若畫。
往昔記憶中,那白衣少年眉間硃砂,嫣紅剎那。
然而韶華易逝,最終只餘物是人非,不復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