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死局中的生機

濟陽城裡的百姓撤離,與肖珏接管濟陽城軍,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王女親自下達的命令,百姓不會不聽從。縱然有再多不解和疑惑,聽到城中動亂,也會爲了保全家人性命而暫且離開。不離開的只有實在不能走遠路的老弱病殘,他們因爲種種原因無法遷移,亦不願路上顛沛流離,寧願死在故鄉。

最難辦的,大概是濟陽城裡的一些世家大族,對穆紅錦這些年多有不悅,暗生異心。只是穆紅錦做事從來雷厲風行,雖是女子,卻從來強硬的壓下了所有反對的聲音。然而此次濟陽城危機來勢洶洶,穆紅錦到底是有些分身乏術,這些世家大族便蠢蠢欲動,打算趁此機會動些手腳。

穆紅錦無法離開濟陽城,一旦她離開,不僅給了那些暗中反對她的人機會,也意味着她放棄了這座城池,也放棄了這座城池中的百姓。她作爲濟陽城的王女,既享受了百姓們的愛戴和尊敬,這種時候,理應擔起責任。

一輛僞裝的不起眼的馬車從王府門口偷偷離開了。

打扮成侍女的穆紅錦站在王府門口,大半個身子藏在在柱子後,看向穆小樓離開的方向。

穆小樓尚且不知濟陽城的危機,天真的以爲此次離開,不過是爲了代替祖母參加藩王的生辰,走時候還很高興,說要與穆紅錦帶禮。回來的時候只怕是夏日,還要穆紅錦陪她做甜冰酪。

一直到再也望不到馬車的背影,穆紅錦才收回目光,正要回頭邁進府裡,一瞥眼,似乎看到有個白衣人站在對面,不由得停下腳步看過去。

那是個穿着白衣的男子,看不清楚面貌,藏在對面街道的院子裡,陽光從屋頂照下來,投出一大塊陰影,他就站在陰影裡,看不清楚樣貌,只能看清楚腰間佩着一把長劍,背上揹着一張琴。

寬大的街道,人流洶涌,來來往往的人羣中,他微微擡頭,似乎隔着人羣在看她,又像是沒有看。

一輛拉着貨的馬車慢慢的駛過去。

穆紅錦再擡眼過去時,只餘晃的人眼花的日頭,街道那邊,再無人的影子,彷彿剛纔只是她的幻覺。

她靜靜的站了片刻,走開了。

……

夜裡,崔府書房裡的油燈,仍舊明亮着。四角都放了大燈籠,照的屋子明晃晃的。崔越之的書房,與其說是書房,倒不如說更像是兵器庫。冷冷清清,方方正正,除了桌上胡亂堆着的幾封卷軸,和放着書的黑木架子,實在沒有一點風雅清正的地方。

不過他本也不是個愛讀書之人。

牆上掛了一張地圖,地圖很大,將牆佔了一半。中間畫着一到河流,河流附近的水旋渦和礁石堆都畫的很清楚。

屋子裡坐着十餘人,皆是如崔越之一般的武夫。這些都是崔越之的同僚和手下,此番若是烏託人進城,這些人都要作爲濟陽城軍的副兵頭,配合肖珏行事。

禾晏與肖珏坐在一側,飛奴和赤烏則抱臂站在後頭。崔越之拿着炭筆,在地圖上顯眼的地方畫了一個圈。

“運河只有這個地方最適合上岸,”崔越之點着他畫的地方,“若是從此處上岸,兩軍就會在此處交手。此地平整,適合用濟陽城軍的兵陣,不過……”他看了眼肖珏,有些心虛,“我們的人馬不夠。”

濟陽城根本不會有太多兵馬,文宣帝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生。當年爲了自保,多少藩王將軍馬解散,穆紅錦亦是如此,留下這不到兩萬的濟陽城軍,已經是文宣帝格外開恩了。

以兩萬兵馬來說,造反不夠,掀不起什麼大波浪,但同樣的,用來抵擋或許數萬兇兵的烏託人來說,更是底氣不足。崔越之也明白這一點,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縱然有用兵奇勇的封雲將軍,但你連兵都沒有,讓他用什麼跟人打,用那張臉嗎?

“不是人馬不夠,”肖珏目光落在地圖上,淡聲道:“是船不夠。”

“船?”崔越之的一名手下看向他,有些不解。

勿怪他們,濟陽城太平了這麼些年,除了崔越之這些年長的,只怕稍微年輕一點的,連真正的戰場都沒上過。

肖珏手指輕輕叩了下面前的茶杯,道:“你來說。”

禾晏:“我?”

崔越之和其餘的手下一同看向禾晏。

禾晏如今已經換回了女裝的打扮,今日在演武場打敗木夷的事,在座的人也有所耳聞。但一位身手出衆的女下屬,能做的,也就是保護主子的安危,再多一點,在戰場上殺幾個人。

排兵佈陣,分析戰報,這種事,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而且男子們,大抵在軍事上天生自覺優越於女子,對於肖珏此舉,便帶了幾分促狹之心。想着傳言並不盡實,世人都說封雲將軍冷漠無情,不近女色,原來都是假的,如今已經色令智昏,由着這位與他“關係匪淺”的女下屬胡鬧。

一時間,衆人看肖珏的目光,彷彿看被狐狸精寵妃迷惑的亡國昏君。

禾晏這些年,對於男子們輕視女子的目光,早已看過不知多少回。有心想要教這些人正一正腦子,想了想,就沒有推辭,站起身來,笑眯眯的走到地圖前。

崔越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其餘人都看向禾晏,一副“等着看她胡說八道些什麼”的看戲神情。

禾晏看也不看地圖,只面向着衆人,道:“這些都不重要。”

衆人不明白。

“水上之戰無他術,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

“你們小船小銃,寡船寡銃。怎麼看,在哪裡上岸,兵陣如何排布,都不是最重要的。大魏除了皇家禁軍外,禁止火銃,便只談船,只要烏託人有足夠的船,他們就能勝。”

“要打以少勝多的仗,沒有船可不行。”

“在水上,他們船多,在岸上,他們人多,這幅地圖,根本就不是這麼用的。”

在座的人雖然這些年不打仗,但也不是傻子,禾晏究竟是不是信口胡說,也心知肚明。她一針見血,指出問題的關鍵,一時間,衆人輕視之心收了不少。

“禾姑娘,”崔越之道:“可是你也知這些年,陛下禁止私自豢養軍隊,何況是兵船。運河上的船本就是用來運送貨物,要不就是載人遠行,濟陽城裡根本不敢自建水師,更勿用提火銃。”

禾晏心中嘆息,她自然知道這些。畢竟前朝曾有過藩王之亂,自先帝繼位後,就尤其注意削減藩王勢力。如今的幾大藩王,也其實跟朔京城裡無實權的貴族一般。

“敢問肖都督,”一名崔越之的手下看向肖珏,小心翼翼的詢問,“保守估計,烏託人的兵馬,大概幾何。”

肖珏:“十萬,只多不少。”

衆人倒吸一口涼氣。

這等兵力差異,教人想要生出希望都勉強。

“城中百姓如今已經被殿下安排撤離,從城門後離開。”一名副兵聲音乾澀,“我們……就盡力多拖延一些時間吧。”

話裡的意思,大家都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城中撤離的百姓,以及小殿下,都是保存的火種。他們能做的,只是爲百姓們多爭取一些時間,城池被攻陷,只是遲早的事。

肖珏目光清清淡淡的掃過衆人,微微坐直身,正要說話,突然間,女子清脆的聲音響起。

“士氣低落成這樣,可不是什麼好事。要知道我們這裡,還有名將呢。知道什麼是叫名將嗎?”

衆人一愣。

“不該輸的戰爭不會輸,不能贏的戰爭有機會贏,這就叫名將。”禾晏揚眉,“看起來必輸無疑,名將都能找出其中的突破口,轉敗爲勝。這裡有名將,以一人之力扭轉乾坤,你們這樣,叫人家如何自處?”

她心想,這裡還不止一個名將,是一雙,大魏的兩大名將都在此,這要能輸,說出去也別做人了。

衆人不知她的底細,只看向肖珏,心道,肖珏的手下真是不遺餘力的吹捧他,連這種爛到極點的棋局都能堅信肖珏能轉敗爲勝,這得平日裡多崇拜他?

崔越之沉默片刻,問肖珏:“那麼肖都督,我們應當如何轉敗爲勝呢?”

世人並不知當年肖珏水攻一戰是以少勝多,畢竟對外人而言,當時肖珏是帶着十萬南府兵虢城大捷。可那時候是往城中灌水,是攻城非守城。且濟陽與虢城本就環境不同,濟陽是水城,雖同是水攻,其實天差地別。

肖珏身子靠在椅背上,左手骨節微微凸起,撫過茶蓋,看向禾晏,漂亮的眸子裡是數不清的幽深情緒,道:“你來說。”

禾晏微微蹙眉。

他道:“你與烏託人交過手,比其他人更瞭解烏託人的手段。”

烏託人的手段粗暴而直接,這與他們本身的行事作風有關。這麼多年藏在暗處,不時的試探騷擾,既自大又自卑。此番籌謀許久,又選擇了濟陽城作爲首戰軍功,必然會將此戰行的轟轟烈烈,聲勢巨大。

禾晏道:“水克火,水火不容,不如用火攻。”

書房裡一時無人說話。

“麻煩禾姑娘,說得更清楚些。”崔越之道。

他待禾晏的態度越發恭敬,覺得這姑娘與其他女子很是不同,和肖珏的其他下屬也很是不同。譬如飛奴和赤烏,也同是肖珏的下屬,但他們只聽從肖珏的吩咐做事,肖珏並不會如眼下這般,讓他們發表看法。而禾晏雖然一直以來看似對肖珏表現的很恭敬,可仔細去看,並不像是上下級的關係。崔越之心大,倒是看不出來愛不愛的,但他能感覺到,禾晏將自己與肖珏看作了同一地位上。

若她是個男子,大抵就是與肖珏更像是兄弟好友而非主僕。

“烏託人用的船,可能會很大。至少絕不像是濟陽城軍裡那些託運貨物或是載人的小船。烏託國遠在陸地,四周無海,想來並不如濟陽城裡人通水性。我認爲,最大的可能,他們會乘坐大船到濟陽城邊。由方纔崔中騎所指的地方上岸,”她指着崔越之方纔標記的地方,“如果……如果他們彼此的船離的很近,可以用火攻。火勢一旦蔓延,濟陽的小船可以迅速駛離,烏託人的大船卻不可以。我們能趁機消滅烏託人的主力。”

在水上用火攻,這個辦法過去無人試過,一時間衆人都沒有說話,但禾晏的一番話卻令大家豁然開朗,心中隱隱激動起來,暗忖此計可行的地方。

“烏託人兵力勝我們多矣,也知濟陽多年太平,不是烏託人對手,心中定然驕傲,驕兵短視,這是他們的缺點,正是我們的長處。”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柔和堅定,清晰又有條理。一字一句,彷彿能給人無窮的信心,方纔還認爲此仗必敗的衆人,光是聽她幾句話,便又覺得,或許他們能創造出一場史書上以少勝多的戰役,供世人敬仰。

只是……崔越之疑惑的看向禾晏,在這樣短的時間裡,想出應付的辦法,雖然不算毫無漏洞,但獨闢蹊徑,且一針見血的指出勝敗關鍵,尋常女子真能做到如此?莫說是女子,縱然是男子,在軍中多年的總兵,也未必能反應如此迅速。畢竟爲將者,需要的不僅僅是經驗,還有一點點天賦和獨到的眼光。可禾晏看起來纔多少歲?聽說才十七,十七歲的女孩子,已經如此厲害了?

肖珏的手下都如此厲害,九旗營裡豈不是臥虎藏龍,崔越之心中生出淡淡寒意。

“我只是提出這個設想,”禾晏道:“具體能不能實施,如何實施,我也難以把握。”禾晏知道自己說的多了些,有意識的將話遞給肖珏,“此計可不可行,還要看都督的決定。”

她本來可以不說這些,但認真對待每一場戰役,是每一個將領的責任。何況濟陽城很好,百姓亦很熱情淳樸,她不願意讓這美好的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毀在烏託人手中。要知道,烏託人佔領濟陽,只會一路北上,遭殃的是整個大魏百姓。

她會一直戰鬥到底。

衆人看向肖珏,肖珏的目光掠過禾晏,站起身,走到禾晏的身邊。

禾晏低頭,避開他若有所思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撿起方纔被崔越之放到一邊的炭筆,在崔越之剛剛做好的標記前方,重新圈了出來,做了一個全新的標記。

新的標記在舊的標記前面,也就是濟陽城靠岸的前方,有一處狹窄的出口。這是運河與濟陽城裡的河流接口的地方,如一隻葫蘆嘴,尖尖細細。只有通過這處葫蘆嘴後,才能到達真正的運河。

“火攻可行,可在此設伏。此道狹窄,大船不可進,小船可在其中穿行。”

崔越之眼睛一亮,肖珏目光很毒,這地方很適合埋伏兵力。

“至於火攻如何,”肖珏道:“需看風向和地形。”

“城裡有司天臺專門負責看天相風向的人!”一名濟陽兵士道:“平日裡好用來爲農莊水田播種安排。”

又有一人遲疑的問:“可若是當日風向相反怎麼辦?”

“那就不能火攻。”肖珏道:“畢竟戰爭,講的就是天時地利人和。”

禾晏心道,這倒是真的,缺一不可。當然肖珏沒有將話說完,倘若當時風向相反,自然有別的辦法。

不過戰爭這種事,本就是講了一點運氣,若是老天爺不讓你贏,史書上多得是功敗垂成的例子。而他們要做的,就是將這些不確定的可能降到最低。

這一場關於水攻的討論,一直討論到了半夜衆人才散去。從一開始的大家無精打采,悲觀失望到後來的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也不過是因爲禾晏提出的一個“荒謬”設想而已。

林雙鶴見這一行人出來的時候神情與開始已經十分不同,驚訝的問他們:“怎麼回事?你們在裡面幹了什麼,他們怎麼如此高興?”

禾晏打了個呵欠,“當然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了。”

“那也不至於吧。”林雙鶴嘀咕了一句,“不知道的以爲你們在裡面喝了一場花酒。”

禾晏:“……”

她道:“時間不早了,我先去休息,有什麼事明日再說吧。”

林雙鶴點頭:“好。”

禾晏回到屋裡,白日裡在演武場糾正濟陽城軍的兵陣,夜裡又討論那副地圖,已然覺得十分睏倦。她梳洗過後,走出來時,看見肖珏還坐在裡屋桌前,提筆在寫什麼。

禾晏湊過去一看,他不知從哪裡拿到了一封崔越之方纔掛在書房牆上的地圖的拓印,只不過是小一號的。將之前楚昭給穆紅錦的烏託人兵防圖的拓印放在一處,對比着什麼。

他寫的是禾晏方纔提出的,有關火攻可能需要注意的各方面。譬如葫蘆嘴應該設伏多少,當日風向、城門和城中守衛安排。因爲濟陽城軍實在太少,哪怕是安排一個兵,也要極爲謹慎。

簡直像是節衣縮食操持家用的小媳婦。

禾晏道:“都督,還不睡?”

“你睡吧。”肖珏頭也不擡。

禾晏心裡嘆息一聲,心道少年時候的第一隻需要天賦秉異,在課上睡大覺也能拔得頭籌。可要多年時時維持第一,還真不是隻需要天賦就能做到的,想當年她在撫越軍中也是如此,夜半子時丑時寅時的月亮,她都看過。

思及此,就道:“都督,我來幫你吧。”

正說着,外頭響起人敲門的聲音,是柳不忘:“阿禾,可歇下了?”

這麼晚了,柳不忘還來找她?禾晏與肖珏對視一眼,道:“沒有,師父,稍等。”

她披了件外裳,將門打開,柳不忘站在門外,他當是剛剛從府外回來,衣裳還帶了夜裡的寒露,禾晏看了看門外,道:“進來說吧。”

柳不忘進了門,看見肖珏,對肖珏微微頷首,算是見禮。他的目光落在肖珏面前的卷軸上,微微一頓,隨即道:“濟陽一戰,都督可有了應對之法?”

“一點點,”禾晏道。

“勝算幾何?”

禾晏:“至多五成。”

最好也不過是一半一半。

柳不忘沉默片刻,道:“烏託人可能很快會動手了。”

肖珏看向他:“柳師父查到了什麼?”

“我追查的烏託人,如今已經往一個方向去,有一部分去了城外,還有一部分消失了。他們察覺到了我的行蹤,王女殿下疏散百姓一事,亦瞞不住風聲。”柳不忘道:“烏託人的船還未到,現在就是爭時間。”

“在最短的時間裡,濟陽百姓撤離的越遠越好,但城中有無法離開的平民。”柳不忘的聲音沉下去。

他並不願意平民成爲烏託人屠戮的羔羊。

“師父,”禾晏道:“您不是會扶乩卜卦,可曾算到這一戰是輸是贏?”

“無解。”

禾晏:“無解?”

其實早在很多年前,柳不忘還是少年時,就曾在山上卜卦濟陽城未來數十年的機緣。卦象顯示,數十年後,城中有大難,堆屍貯積,雞犬無餘。連着大魏,亦是如此,王朝氣數漸盡,他還想再看,被偶然看到的雲機道人一掌將龜甲打碎,斥道:“天道無常,天機豈是你能窺見?”

不了了之。

後來發生了許多事,他也知世事無常,人力比起天道,過於渺小。柳不忘已經多年未曾卜卦,可自從此次見到禾晏,知曉濟陽城恐有戰爭,烏託人來者不善時,到底不能置身事外,於是他又暗中卜了一卦。

卦象這東西,從來都看不到起因和經過,只看得到結局。他還記得多年前卜卦出的結果,可隔了數十年,卦象卻全然不同。

這本是一處死局,生機已絕,他仍然看到了與當年一般無二的畫面,但在畫面中,多了一雙模糊的影子。影子金光燦燦,似有無窮功德,惶惶如天,如兩道明亮的金光,照亮了那個死沉沉的卦象。

一處死局,就因爲這一雙模糊的影子,變成了“未知”。

他看不到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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