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醋

禾晏還沒來得及說話,肖珏掃了一眼她,轉身就走。

面前的燈還沒取下來,禾晏也顧不得了,連忙撥開人羣跟了上去。身後的匠人一愣,喚她:“姑娘,你的燈忘拿了!”

卻並無迴應。

禾心影也聽到了匠人的喊聲,下意識的順着匠人的目光望去,就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匆匆離開。

她心中一怔,這背影,看起來正像是之前在玉華寺裡遇到的武安侯禾晏啊。

不知爲何,她與禾晏也不過一面之緣,印象卻格外深刻,身側的許之恆問她:“怎麼了?”

“沒什麼。”禾心影回過神,“我們看燈吧。”心中有些惴惴。

自從嫁給許之恆後,但凡有時間,許之恆都會陪她逛夜市。這段日子許之恆公務繁忙,倒是有兩個月未曾過來。昨日她回到許家,許之恆破天荒的提出可陪她逛上一會兒,倘若換成從前,禾心影必然很高興,只是如今走在許之恆身邊,卻再無雀躍心情,甚至有些緊張。

母親的病,那晚的刺客,死去長姐藏在牀柱裡的兵書,每一樣都足以讓人起疑。而她卻什麼都不能做,還得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

她盯着眼前千姿百態的花燈,腦海裡卻浮現起剛纔那個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事重重。

……

人羣擁擠,禾晏好容易才抓住肖珏的袖子,道:“你慢點走,這裡人這麼多,走散了要找你許久,我剛纔被踩了好幾腳。”

他只往前走,並不回頭,不過腳步終究放慢了一點。

來來往往的人羣裡,禾晏使出擲石鎖的力氣攥緊了他的衣袖,差點沒把肖珏的袖子扯壞,總算走到了人羣外,沿河的地方。

“肖珏,”禾晏盯着他問:“你是不是生氣了?”

肖珏沒說話。

他側着頭,禾晏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就踮起腳,湊近他想看清楚。被肖珏拿胳膊擋住,推開靠近他的禾晏。

“你真的生氣了?”禾晏道:“我剛纔只是……”

“禾晏,”肖珏打斷她的話,直勾勾的看着她,聲音微沉,“你是不是……”

禾晏望着他。

“對許之恆餘情未了?”

“咳咳咳——”她被嗆得咳嗽起來。

“別說笑了!”禾晏一口否認,“他做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可能對他餘情未了?”

“哦?”他揚眉,目光銳利,“就是說,過去曾有‘情’?”

禾晏一口氣差點沒上來,被肖珏問的懵住。這什麼問題,她怎麼答好像都不對。囁嚅了半晌,禾晏小聲道:“過去也沒有。”

肖珏垂眸看她,面無表情,禾晏被看的心虛,小心翼翼的斟酌着語句說謊:“你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上輩子又沒有可以選擇的權力,同禾如非換回身份後,自然是家裡說什麼就是什麼……禾家安排我嫁給許之恆,我就嫁了,我沒有……沒有情。”

禾晏莫名有種與人姦情被丈夫發現的心虛之感,心中亦是頭痛不已,她不過是剛剛在花燈下多看了許之恆一眼,誰知道會惹來這麼大麻煩。不過這樣算起來,好似是她比較虧心。畢竟肖珏在她之前,倒是沒有過別的姑娘。

“可我聽說,當初嫁給許之恆的時候,你很歡喜。”他看着圍欄下的河水,目光平靜。

禾晏一個激靈:“誰說的?這般背後造謠與我,其心可誅!”

肖珏淡淡的看了她一眼,禾晏僵了片刻,耷拉下腦袋,“好吧,之前不知道他是這種人的時候,有過……一點點。”她用小指和拇指比了一點,“就這麼一點點,螞蟻大,一腳就踩死了。”

肖珏被氣笑了,懶道:“那你說說,爲什麼喜歡他?就算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你的眼光,”他打量一下禾晏,“也低於常人多矣。”

他這是在罵許之恆還是在罵自己?禾晏心道,素日裡不覺得,小少爺真發起脾氣來,實在難哄的很。爲何要問這樣令人尷尬的問題,無異於拿刀將人凌遲。偏偏面前人視線一直凝着她,漂亮的眸子中盡是審視。

禾晏嘆了口氣:“我那時候,只是覺得這個人挺好。”

肖珏笑容譏誚。

“你可記得當時東山狩獵,你偷偷送我兔子那一次?”禾晏問。

“嗯。”

“賢昌館裡的先生爲了讓皇上看的高興,學生們比的盡心,立下規矩,倘若沒有獵到獵物,就不能吃飯,餓肚子整整一日。”

禾晏現在想起來,仍覺得義憤填膺,“立這個規矩的人簡直有病。死囚犯都還給吃頓飽飯,不過是沒有獵中獵物,就做出如此慘無人道的懲罰……那日雖然你給了我兔子,可是被我放了,我什麼獵物都沒獵到。”

若是夏日還好,大雪天餓着肚子,滋味實在是難受。狩獵收工時,禾晏望着自己身邊三三兩兩滿載而歸的少年們,心中難受極了。

她就是在那個時候遇到許之恆的。

彼時許之恆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一身青衣,看起來清俊溫和,禾晏餓着肚子往放包袱的地方走,地面上積雪很深,她從早上去狩獵場,一直到天色將黑纔出來,實在是有氣無力,沒提防雪地裡埋了塊石頭,不小心一腳踢了上去,摔了個趔趄,半個身子撲進雪裡,半晌沒爬起來。

正當她在雪裡撲騰的時候,忽然間,聽得前面傳來一個聲音:“你沒事吧?”

禾晏擡起頭來,就看見了一個青衣少年。

這少年看起來臉生,應當不是賢昌館的學生。不過今日上山狩獵,亦有別的學館裡的學生一同參與。估摸着是別的學館裡的學生。

禾晏還在發呆,那少年卻笑了,直接伸手抓住她的手道:“我來幫你。”將她從雪地裡拉起來。

她臉上還戴着面具,面具冰冷,這少年的手卻很溫暖。

“我叫許之恆,兄臺可是賢昌館的人?”

禾晏胡亂點了點頭。

“我聽說,賢昌館的規矩很嚴,今日沒有獵到獵物,是要餓肚子的。”許之恆看向她空空如也的雙手,“可惜我沒有去狩獵,否則就能將獵物分你一隻了。”

她在賢昌館裡,也算是孤僻,不曾有什麼朋友。因着她的那塊面具,旁人也覺得她頗不合羣,懶得靠近,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熱心腸的人。一時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你可是要去那邊拿你的包袱?”許之恆問:“我幫你吧?看你都走不動路了。”

禾晏正想說不用,但一擡腳,便覺得腳腕處疼得厲害,看來方纔是扭到了。思及此,就對這少年微一點頭,赧然開口:“多謝。”又指了指那隻紅色的包袱,“那個是我的。”

許之恆便轉身去高臺上幫禾晏取了包袱,待取回包袱,送到禾晏手中,又扶着她一直到了賢昌館學生們坐的馬車上,才離開。

那時候禾晏望着許之恆的背影,就覺得這少年實在溫暖又體貼。

等回到賢昌館,果真是沒飯吃的一日。禾晏一個人躲在屋裡,給自己倒了點熱茶,越喝越覺得餓得慌,肚子咕嚕嚕叫個不停。

可又有什麼辦法,賢昌館的規矩是最嚴的。況且她確實什麼都沒獵着,真要去,自己也拉不下那個臉。坐了一會兒,禾晏無奈的嘆了口氣,將包袱拿過來,準備將白日裡帶着的紙筆重新放好,甫一打開包袱,從裡面滴溜溜的滾出兩隻黃澄澄的枇杷來。

這個時節,怎麼會有枇杷?

禾晏愣了一下,下意識的將枇杷拿起來,枇杷又大又沉,隱約可以聞見香氣。這包袱一直放在高臺上,圍獵的時候,學生們爲圖輕便,只帶箭筒和箭矢的。想來想去,唯一碰過這包袱的,也就只有那個叫許之恆的青衣少年。

她剝開那隻枇杷,嚐了一小口,果子甜甜的,想起方纔那少年的臉和笑容,就覺得今日運氣,其實也不算太差。

又過了幾年,等禾晏從戰場歸來,與禾如非換回身份,當禾大夫人告訴自己,爲她定了一門親事,對方的名字正是叫許之恆時,禾晏心中除了錯愕,還有一絲竊喜。禾家的女子婚嫁從來都是爲男子鋪路,比起嫁給一個素未蒙面的陌生人,嫁給許之恆,顯然是她所有的選擇裡,最好的那一個。

且不論外頭的人怎麼稱讚許大爺年少有爲,在禾晏心中,只覺得當初十來歲的許之恆都能對萍水相逢的人這般照顧體貼,定然是個好人。那時候,她對於這樁婚姻,其實也是存着諸多期待。縱然後來許之恆偏寵賀宛如,賀宛如從來在她面前耀武揚威,但依着少年時的那兩隻枇杷,禾晏對許之恆,也一直存在着一些幻想。

直到眼盲後,直到許之恆親手一點點將這幻想打破。

“所以,”肖珏玩味道:“你喜歡他,就是爲了兩隻枇杷?”

“算是吧。”禾晏道:“我只是覺得,他能如此照顧他人心情,看穿旁人窘迫情境,至少是個好人。”

“你的喜歡真是隨意。”肖珏嗤笑一聲,往前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腳步,冷冷道:“那兩顆枇杷,是我給的。”

禾晏呆住了。

他已經繼續往河邊走去,禾晏怔了片刻,幾步追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怎麼可能?你騙我的吧?”

肖珏低頭看她,目光平靜。

當年林雙鶴提議要送給禾晏兔子,他煩不過就射了一隻,禾晏卻把那兔子放生了,因令他想到自己少時在山上的經歷,就對這看起來無甚長處的小子另眼相待起來。也知今日未曾獵到獵物的學生,回到賢昌館會餓一日肚子。

作爲這次圍獵第一名的肖珏,得了不少賞賜。宮裡的人甚至還賜下御食,裡頭就有兩顆枇杷。

這個時節的枇杷,可不是到處都能吃到的。他對這種甜甜的果子本來就無甚興趣,臨走時,路過高臺,瞥見放在角落裡的紅色包袱,依稀記得這包袱好像是“禾如非”的。

那小子今日什麼都沒獵到,回去後餓一晚肚子,又是冬日,恐怕很難熬。他看向自己手中提着的御食籃,想到初次遇見“禾如非”時,曾見這傢伙站在學館裡的枇杷樹下,一下又一下的奮力的跳起來試圖摘到枇杷,滑稽至極。想了想,他便停下來,將那兩顆枇杷從食籃裡掏出來,塞到了紅色的包袱裡。

禾晏結結巴巴的道:“不是吧?真的是你送的?”

肖珏靜靜的看着她。

禾晏心道,這下完了,這就好比是肖珏做了好事,被許之恆截了胡,陰差陽錯的,心中豈能舒坦?但這節骨眼兒上,要怎麼平息他的怒火。

“今日是你生辰,剛剛那盞燈我忘了拿了,你想要什麼賀禮……”她笨拙的移開話頭,瞥見旁邊對面那條街上,有人賣糖葫蘆,就道:“你等着。”衝過去,買了一串糖葫蘆,又跑回來,遞到肖珏面前:“給你!”

肖珏側過頭去。

他可能是真的生氣了。

禾晏犯了難。過去的事情已經沒辦法挽回,她確實曾對許之恆動過心,也嫁給了許之恆,而肖珏並沒有。她不曾體會過肖珏此刻的心情,但心裡很明白,那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禾晏繞着他,“肖珏,肖珏?”

肖珏避開她的目光,只看着欄下潺潺流動的河水。

不知什麼時候,天下起小雪,雪粒紛紛揚揚的落到身上,遠離了夜市的人羣,禾晏終於覺出冷來。腦海裡突然想起臨走時,青梅對她說過的話來。

禾晏瞅了一眼肖珏,這人還是不看她,她“阿嚏”了一聲,誇張的打了個噴嚏,自語道:“好冷。”

下一刻,溫暖從天而降,肖珏轉過身,脫下披風罩在她身上,總算是肯回過身看她一眼了。

禾晏趕緊打蛇隨棍上,往他身前撲,“不生氣了?”

肖珏幫她把披風前面的繩子繫好,還是不搭理她。

他的披風很大,幾乎要把禾晏整個人籠進去,禾晏怕他冷,往肖珏身上湊得很近,如那一夜酒醉時,都快貼他身上了。她仰着頭逗肖珏,“肖大都督,對不起,我不該認錯人,今日是你生辰,不要生氣了嘛,笑一個?不想笑的話……吃一口糖葫蘆?”

她舉着糖葫蘆往肖珏脣邊湊,猛然間,手被攥住。

禾晏一怔,下意識的擡起頭,正對上他瀲灩的黑眸。

青年五官褪去年少時的清秀,如雪山上的月光,輪廓清晰乾淨,漂亮的分明,似美玉無瑕。

他一手扶着禾晏往身前拉,圈在懷裡,俯身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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