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月亮的秘密(年後更新燕秀番外)

肖珏一直覺得,禾晏是個騙子。

外人眼中的禾晏,仗義、豪爽、瀟灑、慷慨,他眼中的禾晏,能吃、能睡、胡說八道、還貪財小氣。

每個人都有秘密,人活在世上,也並非全然的善惡黑白,人心複雜,人性矛盾,但禾晏大抵是他有生以來見過最矛盾的女人。

藏匿在黑暗中不願意讓人發現真心的可憐人,與戰場上驍勇善戰飛揚自信的女將,看起來實在太過於不同,以至於過去的那些年裡,從未有人將“禾晏”與“禾如非”聯繫起來。

譬如演武場上的撫越軍們總是說,他們的頭領歸月將軍心胸比男子還要寬大,行事比男子還要灑脫,從來不看回頭路,永遠大步往前走,有她在,軍心就穩,哪怕天塌下來,也不過就那回事。

但肖珏其實知道,禾晏並不是一個從來不看回頭路的人。

對於過去,她有着比旁人更長久的眷戀和深情,尤其是那些好的、珍貴的回憶,她悉心保存,從不輕慢。

金陵城花遊仙時常會讓人送一些新釀的甜酒過來,她每每嘗過,認真的寫一封回信,喝完了,還要將酒罈子好好地收起來。潤都的女人們每個季節都會送她她們親手縫製的衣衫和靴子,刺繡精緻,裁剪合身,禾晏自己都許久沒有買過新衣。

林雙鶴有時候看到了,偷偷地在肖珏耳邊憂心忡忡道:“懷瑾,你說我禾妹妹這樣下去,不會是下一個楚臨風吧?”

肖珏賞了他一個“滾”字。

濟陽城裡崔越之偶爾也會來信,與她說說近來的好事,還有九川那頭……她將信仔細看過,小心收藏,書房裡的木屜裡,信件整整齊齊疊在一起,摞的老高……她捨不得燒。

她看似灑脫,對於“失去”,其實又格外恐懼。

二毛死的時候,禾晏很難過。

世上之事,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態,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會有離世的那一日。禾晏不愛流眼淚,二毛死的時候她也沒哭,只是後來那幾日,肖珏總是發現她時常坐在院子裡的門檻上,望着二毛過去喝水的那隻碗發呆。

他就走過去,沒說什麼,陪她一起坐了會兒。

禾晏對“失去”,並不如表面上的瀟灑。當年烏託一戰後,並肩的同伴戰死,先前有戰事,她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後來回到朔京,其實難過了很久。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禾晏身邊,至少於“失去”這一項上,永遠不會出現他的名字。

這兩年裡,漸漸地,有許多人家的夫人暗中與白容微說,問肖珏有沒有納妾的打算。畢竟肖家兩兄弟,本就格外出挑,肖璟就罷了,與白容微成親了這麼多年,有了女兒肖佩佩後,仍舊對白容微一往情深,實在尋不出空。肖珏卻不同,從前世人都認爲他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實則性情過於冷傲無情,這輩子都不會娶妻,然而後來卻娶了一個校尉之女禾晏,且對妻子十分寵愛。

冷心冷性的人一旦開竅動情,遠比溫柔深情之人更讓人來的心動。尋常人最愛想的一件事無非就是:她可以,我爲何不可以?何況禾晏如今尚未誕下肖家子嗣,又是武將,定然不如那些會撒嬌可愛的姑娘懂得抓住男子的心,因此,許多人都認爲,自己是有機會的。

白容微替肖珏拒絕了一茬又一茬,耐不住有人膽大包天,過分自信,又被美色當前衝昏了頭腦的,什麼五花八門的手段都用,肖珏往門外丟了幾次人,有一次被氣的狠了,差點找了對方一大家子麻煩,好在後來被禾晏勸住了。

禾晏就笑眯眯的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都沒生氣,你在氣什麼?”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此話,肖珏就更生氣了。

林雙鶴來串門的時候總是說,“誰能想到我們肖家二公子,懷瑾少爺,如今被我禾妹妹吃的死死的呢?你要知道,”他嘆道:“男女之事,誰計較的多,誰就輸了,我原先認爲你是佔上風的,怎麼過了幾年,你都被踩在地上去了?”

肖珏不喜歡他這斤斤計較的理論,人的情感並非打仗,還要用兵法攻心,不過,他也承認,林雙鶴說的沒錯。

撫越軍裡的那些兵士,總覺得是禾晏遷就他,對他說些甜言蜜語,但其實事實上是,他總是輕易而居的被禾晏挑動情緒,無論是大事小事。

或許,用林雙鶴的那通理論來說,他喜歡禾晏,比禾晏喜歡他更多一點。

不過,這也沒什麼。

這世上,能有一個人喜歡,本就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世上人千千萬,或有緣無分,或有份無緣,人如河中砂礫,相遇別離,不過轉瞬,能於廣闊無垠的天地裡,遇到喜歡的人,已是幸運。

是以,誰更喜歡誰這一點,就無須過分追究了。

但禾晏很喜歡拿這件事問他,時常在夜裡逼問他道:“肖都督,其實你上輩子就對我動心了吧?若我是個男子,你定然就是個斷袖。”

肖珏嗤道:“我不是斷袖。”

“呵,”這人根本不信,“我上次去演武場的時候,聽見沈教頭與樑教頭說話,說從前在涼州衛,我尚還沒被揭穿女子身份時,就以爲你我是那種關係。”她上下打量一番肖珏,摸着下巴道:“不過以你的姿色,縱然是個斷袖,也當是在斷袖中極受歡迎的那種……”

這種時候,肖珏一般都懶得跟她理論,帳子一扯,戰場見分曉。

夜深了,她睡得香甜,肖珏替她掩上被子,雙手枕於腦後,星光從窗外照了進來,將屋子照出一角微弱的亮光。

他望着帳子的一角,心中格外平靜。

是什麼時候對禾晏動的心,肖珏自己也不太明白。禾晏總嘀咕說前生在賢昌館唸書時,他對她如何特別,但現在想想,那時候對於禾晏的照顧,大抵是因爲他在這“少年”的身上,見到了諸多自己過去的影子。唯一不同的是,她又比自己多了一點於渾濁世事中,仍要執拗堅持的天真。

一個戴面具的少年,與別的少年本就不同,又因爲要堅持着自己的秘密不能被人發現,所以形單影隻。她笨拙,但是努力,沉默,但是樂觀,弱小,又有憐弱之心,少年時候的肖珏偶爾會好奇,覆蓋的嚴實的面具下究竟是一張怎樣的臉。

他在樹上假寐的時候,在假山後曬太陽的時候,在賢昌館的竹林裡喝茶的時候,總是能看到各種各樣的“禾如非”。

她看起來如此的不起眼,如此的渺小,但渾身上下又閃着光,旁人注意不到,偏被他看見了。少年肖珏其實從沒懷疑過,“禾如非”日後必有作爲。

倘若她一直這樣堅持的話。

但那時,也只是被吸引,談不上喜愛。就如在夜裡看到了一顆星星,這星星不怎麼明亮,偏偏閃爍個不停,一旦被看見,就難以忽略。

同窗之情不是假的,所以在玉華寺後,他連“禾如非”的“妹妹”都會順手相助。

一次是意外,兩次是偶然,三次是緣分,第四次,大抵就是命中註定了。

肖珏從未懷疑過,他與禾晏是命中註定。

否則老天爺爲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她出現在自己面前?而他的目光,又註定被此人吸引。

禾晏好像從未變過。

夜色下拉弓練箭,努力跟上隊伍步伐的少年,和當年賢昌館暗自勤學的小子沒什麼兩樣,但脫去面具的她,終於露出了真正的自我。瀟灑的,利落的,在演武場縱情馳騁的,熱烈而純粹的如一道光。

但她又是小心翼翼的,習慣於付出,而不安於被“偏愛”,對於更親密的關係,總是無所適從。

他一開始只是覺得這人是個身手不錯的騙子,再後來,目光不知不覺得在她身上更多停留,爲她牽動情緒,生平第一次嚐到妒忌的滋味,他會開懷,會憤怒,會爲她的遭遇不平,想要撫平她曾經歷的所有傷痛。

禾晏讓他覺得,這人世間,還是有諸多值得期待的事。

就如林雙鶴總說:“你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嗎?”

他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一天。

原來人間除了揹負責任與誤解,背叛和殺戮外,還能有這樣值得滿足的瞬間。他原先不知道的,禾晏帶他一一知曉。

身前的人翻了個身,滾到了他的懷裡,下意識的雙手將他摟住,他微一愣神,頓了片刻,脣角露出一絲笑意。

誰更喜歡誰多一點,又有什麼關係?

他更感激上天於他殘酷的人生裡,所贈送的這一點遙遙暖意,讓他能遇到摯愛,相守無離。

……

禾晏很喜歡演武場。

烏託一戰後,大魏兵馬休養生息,至少十幾年內,烏託人也沒那個精力捲土重來,然而練兵還是要練的。她如今是撫越軍的首領,練兵的時候,總讓撫越軍一些老兵們想到當年的飛鴻將軍。

同樣的利落瀟灑,但又比那帶着面具的女子,多了幾分俏皮和親切。

亦有新兵們不肯相信禾晏的本事,演武場上,女子刀馬弓箭一一演示,神采飛揚的模樣,如明珠耀眼。

禾晏本就生的漂亮,大魏朔京城美麗的姑娘數不勝數,但美麗又這般英氣的姑娘,大抵就只有這一人。當她穿上赤色的勁裝,含笑抽出腰間長劍,或是喝令兵陣,或是指點兵馬,場上的年輕人們,皆會爲她的光芒驚豔。

林雙鶴來看了兩次,都替肖珏感到危機重重,只道當年在涼州衛的時候,禾晏女扮男裝,軍營裡的兄弟們尚且不知她的身份,如今換回英氣女裝,日日與這些少年青年們混在一處,熱情似火的毛頭小子們,幾乎是不加掩飾對她的愛慕之心。

禾晏自己沒有覺得。

在她看來,這些年輕兒郎們,和當年的王霸他們並沒有什麼兩樣,都是好漢子,好兄弟。

烏託戰事後,涼州衛的幾個兄弟走了一半,剩下的幾人,既已接受戰場的淬鍊,如今已經格外出挑。就是在涼州軍裡,也是佼佼者。江家的武館因爲出了江蛟這麼個人名聲大噪,江館主爲江蛟引以爲豪。

王霸的銀子,大多送回了匪寨中,他過去呆的那處匪寨,如今已經不做強盜的營生,挖的魚塘收成蠻好。聽說匪寨裡時常收養一些沒人要的孤兒,王霸偶爾也會去看看,他如今脾氣好了很多,小孩子也敢親近他了。

小麥在石頭走後,成長的最快。當年有石頭護着,他尚且是個一心只念着好吃的貪玩少年,如今成熟了許多。他的箭術突飛猛進,已經比石頭準頭更好,他也不如從前那般貪吃了,與禾晏說話的時候,顯得寡言了許多,不如從前開朗。

禾晏心裡很悵然,可人總要成長,命運推着人走上各自的道路,有些人永遠不變,有些人,會慢慢長大。

時間和風一樣,總是無法挽留。

她翻身下馬,方纔的一番演示,手中弓箭牢牢地正中紅心,漂亮的亮眼。

撿回箭矢的年輕人瞧着她,目光是止不住的傾慕,半是羞澀半是激動地道:“將軍厲害!”

“過獎,”禾晏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多練練,也是如此。”

那年輕人望着她,向前走了兩步,喚道:“將軍——”

禾晏回頭,問:“何事?”

“我……我弓箭不好,您……能不能爲我指點一二?”他不敢去看禾晏的眼睛。

對於小兵們的“求指點”,她向來是不吝嗇的,便道:“當然可以。你先拿弓試試,我看一看。”

遠處,林雙鶴搖着扇子,幸災樂禍的開口:“兄弟,這你都能忍?”

肖珏不露聲色的看着遠處。

“我看着演武場上的男人,都對禾妹妹圖謀不軌,”他唯恐天下不亂,“你我都是男人,最懂男人的心思。你看看那小子,表面是求賜教,不就是想借機親近?這一招我上學的時候就不用了,他居然還這般老套?嘖嘖嘖,哎……你怎麼走了?”

禾晏站在這小兵身後,正要調整他拿弓的動作,身後響起一個冷淡的聲音:“等等。”

她回頭一看,那小兵也嚇了一跳,話都說不清楚:“……肖都督!”

“你怎麼來了?”禾晏問。

“今日不到我值守,”肖珏掃了一眼那面色慘白的年輕人,脣角一勾,嘲道:“我來教他。”

小兵的臉色更難看了。

禾晏不疑有他,只道:“那就交給你了,我去那邊看看。”放心的走了。

小兵望着禾晏的背影,有苦說不出,偏面前的男人還挑眉,目光怎麼看凝滿了不善,道:“練吧。”

林雙鶴在一邊笑的樂不可支,心中默默地爲這位小兵掬一把同情的淚。

待到日頭落山,一日的練兵結束,禾晏去演武場旁邊的屋子裡換衣裳時,又看見了下午那位小兵。只不過這時候,分明是深秋,他渾身上下都溼透了,跟從水裡撈出來似的,嘴脣發白,禾晏走過去奇道:“你這是怎麼了?”

小兵往後一退,避她如蛇蠍,低着頭道:“沒事,就是練得久了,多謝將軍體恤。”

禾晏望着他匆匆離開的身影,若有所思的進了屋,一進屋,肖珏已經在裡面了。她將外頭的輕甲脫下,一邊拿自己的衣服,一邊問肖珏:“剛在外面瞧見那位兄弟,你做了什麼,他怎麼累成這樣?”

“不累怎麼叫練兵。”肖珏輕描淡寫的飲茶。

禾晏一邊扣着自己衣領上的扣子,一邊道:“雖是如此,也不要太過嚴苛了。我看着這批新人中,其實有好幾個資質不錯的,今日你來的晚,沒有看見,有幾個少年身手不錯,姿容清俊,早晨在演武場練槍時,打起來漂亮的很,”她像是在回味似的般,“身段又飄逸,我瞧着都覺得不錯……”

肖珏臉色陰的要滴出水來,緩緩反問:“漂亮的很?”

“是啊,”禾晏披上外袍,“大抵是腰細吧,飛起來的時候個高腿長的。”

他眼神幾欲冒火:“禾晏。”

“噗嗤”一聲,禾晏大笑起來,指着他笑道:“肖都督,你怎麼如此霸道,每次在你面前誇誇別人,你就生氣得不得了。這小心眼可要不得!”

她笑的開懷,肖珏方明白她又是故意的,雖然如此,心中到底還是有些不悅,抿着脣不想搭理她。

禾晏湊到他身邊,知道他是不高興了,就道:“不過是玩笑罷了,他們這些人在我眼中,男人女人也沒甚分別,不過肖都督,你就算不相信我的品性,也得相信你自己,他們再漂亮,也比不過你,身段再好,我也只喜歡你的腰——”話到最後,尾音帶了點曖昧的調調,勾的人心癢癢。

肖珏擡眸看着她。

禾晏如今是越發的不正經了,大抵是想着反正是老夫老妻,也不必裝模作樣,不過每每對她來說的無心之言,不甚有風情的撩撥,總能引得他心神盪漾。

他哼笑一聲,揚眉道:“等着。”

“等什麼?”

肖珏沒回答她。

到了晚上,一夜鏖戰的時候,禾晏就懂得了。

青梅叫人送了熱水進來,她洗過澡,滾到肖珏懷中,哼哼唧唧道:“你說,若是我日後有了孩子,是生的像你還是像我?”

不等肖珏開口,她就自語道:“罷了,還是像你好,我想了想,無論是男孩還是女孩,生的像你,也就是個美人了。”

肖珏對於外貌沒有什麼想法,林雙鶴說,人擁有什麼,就不在意什麼,容貌、家世、頭腦或是身手,於他而言都有,也不那麼重要,倘若日後他們有了孩子,肖珏以爲,只要那孩子快樂就好了。

但禾晏與他成婚幾年,暫且還沒有孩子。

當年她去了涼州衛那幾年,日日跟着新兵們一起日訓,爲了不被人發現,大冷的天去五鹿河洗涼水澡,又四處奔波,去九川打仗……到底傷了身子。林雙鶴爲她開了方子,慢慢調養着。肖家的親戚,譬如程鯉素的母親總是旁敲側擊的問禾晏何以還沒有懷孕,甚至有不不知死活的人去白容微面前暗示,既然禾晏生不出來,不如讓肖珏先納一房妾室,肖二公子總不能無子吧。

恰好路過的肖珏當着說話人的面冷道:“你以爲,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誕下肖家的子嗣?”

他厭惡這樣的處心積慮。

對於孩子,肖珏並無太多的幻想,倘若日後他真的喜歡上孩子,那也是因爲是禾晏與他的孩子,與別的事無關。誰說男人就一定要傳宗接代?肖璟當年娶了白容微,不也多年無子,那又如何?肖家的男人,娶妻生子只爲心中所愛,如果是爲了延續後代,如本能一般繁衍,與禽獸又有何差異?

倘若禾晏日後沒有孩子,那就沒有孩子,他就專心用餘生對付她一人足矣。

禾晏並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對於這些事,她總是諸多美好期待,並且,她一直認爲,上天願意給她和肖珏兩世緣分,就必然不會吝嗇給他們一個最好的結局。

“雲生最近有些魂不守舍,”禾晏又開始操心起別的事來,“悶悶不樂的模樣,是不是在外面受欺負了?我成日忙着練兵,這些日子倒是沒有顧得上他,你知道他是出什麼事了嗎?”

肖珏無言片刻,提醒她道:“宋陶陶半月沒去禾府了。”

宋陶陶喜歡禾雲生,就差沒昭告整個朔京城了,這孩子的喜歡也是直接,雷厲風行的,喜歡就是給禾雲生送東西,衣食住行什麼都送,半點不矜持,禾晏欣賞歸欣賞,心裡也同情宋陶陶的父母——得操多少心啊!

而且禾雲生個死小子還這般冷淡。

不過……她轉向肖珏,驚訝道:“你的意思是,雲生喜歡陶陶?”

肖珏笑了笑,算是默認,禾晏頓感悚然,看禾雲生那個橫眉冷對小姑娘的臭脾氣,說喜歡,還真沒看出來。

禾晏確實沒看出來禾雲生喜歡宋陶陶,畢竟禾雲生比肖珏還會藏,直到後來又過了一段日子,他來找禾晏,請禾晏與禾綏上宋家提親,禾晏才驚覺,原來肖珏說的是真的。

“你真的喜歡宋陶陶嗎?”她問,“你若不是真心,就別去瞎撩撥人家。”

“我當然喜歡……”禾雲生聲音低下去,似是有些赧然,紅着臉不耐道:“總之,我娶了她,就會對她一輩子好!”

禾晏這才放下心來。

雖然禾綏沒有官職在身,但架不住禾雲生有個做將軍的姐姐和姐夫,禾雲生雖年少,但已經在仕途中嶄露頭角,未來前途不可估量,加之宋陶陶自己也喜歡,宋家當然樂見其成這一樁親事。

幾乎沒費什麼周折,這樁親事就定了下來。

禾晏原先還以爲,禾雲生得罪了宋陶陶,要是這樣貿然上去提親,說不準會被宋陶陶趕出來,沒料到這小子平日裡看起來不言不語的,還挺會哄姑娘,沒多久,禾晏就瞧着宋陶陶又歡歡喜喜的去禾家給禾雲生送吃的了。

親事定下來後,禮程走的很快。

除了禾家與宋家外,最高興的,竟然是程鯉素。禾晏有時候琢磨着,程鯉素那模樣,不像是禾雲生娶妻,像是他娶妻似的。時常來禾家幫忙,朔京城裡做人前未婚夫做成這樣的,大抵他是頭一個。

禾晏逮着個機會問他:“陶陶成親,你怎麼如此高興,你心裡真的沒有半點不開心?”

“我怎麼會不開心?”程鯉素笑得跟撿了銀子一般,“那個潑婦……宋小姐,如今被禾叔叔收了,我就自由了!否則還要日日擔心哪一日家裡又將這樁親事給撿回來。這叫……死道友不死貧道!”

他還挺得意,禾晏想了想,爲了怕日後程鯉素後悔,小外甥和弟弟一不小心搞成仇敵,還是問了一句:“你真的一點點都不喜歡陶陶?”

“不喜歡!”程鯉素笑道:“舅母,我知道你和舅舅覺得我不靠譜,不過,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還是分得清的。宋陶陶同我可不是一路人,我喜歡的姑娘,當然要如我一般,能發現的了我身上的好,宋陶陶一見我,就覺得我不思進取,廢物公子,你說,我能和她做夫妻嗎?做朋友都要分場合!”

禾晏瞧他說的頭頭是道,心道也罷了,少年人自有少年人的心思,既然程鯉素是真的對宋陶陶無意,事情走到如今這步,倒也算另一種圓滿。

她又開始幫着禾雲生操持親事起來。

禾雲生成親那一日,禾晏很傷感。

分明禾雲生纔是娶妻的人,她活像是送女兒出嫁的老母親般,眼裡生出潮意。禾綏做爹的都不如禾晏激動,禾心影站在禾晏身側,瞧着她的神情,低聲道:“今日是禾公子大喜之日,姐姐怎麼看着很傷心。”

禾晏道:“我不是傷心,我是高興壞了。”

她前生雖也有家人,可因爲許多原因,並不能得以親近,哪怕是身邊的禾心影,她們姐妹二人真正開始親近,也是在禾家倒臺後的今生。

可禾雲生不同,打從她變成“禾大小姐”睜開眼時的那一刻,禾綏與禾雲生,就成爲了她如今的“家人”。雖然貧窮,但他們給與了她從未享受過的溫暖。眼下,那個當初在後山上彆彆扭扭吃着她遞過來的糕點的青衣少年,也終於長成了成熟的男子,有了自己心愛的姑娘,成爲了一個大人。

人在面對過分圓滿之事時,常常會生出不真實之感。有時候禾晏都懷疑眼前一切不過是她做的一個漫長美夢,生怕夢醒之後,一切成空。

禾雲生牽着新娘邁進了禾家的院子裡,周圍頓時響起了歡呼聲。禾家院子被擠得滿滿當當,她朋友許多,禾雲生的親事,大家都願意來湊個熱鬧。王霸幾人自不必說,涼州衛的教頭們也來了,還有白容微,肖璟……肖珏站在她的另一側,如禾雲生的兄長,目送着一雙新人走進了喜堂。

林雙鶴在熱鬧裡誇張的道:“連雲生都成親了,我居然還是孤身一人。”

程鯉素拍了拍他的肩,“沒事,林叔叔,我也是孤身一人,我們一起。”

林雙鶴:“……”

一雙新人拜堂成親,酒席熱鬧,禾晏也喝多了。

她其實除了逢年過節外,喝酒如今很是節制,畢竟誰知道會不會一喝醉了就去人前背書。肖珏看到了也就罷了,要是傳到外人嘴裡,傳到撫越軍耳中,誰知道日後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她這個將軍。大抵覺得她生性愛炫耀,一喝醉後就原形畢露,非要展露自己的才華吧。

但禾雲生成親的大喜日子,該喝的還是要喝的。

肖珏過來的時候,禾晏已經喝醉了。

她坐在桌前,看見他,就朝肖珏擺了擺手,喊他:“肖都督!”

肖珏將她扶起來,對禾綏道:“晏晏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去吧去吧。”禾綏也道:“時候也不早了,你們回去,明日一早得空再來喝陶陶的茶。”

肖珏點頭,將禾晏扶着出了大堂,一邊提醒她,“有臺階,小心腳下。”

禾晏一扭頭,將他攔腰抱住,不肯走了。

肖珏深吸口氣,垂眸看向面前人:“禾大小姐,回家了。”

“肖都督,”她擡眼看着他,光看模樣,實在看不出是醉了,嘴裡道:“我跟你說個秘密。”

“說吧。”

身後的喜堂裡,絲竹歡笑聲漸遠,夜風冷清,他將禾晏的外裳往裡拉的更緊一點,就見禾晏指了指房頂的月亮,道:“……我喜歡月亮。”

他忽然怔住。

記憶裡也有某個時刻,她也這麼對自己說過。

那時候他還沒有完全的愛上禾晏,但心動無可避免,她在自己耳邊的輕語,被當成隨口的玩笑,竟不知那時的玩笑裡,藏了多少真心。

如果註定要藏匿在黑暗裡,月亮照不到的地方,她就會如此,只是遠遠的站着,將秘密藏在心底。

面前的女子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眼睛明亮似星辰,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她踮起腳來,在他脣上輕輕一點。

“月亮是你。”

剎那間,月色如詩畫雋永,世間煙火,萬種風情,都抵不過眼前這片刻永恆。

月亮孤獨又冷漠,月亮懸掛在天上,直到有一日,他看見這數不盡的黑暗前路里,旅人跌跌撞撞,踽踽獨行,他隨手灑下一縷光,照亮了旅人前方的一段路。

於是在那瞬間,他瞧見芳菲世界,暖日明霞。

禾晏似是倦極,靠在他的懷中,眼睛一閉,沉沉睡去,他怔了片刻,低頭在她額上落下虔誠一吻,將她打橫抱起,往屋外走去。

秋夜漫漫,庭中綠草萋萋,飛蛾向燭,風似嘆息,男人一步步往外走,脣角勾起的弧度裡,盡是年少的歡喜。

她不知道,月亮也有自己的秘密。

她是月亮的心事,是月亮的愛人,是他的心動的起始,也是相守的終點。

這就是,月亮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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