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宴會廳裡軍政商三界要員的目光,夏志元夫妻走上了臺。
臺上鮮花高築,夫妻兩人相攜立在紫檀精雕鎏金的演講臺後,看着國家賓館宴會大廳裡金玉交輝、高客滿座,緊張、感慨、恍惚,各種情緒在心頭,說不出的複雜。
女兒就靜立在臺下,以往,是他們在現場或是在電視裡看着她站在臺上,面對世界的目光。今晚,換成她立在臺下,看着他們。
恍惚間,這些年的經歷都在心頭涌起,分家、華夏集團成立,一家人搬去桃源區,從此看着女兒創造一個又一個的傳奇,走過榮光,走過質疑,太多的心路歷程,幾年間彷彿好幾輩子。
如今站在這裡,國家最高待遇的地方,面對各界要員的目光,夏志元此刻反倒心境平和,開口的時候,聲音出奇地平靜。
“各 位貴客,感謝今晚前來祝賀小女訂婚之喜。雖然只是訂婚,身爲父母,我們也很感慨。沒有想過她十五歲就敢獨闖商場,但是,她闖了。沒有想過她二十歲就會決定 自己的終身大事,但是,她決定了。這些年,很多人羨慕我們,但其實我們也有苦惱。天下父母心,不分高低貴賤,爲兒女憂心操勞的心都是一樣的。當年,我們擔 心她會在商場遭遇挫折,她總是在用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告訴我們,她的決定是正確的。現在,我們同樣擔心她過早地決定婚姻大事,將來遇到的風雨也會比晚婚的孩 子多。但這一次,我們沒有辦法知道她的決定是不是正確的,我們只能祝福,用天底下父母對兒女最真誠的祝福,祈望他們未來多幸福,少風雨,一次攜手,共度一 生。”
夏志元感慨地轉頭,望向臺下。夏芍轉過頭來,面帶微笑,含笑的眼底微微晶瑩。她知道,她的年紀對父母來說終究是小了些,大部分同齡人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就決定了自己的婚事,而且還是徐家這樣的家庭,他們擔憂,但也只能祝福。
夏志元是忠厚老實的男人,他對妻女向來做得多說得少,今晚這番話,夏芍兩世爲人,也是第一次聽見。無論臺下的人會不會認爲這番話裡有場面話的成分,夏芍知道,父親說的是真心話。
這就夠了。
不需要別人懂。
臺下還是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哪怕是出於捧場的心思,掌聲也是必須的。
掌聲落下,夏志元看向妻子,微笑間在演講臺後握緊了她的手。夫妻二十多年,交流早已不需要用語言,一個眼神,對方就能懂。
不用緊張,老爺子都見過了,還怕見這些人?
李 娟對丈夫笑了笑,她今晚一身量身設計的米色禮服,頭髮高綰,珍珠耳環和配飾,襯得氣質溫婉端莊。這些年,許是宅院裡佈下的五行風水局的原因,李娟不僅覺得 身體跟年輕時候似的,連暗沉的膚色都漸漸變得白皙。尤其她身段保養得好,一直玲瓏有致,站在丈夫身邊,除了笑容有些靦腆,倒看不出,五年前夏家還是普通家 庭。
“我要說的話,我先生都替我說了。”李娟還是頭一回稱呼自己的丈夫爲先生,不由自己都有些臉紅,但許是女兒下午的話起了作用,又或是剛纔丈夫的話激起了她心中的一些情緒,一笑之後,她便接着說了,“我沒有太多話說,只是身爲母親,有句話要交待女兒。”
李娟看向臺下,夏芍回頭笑着望來,眼神鼓勵。
李娟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說道:“媽結婚的時候,孃家人都不在了,有些話,沒能聽你姥姥囑咐。但是還好,現在能囑咐你。結婚以後,要孝敬長輩,做個好媳婦。”
話雖簡單,卻是母女之間代代相傳的話。李娟話未說完,眼圈已紅了,不知是否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艱辛磨難。
夏芍的眼圈也有些紅,但見氣氛安靜,便不由笑着開口,“媽,今晚是訂婚,不是結婚。”
美好的氣氛被打破,李娟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氣得直瞪女兒——有這麼拆自己母親臺的嗎?這孩子!她只是結婚的時候沒能聽見自己母親的囑咐,結婚後生了女兒又不讓她操心,好不容易等來今晚,管她訂婚還是結婚,說出來過過癮就是了。這孩子居然拆她的臺。
瞪歸瞪,李娟卻笑了起來,而宴會大廳裡的賓客也被夏芍這句話提醒,趕緊鼓掌捧場。
夫妻二人在掌聲中走下臺去,之後,徐康國老爺子上臺來爲典禮結束致辭,而後宣佈宴會開始。
國家賓館裡的菜品都是獨特的,從八大菜系到世界各國風味的經典菜式都有,宴會菜品的品質自不必說,但品嚐菜品只是賓客們的事,夏芍和徐天胤兩人卻還要給賓客們敬酒道謝。
敬酒之前,夏芍需要回房間換身禮服。造型師在房間裡等候夏芍,原本不必徐天胤陪同,但這男人自從在紅毯盡頭牽了夏芍的手,就不肯放開,一路跟着她出了宴會大廳,來到了房門口。
夏芍走了一路,笑了一路。徐天胤不知她笑什麼,只牽着她的手走在身旁,她越笑,他越看她,眼眸漆黑,眼神默默。
直到走到房門口,夏芍才忍不住了,“共和國最年輕的將軍閣下,讓人知道你這麼粘未婚妻,以後的形象可怎麼辦?”
徐天胤給她的回答是把她擁住,像是在紅毯盡頭沒抱盡興,現在要繼續。走廊上遠遠走來一名服務生,徐天胤也不管,直接把臉埋進夏芍的頸窩,磨蹭。
夏芍被他磨得發癢,一眼掃見有人來了,不由臉頰一紅,把徐天胤推了推,“我要進去換身禮服,不許你進來。”
說罷,夏芍笑着敲門,進門的時候瞪了眼想跟進來的男人,在他怔愣的時候,把他關在了門外。爲了以最快的速度換好禮服回去宴會大廳,夏芍這也是不得已。要是某人在屋裡,指不定要磨蹭到什麼時候。
門外,徐天胤看着關上的房門,轉頭見一名服務生走來,便道:“房卡。”
服務生一愣,道:“徐將軍要進房間?我馬上下去安排。不過,我是上來傳話的,有位沒有喜帖的客人在賓館外,請求見您。”
“不見。”徐天胤面無表情,連愣都不愣,直接拒絕。
“徐將軍,這位客人是位女士,她說,她姓冷。”服務生道。國家賓館這裡可不是普通上流舞會,普通身份的人進不來,沒有邀請,也沒人來。像這位冷女士這樣的人倒是少見,正因爲她點名要求見徐天胤,接待人員見她氣質不凡,這才答應上來問問的。
“不見。”沒想到,徐天胤還是同樣的話,只是這回聲音冷了幾分。
服務生驚得心裡咯噔一聲,卻滿心訝異,心道還真叫那位冷女士說準了。
“徐將軍,冷女士說,猜得出來您不會見她。所以,委託我們將這張紙條交給您。她說,事關您和夏小姐的事。”服務生說話間,便將紙條拿了出來,遞給了徐天胤。
徐天胤微怔,目光往紙條上一落,這才接了過來。
見他接過,服務生大鬆一口氣,一邊暗道那位冷女士的神奇,一邊告退下去幫徐天胤開房門去了。
徐天胤站在走廊上,打開了紙條。
這張紙條,只是一張便箋紙,摺疊得規整。打開之後,上面只寫了八個字。
徐天胤的氣息卻忽然一窒,明亮的走廊上,只照見男人僵直的背影和漸漸發白的指尖……
夏芍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便看見徐天胤背對着房門,低着頭,像被人拋棄一樣站在門口,瞧着背影,好不可憐。夏芍忍不住一笑,這男人什麼時候這麼聽話了?她說要換禮服,以他的性子,不是該想辦法進來麼?虧她還怕他進來,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了。
“師兄?”夏芍笑着在背後喚道。
徐天胤沒有反應。
夏芍笑意更濃,改口,“未婚夫?”
男人還是沒有反應。
夏芍這才愣了愣,走到徐天胤身旁,順道伸手去挽他的胳膊。沒想到,剛一觸到徐天胤,他忽然一震,像是剛回過神來,倏地轉頭。夏芍一愣,還沒看清楚,男人便展開雙臂,將她擁在了懷裡。他擁得極緊,大掌在她背後沉沉摩挲,力道深而沉重,臉更是埋在她頸窩裡久久不動。
夏芍愣住,“師兄,怎麼了?”
徐天胤的情緒不對,他不至於被她在門外關了五分鐘就憋屈成這樣。
“師兄?”夏芍試探着詢問,感受着頸窩裡男人灼燙的呼吸,他的情緒波動如此激烈,記憶中除了提起他父母的時候,和當初與徐彥紹一家鬧翻的時候,他再沒有過這樣受傷的情緒。這情緒令夏芍有些不安,“出什麼事了?”
或許是感覺到她的不安,男人的身子微微僵直,隨即搖了搖頭,從她的頸窩裡擡起臉來,呼吸着走廊上的空氣。
走廊上燈光暖黃,照得人暖融融的,男人的眸底卻血絲如網。他依舊抱着女子,不讓她瞧見,直到深呼吸過幾回,閉了閉眼,待睜開眼時,神色清明,這才搖頭道:“沒事,回宴會廳吧。”
他聲音如往常般冷,夏芍的目光卻停留在他臉上,不太信,“真的沒事?”
“沒事。”彷彿怕她不信,他專心打量她換好的紅色禮服。
這時,一名服務人員從宴會大廳處走了過來,一見兩人便道:“徐將軍,夏小姐,該去給賓客敬酒了。”
“好,知道了。”夏芍應了一聲,便看向徐天胤,牽起他的手。徐天胤的手指微微一僵,但很快便恢復如常,快到讓注意力正放在他臉上的夏芍並沒有發現,“那走吧。”
夏芍是不信徐天胤沒事的,她總覺得他情緒不對勁,賓客們還在等着,敬酒過後,還有賀禮要收點,事情多着,她打算忙完了今晚,回去後再好好問他。
兩人牽着手,如同離開的時候,再度回到宴會大廳的時候,宴席氣氛正濃。
今晚並非婚禮,夏芍沒穿傳統婚服,只穿了身得體的紅色禮服,髮飾頸飾也換了換,進門時仍令人驚豔了一把。夏芍眉眼含笑,笑吟吟立在徐天胤身旁,正緩和了他的孤冷漠然,瞧着正是天生一對的璧偶。
敬酒之前,徐康國依禮要上臺再講一番話,正當他上臺的時候,夏芍笑着給後頭的人使了個眼色,服務人員恭敬地遞上了兩封信紙。那上頭明顯寫着字,賓客們一愣,都不知這是什麼情況。
徐康國在臺上也愣了,準備好的講話都忘了講。
這不是事先說好的程序。
夏芍卻笑吟吟將信紙遞了出去,道:“老爺子,這是我們兩人的申請書。”
申請書?
“您老不是說了麼,您那年代不流行訂婚,讓我們兩人寫封申請書,您老簽字批准就成了。這不,我們寫了,求籤字,求批准。”夏芍笑得眉眼彎彎,把徐康國都給鬧懵了。
這事只有李娟知道,因爲她要給女兒準備訂婚典禮上用的東西,這兩封申請書是女兒特別交代的,她當時好奇,便問了問。但除了李娟,這事連夏志元都不知道,徐家人就更不用說了。
徐彥英噗嗤一笑,老爺子是說過這話,她打電話跟夏芍說的,這都大半年前的事了,她竟記得?
徐康國怔愣過後,似也想起自己是曾說過這話,不由一笑,隨即威嚴地板起臉來,一副領導人的姿態,“是嗎?拿來我瞧瞧。寫得不標準,不真摯,我不批准。”
這時候,賓客們也反應了過來,不由應景兒地笑了笑。這裡面的人,絕大多數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那年代結婚是要向領導寫申請的,只不過這麼多年了,那個樸實的年代,大多被埋藏在心底,沒想到今晚會重溫一回,有些人不由內心感慨,望着臺上。
徐康國接過兩封申請書,老人目光一亮,呵呵一笑。兩封申請書,一封字跡冷厲,婉轉處透着鋒利,一封則字跡娟秀,可婉轉處頗具力道,藏鋒斂穎。兩個人都寫得一手好字,格式和內容也正是那個年代人深記和懷念的。
某某單位,從事什麼工作,經何人介紹,相識戀愛,感情真摯,申請結婚,請予以批准。後頭申請人和年月日都標註得清楚。
老人呵呵一笑,這兩個孩子!
宴會廳裡賓客們可是很少見徐康國笑得合不攏嘴的樣子,不由震動,看來老爺子還真是對夏芍這孫媳婦滿意得不得了。
“筆!”徐康國看向臺下,夏芍笑着遞過筆來。
臺下氣氛又是一陣震動,還真籤?
這 年代,有了結婚證書,像這樣簽字的文書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但是老爺子的身份在這裡擺着,親筆批准兩人的婚事,哪裡能是民政局的結婚證書能比的?這要是放到 舊社會,簡直跟聖旨差不多了。夏芍只要留着這封老爺子親筆簽署的申請書,以後在徐家,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孫長媳,誰也奪不走她的地位!
當然,在見識了夏芍的人脈之後,在場的人也幾乎沒人認爲徐家在選擇孫媳的事情上,還會考慮別人。不過,夏芍手裡有這東西,若是徐家有對她不滿的人,這確實是個約束。
但夏芍在這件事上,還真的沒有這些賓客們所想的心思,她這回只是單純逗老爺子開學罷了。至於約束徐家人?現在只怕借給徐家二房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挑事了。
賓 客們各含心思,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臺上正笑着低頭簽名的老爺子,誰也沒有注意到,輝煌的燈光裡,孤冷漠然的男人深深望着兩封申請書,眸底似有痛楚閃過,只 是一瞬,當身旁女子望來的時候,他已神態如常。只是當老人簽好名字,將申請書遞來的時候,男人收起,貼緊胸口的口袋裝好,手掌輕輕撫上,像撫在心口……
這 件餘興節目後,徐天胤和夏芍纔開始挨個桌給賓客們敬酒。今晚來的政界要員姜秦兩系的都有,夏芍來到京城後,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大員。藉着敬酒的時候, 她也認識了不少人,對於她這徐家的準孫媳,衆人態度都很客氣。沒人在席間提夏芍風水大師的身份,只是有意交好,讚揚之詞頗多。
作 爲姜秦兩系的首席,徐天胤和夏芍最先敬的便是秦馳譽和姜山這桌。這兩位夏芍都是頭一次相見,秦馳譽老人看起來性情比較樂呵,秦瀚霖那性子八成是遺傳自老 人,相反的,秦瀚霖的父親秦岸明則是個很沉穩的人,戴着眼鏡,文人氣質,但看人頗有威嚴。夏芍一見,便在內心嘆了嘆,這樣的家庭,以張汝蔓的性情,確實不 太適合。
至於姜系的首腦姜山,性情竟出人意料的爽朗,笑起來滿大廳都能聽見。夏芍跟姜系是有過節的,哪怕姜系不知前段時間的計謀 是被夏芍看破,王家和夏芍的過節他們也應該知道。王家的覆滅令姜系力量大損,按理說見到夏芍,姜山不應該太熱絡,但他卻看起來像是兩方之間沒發生過不愉 快,直贊夏芍年輕有爲。
夏芍身爲風水大師,此人是忠是奸,自然一看便明。
但今晚,夏芍一眼還真有點看不明白。
姜山的體格骨相,絕非富貴之相!
此人削瘦,相貌難登大雅之堂,屬貧寒格局,可是此人竟貴爲委員,身居高位,姜系首腦!
夏芍不需要去看姜山的八字,推演其命理是否有大貴格局。一個人的面相往往反映出八字的信息,八字貴格的人,面相也貴,這是不會變的。可是姜山的面相,絕不是大貴之人,甚至是貧賤之相!
這怎麼回事?
夏芍輕輕挑眉,藉着與姜山談笑的時候,不由細看。這一看,才發現其眉濃,眼帶三角。
相學雲:眼爲君,眉爲臣。眉濃之人多性情爽朗,人緣好,但姜山的眉濃而窄,藏神於雙眼之中,一看便是心機頗深之輩。他的眼是典型的三角眼,而且還是標準的三白眼。
所謂三白眼,是指瞳仁很靠上或者很靠下,一雙眼睛給人的第一印象,三面的眼白很多。而三白眼在相學裡分三角、圓形、神露、桃花帶醉等等,但從大的方面來說,只分上三白,和下三白。瞳仁比較靠上,露出下面眼白的人便是下三白,姜山的眼屬於典型的三角下三白。
這類人,通常個性豪邁,喜歡駕馭他人,自我意識強,爲人頗有計謀。若心存善念,則是軍師一類的人物,可若心存惡念,必定陰險狡詐。但無論是善是惡,都是比較容易出人頭地的類型。
可是,即便如此,僅憑眉眼的格局,改變不了姜山的骨相,此人不該身居高位纔是……
夏芍難得有看不透的時候,但她表情自然,敬罷這桌,便和徐天胤一起敬下一桌了。
只是往下桌敬酒的時候,夏芍仍想着這件事,便擡眸往那邊桌上掃了一眼。這一掃,正見姜山轉過頭來看向這邊。他的席位背對後頭,轉頭間身子竟動都沒動。
夏芍一驚,眼一眯——獅子回頭格?
所謂獅子回頭,即身不動頭可轉,此乃大貴之相!
這種大貴之相,擁有的人很少,歷史上幾乎沒有見過。夏芍只聽說過建國年代,一位將帥有過此相,只不過因爲太少見,她當時聽師父說起也只是當故事聽聽,沒想到今晚能親眼所見。
怪不得,如此體相,竟能身居高位。原來天機在此。這大貴之相天下少有,已不是本身的體相面相能阻礙得了,所以,姜系繁榮至此,大勢所趨。
只不過……
夏芍眸一垂,若在沒看見姜山前,她還覺得秦姜兩係爭鬥,爲的不過是各自利益,不能以善惡論。但今晚見到姜山之後,她勢必是要幫着秦繫了。
政 治博弈,派系爭鬥,雖然不能說秦系的人就一定是善,姜系就一定是惡,大家不過是在爲自己的利益爭取。但若從上位者的角度來說,一個心存善念的上位者,將來 爲國爲民,自然要好過一個心存惡念的人。夏芍之前與姜系的過節,雖然不乏算計,但從不以此來斷定姜系的首腦爲人如何,但今晚見到姜山,僅憑他那雙眼睛,她 就知道,此人奸詭,器量不大,未必適合身居上位。
他若上位,曾經與他爭鬥過的人,勢必沒有好下場!
心裡做了這決定的時候,夏芍手頭上敬酒的事還在進行,敬過了這些軍政要員,她便和徐天胤兩人來到了朋友的席上。
最先敬的自然是唐宗伯一桌。
唐宗伯一桌坐在女方席位的最前頭,見徐天胤和夏芍走過來,都紛紛站了起來,舉杯祝賀。
“今晚真美!”羅月娥笑着讚道,問夏芍,“怎麼樣?我的設計師用着還稱心吧?”
夏芍今晚的禮服以及父母的禮服都出自羅月娥公司設計師的手筆,這位設計師在英國時尚界很有名氣,當初在香港讀書的時候,夏芍出席發佈會和舞會的禮服,羅月娥就給她張羅了,這次的喜事,自然不能放過。
“Lara已經是最熟悉我的設計師了,出自她手裡的禮服,我當然滿意。”夏芍一笑,沒謝羅月娥,免得她又要怪她客氣。
“你穿這身就是活招牌,免費給我們公司宣傳了。”羅月娥卻一點兒也不跟夏芍客氣,當即便喜氣盈盈地道。直到陳達在旁邊咳了聲,拉了拉她,她纔想起今晚是訂婚典禮,不好說這些,趕緊舉杯祝賀,“我給你挑的賀禮,你一會兒可得看看,保準你喜歡!”
夏芍笑着點點頭,這時,老伯頓、亞當和黎良駿三人向她敬酒,她便舉杯輕抿了一口。
擡眼見,正望見龔沐雲看來。
燈光裡,男子一如當年初見,風華霽月,眉目如畫。他望着她,含笑依舊,目光卻落在她的容顏上,久久不離,少見地失神。
恍惚間,光陰好似當年。
初見她,其實在億天俱樂部的會客室裡。那時,東市要建堂口,他親自來了趟東市,沒想到就遇上了她踢館鬧事。當時,他就坐在會客室的內室裡,少女一副神棍模樣,一身內家身手,引起了他的好奇。
再見她,在福瑞祥古玩店內。
“閣下今天有災厄和破財之兆。”她的一句神棍的話,又惹了他的好奇。連他的屬下都沒看出戚宸派了殺手來,她竟一語道破,令他心驚。他本該立刻離開,但也不知爲何,鬼使神差地問了句,“破財如何說?”
“你要是再不走,任由那人在我店裡開槍,打壞了我的古玩,你就得按市價賠我錢。這就叫破財!”她態度算不上好,財迷的模樣卻惹得他忍俊不禁。
多年不曾真心笑過,那天,他笑了,隨後,他走了。
人是走了,卻好像有什麼東西留下了。
這一留,就留了幾年。幾年裡,和她共進過晚餐,惹來過暗算;和她在香港漁村小島偶遇,見識過那人世間難得一見的酣戰。從此,她是不可磨滅的風景,不常見,卻時時想起。
直到今晚,這幾年的時時想起,恐要成爲一生的……
其實,不是沒有試着追求過,只是有所猶豫。不是因她不夠好,而是她太美好。他是安親會的當家,黑道腥風血雨,每天都在殺戮,每天都在失去。他不想將她帶進這世界,所以,任由她走進別人的世界。
只要幸福就好。留在他身邊的幸福,從來不長久,但願遠離他的,能長存。
“恭喜。”龔沐雲舉杯,一笑。
夏芍也一笑,同樣不說謝。朋友之間,祝福她是應該的,她領了就是,但望有一天,也能如此祝福他。
“恭喜。”同樣的恭喜聲來自席間的另一處。
夏芍轉頭,望進一雙沉靜的眸。那眸的主人總是喜怒不露,今晚在金絲鏡片下,仍然被燈光所遮,看不清情緒,只是聽着聲音發沉。
夏芍舉杯,看着李卿宇,這是她佩服過的男人,一個重視責任多過重視利益的男人,“別老是擰着眉頭,你該跟龔沐雲學學,瞧他總笑。人是會有不如意的時候,笑一笑比皺着眉頭好。別總心思那麼重,壽命長的人才能擔得起更重的責任不是?”
她 在調侃他會折壽,他卻笑不出來。天知道,他擔不起她的佩服,他曾想過自私,想過放棄家族責任,想過追求自己喜歡的,比如她。但他終究沒有做到,當面對爺爺 日漸蒼老的容顏,面對他期待和將重任託付給他的目光,他無法自私。一個人的一生有太多無法取捨的恩義,他選擇從小教導他,沒有讓他淪爲私生子受人歧視的祖 父。
如山的恩義,他需要用一生去還,哪怕看着自己的幸福遠離。
李卿宇擡眼,看向徐天胤,深深一眼。或許,他是那個能給她一切的男人,配得上她,能陪她走過一生。
如果,她幸福,那麼,他祝福。
看着她舉杯,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呵呵,世侄女,伯父祝福你。結婚的喜宴可別太晚,也不知道伯父能等幾年。”李伯元這時也舉杯站起,笑道。
“您老還有年頭活呢,放心,我的結婚喜宴,您一定看得見。”夏芍笑道。李卿宇接手了嘉輝集團後,李伯元算是正式退休了,現在天天在家裡頤養天年,日子別提有多滋潤,臉色也比之前紅潤了。上回在香港,她就說十年之內,他不會有大劫,如今看來倒沒看錯。
挨個敬過酒,夏芍在走向下一桌前,又敬了唐宗伯和張中先一回,張中先今晚喝得有點高,神采飛揚的,唐宗伯卻目光落到夏芍旁邊,看了徐天胤好幾眼。
這小子今晚是怎麼了?瞧着不太對頭。
雖然他向來話少,但今晚如願以償,話再少,也該能瞧見笑容纔是。怎麼……
唐宗伯和徐天胤情同父子,清楚他的一些事,當即臉色微變。待夏芍和徐天胤去了後面桌上敬酒,老人暗中掐指一算,眉頭皺起。
天機不顯?
天胤的年紀,過了年可就三十一了……
三十一,他的八字裡,正是大劫的年頭。
看着自己這一對璧偶般的弟子在前頭那桌接受祝賀,老人忍不住蹙眉,天胤這孩子的八字,小芍子一直不知道。以前不說,是時間還早,說了怕她擔心好幾年。現在時間臨近,看來是不好瞞她了。
這時,徐天胤和夏芍已經敬過了華夏集團衆人的那席,轉身走向夏芍的朋友們那桌。
那桌上,元澤、柳仙仙、胡嘉怡、苗妍、周銘旭、劉翠翠、展若南、曲冉、衣妮,九人同席,夏芍的朋友們齊聚一桌的盛況還是頭一次。這一次,除了杜平,一個都不缺。
正 值寒假,劉翠翠在香港的專業模特培訓班請了假回來,這妞兒如今已有一米七八的個頭,長腿纖腰,見識過大都市的繁華,跟當年山村裡的女娃可不一樣了。只不 過,那股子辣勁兒還是沒改,這正是讓夏芍欣慰的地方。知道今晚杜平沒來,有些遺憾,劉翠翠並沒有在這件事上掃夏芍的興,只舉着酒杯,勾着夏芍肩道:“芍 子,我現在兼職模特兒,過了年在香港有場演出,到時候請你來檢閱一下姐的風采!”
“好。”夏芍笑着應下,再忙她也會抽時間去捧場的。
“喂,今晚宸哥沒來,託我帶個話,以後在徐家混不下去了,可以考慮改嫁。”展若南還是那顆刺兒頭,一句話惹了一桌人的不滿。
柳仙仙一挽根本不存在的袖子,就要跟她幹架,被一旁的胡嘉怡和苗妍趕緊攔了下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妞兒也敢幹架!
夏芍輕輕挑眉,笑得不緊不慢,“你確定這是戚宸讓你傳的話?”
展若南被拆穿,當即大咧咧一笑,隨即恨鐵不成鋼道:“好吧,宸哥什麼都沒說,窩在香港喝悶酒呢。我長這麼大,沒見他這麼孬過!龔沐雲都敢來,他不敢來!”
一桌子人無語,沒說過的話,她也敢亂傳?
只有夏芍一笑,戚宸那臭脾氣,她能不知道?他如果要放狠話,他一定會親自來,絕對不會讓人傳話,這不是他的風格。
“哎,你把胡嘉怡這妞兒調教得不錯嘛,老孃得謝謝你,來敬你一杯。”柳仙仙這時開口道。
夏芍舉杯間,卻一挑眉,柳仙仙面相上事業不順之相越發重了,而且這妞兒的神態怎麼瞧着怎麼不自然,起身時晃晃悠悠,明顯喝得有點多了。
胡嘉怡有些憂心地看了柳仙仙一眼,隨即轉頭望向對面一側的席上。
夏芍一愣,心頭狐疑,難不成……柳仙仙的父親在今晚的賓客裡?
給夏芍敬過酒,柳仙仙一把勾住胡嘉怡的脖子,笑道:“她是把自己給嫁出去了,你呢?什麼時候喝你的喜酒?”
胡嘉怡臉一紅,隨即推一把柳仙仙,臉色一沉,“胡說什麼!你再說,我以後都不理你了。”
夏芍一瞧,瞥了眼亞當的方向,正見男人被這邊的動靜吸引,轉頭看過來。他的目光精準地落到胡嘉怡身上,胡嘉怡卻沉着臉,一副堅決撇清的樣子。夏芍一嘆,胡嘉怡現在看起來是痛下決心不理亞當了,但若是心裡真沒感覺,剛纔何必柳仙仙一說,她就下意識往後瞥呢?
朋友們如今各有各的生活,夏芍除了祝福,也不好說別的,只希望他們能都幸福吧。
……
敬酒過後,夏芍和徐天胤回到主席上落座,吃了會兒飯菜,賓客們便紛紛送上賀禮,訂婚典禮又進入了另一個高潮。
老爺子先前放過話了,賀禮從儉,不可逾規制。今晚又是姜秦兩系的人都在,在場的軍政要員們自然不好太露,就怕被對方藉機生事,於是賀禮都很體面,但中規中矩。
這正是老爺子要的,但夏芍的朋友們送賀禮可就不管這些了。
一個個的,都是商界巨鱷,送的賀禮貴重得讓人陣陣吸氣。
胡廣進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百年老山參,少說有兩百年了,也是野山參。這種救命之物,市場上有價無市的東西,真難爲他能找着。
苗成洪送了件嬰兒般大的翡翠送子觀音,帝王綠,堪稱天價。
亞當直接送了艘度假遊輪給夏芍,夏芍沒有乘遊輪度假的嗜好,看見服務生送來的那張遊輪單子,她只想扶額,宴會廳裡卻只有抽氣聲。
老伯頓更是知道夏芍的心思,乾脆投其所好,送了件戰國青銅鼎過來。這可是又一件國寶級的重器!一送上來,驚得在場的軍政要員把氣都抽得快沒了。
而夏芍正是做了順水人情,當場便笑着表示要捐給國家了。估計明天博物院裡的那羣老古董要高興瘋了……
這些賀禮一件比一件貴重,當然,也有獨特的。
龔沐雲送了一幅畫,山間縱深的雪景裡,唯有一名女子盈盈而立,披着紅色的披風,萬千雪色山間一點俏麗春紅。這畫意境極美,女子身影遠遠的,卻頗具悠遠嬌俏的神采。這畫並非古畫,卻絕對是大家手筆!但服務生送來時,夏芍一瞥落款,一怔——這竟是龔沐雲的手筆?
李卿宇送的物件是一套紫砂壺,含着沉靜的韻味,款式精緻。這也看不出出自誰的手筆,夏芍翻過來看款識,上頭只有一個“卿”字。
夏芍再度怔愣,她倒沒想到,李卿宇還會這手藝?跟誰學的?這手藝沒個幾年工夫做不來,也不知他這麼忙的人,怎麼有時間搗鼓這些。
但兩人的心意卻令夏芍感動,再貴重的賀禮,不及朋友親手所制之物。
但真正引爆了全場氛圍的,是羅月娥的賀禮。
夏芍發誓,絞盡腦汁她也想不到羅月娥會送她這禮物。服務生捧來兩隻大盒子,扁扁的,不知裡面裝着什麼。夏芍原還以爲會是什麼名貴之物,沒想到一打開,徐家、夏家這一桌的人先“呀”地一聲,目露歡喜。
那兩隻盒子裡,竟是一對嬰兒衣裳,從小衣裳到小鞋子,再到長命鎖,應有盡有。做工一瞧就是手工縫製,尤其是小衣裳和小鞋子上的繡圖,精緻得不得了。而且,這對衣裳是一男一女,無論夏芍日後生的是男是女,都能用到。
李娟最爲歡喜,翻過去覆過來瞧,她原還覺得女兒這年紀,過兩年畢了業再結婚也成,現在瞧見了,倒恨不得她馬上生個外孫給她抱了。
徐康國坐得最沉穩,但從打開盒子起,老人的目光就沒從盒子裡移開過。
同樣目光沒有移開的人,還有徐天胤。男人的手,不自覺地伸過去,摸了摸……
夏芍瞧他喜歡,便轉頭笑着要問,卻正撞見他眸底未來得及收回的眼神。那眼神,讓她沒來由心底一痛。
師兄,到底出什麼事了?
夏芍想問,卻硬生生忍了下來,直等到這場盛況空前的訂婚典禮酒飽人散。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