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浮念

“這是……”玉珞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那時我覺得無處可去,況且戴罪於身,懼怕追捕, 只得逃到山上, 在山神廟裡棲身, 靠採些野果樹葉充飢, 誰知偏叫一夥山賊瞧見, 擄我入寨……”

纔出狼窩又入虎穴,玉言幾乎不敢想下去,她顫抖着道:“那麼你……”

“我是清白的。”玉珞死死咬着脣。原來她以死相逼, 那首領——那夥人叫他大當家——奈何不得,卻也捨不得放她走, 只得將她留在寨中, 軟硬兼施, 玉珞只是不從。她這樣倔強,也許更激起了李大當家的征服欲。姓李的屢屢對她橫施鞭楚, 動輒拳打腳踢不說,更是從不曾讓她吃過一頓飽飯,以爲這樣便可令她屈從。而玉珞始終不曾讓他得手,天知道她是憑怎樣一股信念活下來的。

後來也是機緣巧合,那夥山賊行事太猖狂, 引來官府的圍剿, 而玉珞卻趁機逃離出去。她一個弱女子, 難以謀生, 只得以鍋灰糊臉, 扮作男子形貌,混跡在乞人堆裡, 所幸無人發覺。

玉珞邊說邊哭:“後來我恍惚聽得金家脫了罪,姐姐你也進了宮,只是不敢確信——我膽子太小,生怕一場希望又成了泡影。我想着……姐姐你若是有心找我,自然會派人來尋,如若不然,我也用不着碰壁了……”

玉言心疼地將她的頭擁在懷裡,“是姐姐不好,都是姐姐不好,沒能早些找到你,才使你吃了這許多哭。玉珞,你放心,往後一切都會好的,那種噩夢般的日子,姐姐不會再讓你經歷。”

她僅存於世的姊妹就只剩下這一個,無論如何她都要保護玉珞,玉言鄭重地想。她不能再失去任何一個家人。

如此,玉珞便在玉茗殿暫居下來,宮裡不比外頭自在,可金珪終究是個男子,再親密也須防嫌,反而在這裡親近熱鬧。況且人人皆知她有一個得寵的姊姊,如今又育有皇嗣,正是風光無限的時候,於是誰也不敢輕侮了她。

在這樣舒心的環境下,玉珞的心結漸漸紓解,臉上的笑模樣多了,臉孔也滋潤起來,不再是初見時面黃肌瘦的模樣。靜宜聞得消息,也來看過,只是她與玉珞從前那般熱絡,如今反而有些淡淡的,來往也不多了。

玉言怕玉珞多心,便將金珪的緣故告知與她。雖然靜宜與金珪如今可算再無瓜葛,心裡終究有一個疙瘩,況且也該避些嫌疑纔好。

玉珞作出了悟的模樣。

她不得不承認,玉言對她是很好的,這地方住着也相當不錯。與外頭飢寒交迫的日子比起來,這裡簡直就是神仙洞府,她應該知足。但,也不知怎的,總覺得心裡有一根小小的刺細細扎着,說不出的痛癢難受。

這種感覺在寧澄江過來的時候尤其明顯——他幾乎天天過來。看着那兩人卿卿我我、親密無間,玉珞總是知趣地回到房裡,或是找個藉口出去——她本就是個局外人,獨立於別人生活之外的。可她自己呢,卻是孤家寡人一個,永遠冷冷清清。她忽然覺得有點不甘心。

玉言覺出她的異樣,以爲這宮裡待着太悶,勸她不妨出去散散心。玉珞不便推辭她的好意,只好欣然接受。

兩人在御花園中閒逛,才走了一小會兒,玉言額上已冒出細密的汗珠,文墨不停地拿絹帕替她拭着。

果然有身子的人容易疲倦。玉珞體貼地道:“姐姐,你先回去歇息吧,我識得路,自己走走就好了。”

玉言的確有些吃力,索性也不推辭,點頭道:“那你自己小心,彩珠,你好好陪着四小姐。”

初夏花開正盛,比春-色滿園的時候更增俏麗。凌霄高掛枝頭,梔子幽香浮浮,石榴花則散發着灼灼的豔光,一株株爭奇鬥豔,分外動人。玉珞且行且去,彩珠恭恭敬敬地跟在身後。

忽見迎面走來一個珠翠滿頭的貴婦人,身後跟着三五名侍女,看得出還是簡化後的規制。面孔相當溫婉沉靜,一雙眸子卻散發着幽嫺冷冽的光,與她的氣質極不相稱。

彩珠悄悄提醒,“這是佳妃娘娘。”

玉珞會意,恭敬地屈身行禮:“民女見過佳妃娘娘。”

樑慕雲冰冷的臉上忽然現出柔和的笑意,她甚至親自將玉珞拉起,絲毫不自矜身份:“你便是成妃之妹吧,果然生得好模樣,與你姐姐且挺相似。”

玉珞垂頭,“娘娘謬讚,民女萬不敢當。”

“謙遜什麼,論起來,我還得稱你一聲表妹呢,一家子客氣什麼!”

什麼一家子,梁氏早五百年就死了,況且她也不是梁氏生的,白來的親戚關係!玉珞心裡管自嘀咕,面上卻不露出什麼,“佳妃娘娘說這樣的話,真是折煞我了。”

樑慕雲看着倒是一片真心,她牢牢握着玉珞的手,一些兒也不放鬆,“什麼折煞不折煞的,我一看到你就覺得親切,真是天生的緣分。”一面向身後諸人道:“你們都站遠些,別礙着我跟這位小姐說話。”

她有什麼話好說?罷了,聽聽也無妨,料想在宮裡她也不敢亂來。玉珞使個眼色,彩珠也識趣地退到後面。

樑慕雲挽着她的手,一壁向前走着,作出賞花的模樣,心思卻顯然不在花上。只聽她道:“聽聞妹妹在外頭吃了不少苦,如今也算苦盡甘來了。”

玉珞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樑慕雲看着她笑道:“你好像不怎麼高興,怎麼,你姐姐對你不好麼?”

玉珞防着她趁機挑撥離間,忙道:“不,姐姐對我很好,我只是……還不怎麼習慣宮裡的生活。”

“是麼?”樑慕雲探詢地掃視她一眼,繼而笑道:“也是,成妃如今這樣得寵,陛下對她的恩賞更不計其數,哪怕是腳趾縫裡漏下的一星半點兒,也夠人過一輩子的了。說來這人與人的命運真是天差地別,有的人就可以成爲高高在上的皇妃,享無盡尊榮,有的人卻只能伶仃漂泊,受盡苦楚,唉!”

她看向身旁的一株梔子樹,才半身高,花朵卻甚是繁茂。昨兒一場大雨,不少花兒墜落在泥濘中,髒污凌亂,那掛在枝頭的卻依舊潔白芳香,沁人肺腑,“譬如這花兒般,哪怕是同一枝上面長的,有的就能高高在上,有的卻只能淪爲腳底泥——姊妹間也不過如此。”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玉珞怒道:“佳妃若以爲如此就能挑撥我和我姐姐的關係,那可真是打錯主意了。”

樑慕雲輕輕笑起來,“欸,你誤會我了,我不過說花兒而已,你不要多心纔好。”她輕輕瞟着玉珞,“其實以你的才貌資質,並不在你姐姐之下,論出身也不差什麼,若真能效法娥皇女英,不也是美事一樁嗎?你瞧,皇后和麗妃就是一對現成的例子。”

玉珞霍然轉身,“民女還得回去看望姊姊,不能多陪佳妃娘娘了,民女告辭。”說罷怒氣衝衝地離去。

小柔湊上來道:“娘娘,您的話她好像沒聽進去。”

“不,她已經心動了,不然不會這樣生氣。”樑慕雲掐下一朵梔子,在純白的花瓣上深深嗅着,“咱們等着看好戲吧!”

玉珞回到玉茗殿,玉言已經起身,正在着衣,看見她便道:“你怎麼了,誰惹你生氣了嗎?”

玉珞這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的怒容還沒有消失,忙整理了一下情緒,“沒事,姐姐不必擔心。”

彩珠嘴快,“娘娘不知道,方纔咱們在園裡遇見佳妃了。”

“噢?她有沒有爲難你?”玉言忙將玉珞牽過去,扳着她的臉左看右看,生怕她受了欺辱。

玉珞忙道:“沒有,她沒把我怎麼樣,姐姐放心吧。”

“那就好,樑慕雲此人心術不正,最喜調三斡四,你可得小心點。”玉言諄諄囑咐她。

她已經領教過了,玉珞心想。樑慕雲心機陰狠,卻不見得高明,她也不想想,比起她那個莫名其妙的“表姐”,自然是玉言這位親姐更值得信任和倚靠。但,也不知怎的,玉珞覺得心底總有點浮蕩難安,像一葉小舟行駛在波濤洶涌的江面,找不到安定的所在。她深吸一口氣,將一些雜亂的念頭壓下去。

自從玉言有了身孕,寧澄江只在白天過來看望,晚上卻不在這裡留宿,怕傷及孩子。爲了方便處理政務,他現在總在紫極殿後殿歇息,玉言知道他的脾性,若是沒人督着,他多半會忙碌到深夜。因此玉言常在臨睡前送一籃糕餅點心過去,一是供他充飢,二則,提醒寧澄江該就寢了。

這一晚,玉言因有些脾胃不和,請了太醫來看過,晚間早早便上牀躺下,這一樁差事便沒了着落。她本想命文墨送去,玉珞卻自告奮勇道:“姐姐,還是讓我去吧,文墨留下來照顧你。”她抿嘴一笑,“我也想看看紫極殿是什麼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