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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衣着襤褸的男人掙扎着從淺海中向岸上走過來,他似乎力量已經用盡,在又一波浪頭打過來的時候,一頭栽進了海水裡。不過強勢的浪潮將他向海岸的方向送了一些,當潮水退後時,男人又頑強地擡起了頭。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站起來了,只能用雙臂的力量帶動自己向前爬着,頭上那道傷口已經被海水沖洗得泛白,溼漉漉的臉龐籠罩着死亡的青氣,只有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還在散發着永不屈服的光芒。

“卡!”監視器後的鄭華仁叫了一聲,立刻有助手跑過去把踉蹌着站起來的演員扶住,用薄毯裹住他顫抖的身體,並遞上熱氣騰騰的咖啡。雖然時值盛夏,但夜裡的海水溫度仍然很低,而且爲了拍好這個鏡頭,演員已經在水裡反覆折騰了近三個小時,體能和體溫都已經下降到了危險的程度。

鄭華仁也過去慰問了演員幾句,隨後宣佈今天的拍攝任務結束,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返回到監視器旁,鄭華仁看到墨北正在看回放,表情嚴肅的小臉在監視器的熒光下顯得十分蒼白。

“怎麼樣,阿瑋不錯吧?”鄭華仁笑着問。

他這次找的演員都不是什麼大明星,甚至男主演靳瑋更是個不折不扣的新人,以前只在幾部電視劇裡跑過龍套。

雖然沒聽說過靳瑋的名字,但從這兩天的現場來看,他的確是個很有潛力的演員,對劇本的領悟力驚人,只要導演稍加點撥,他就能演出導演最想要的那一面來。剛纔在鏡頭中,那雙被放大的眼睛裡所透露出的情感豐富得令人折服。

墨北相信,等這部電影能上映,恐怕就會有媒體在稱讚靳瑋的演技時用上“最會用眼神演戲”這樣的定語。

工作人員在整理器材,靳瑋端着咖啡過來打招呼:“鄭導,剛纔那場還行嗎?”

鄭華仁還沒答話,女主演安琪就先笑了起來:“導演肯定是滿意得很啦,看導演對你的眼神充滿愛意啦。”

安琪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鄭華仁順勢誇獎了靳瑋幾句,靳瑋興奮得原本凍得發白的臉色也紅潤起來。因爲墨北不懂粵語,所以幾個人說話都是用普通話,不過靳瑋和安琪的發音可不怎麼樣,往往中文裡還要夾雜些英文才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安琪長着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就像個未成年的小姑娘,一笑起來眼睛彎如新月,可愛得讓人想在她蘋果般的小臉蛋上掐上一把,但實際上這個童顏巨乳的美女已經在娛樂圈裡打拼了有十來年,只是一直浮浮沉沉地紅不起來。前幾年,她爲了搏一把還出演了幾部三級片,可惜的是名氣依舊半紅不黑。

鄭華仁在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真真假假的也交了不少朋友,安琪便是其中之一。這次他邀請安琪來演女主角,本來還有點擔心墨北不高興——在鄭華仁心目中,大陸人還是很保守的,特別是墨北還沒成年,恐怕對安琪這種已打上三級片烙印的女星沒多少好感。

但墨北在看過安琪的演技之後,很快就點頭同意了,不僅如此,他還在幾個細節上根據安琪的特點作了調整,以求演員能夠更貼合角色。

雖然在建組後墨北幾乎是針對每個演員都做了這種微調,但對於安琪來說這代表着編劇對自己的認可,因此她對墨北的印象非常好。開拍這兩天,安琪處處照顧墨北,弄得鄭華仁給墨北安排的助理妮娜都開玩笑說她這是要搶自己的飯碗。

這邊氣氛正好,旁邊卻突然傳來喝斥聲,聽到的人無不皺眉,鄭華仁苦笑:“老joy脾氣是差了些,不過技術是一流的。就是這脾氣,唉。”隨口解釋了這麼一句,他便快步走向引起混亂的攝像師方向。

攝像師joy正對着一個叫高弘的龍套大罵着,墨北聽不懂粵語,但看高弘躬着身子唯唯諾諾的樣子十分可憐。鄭華仁過去說了幾句話,joy才停止責罵,又衝高弘大聲喝斥了兩句,高弘便連聲說着:“對唔住,對唔住。”縮頭縮腦地走開了。

安琪聳聳肩,小聲說:“阿弘倒黴哦,joy最討厭大陸仔的。”說完才反應過來墨北也是內地人,忙吐了吐舌尖,說:“sorry啊,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內地過來打工的人大多很勤勉的。”

這個年代香港和內地經濟差異較大,很多港人都下意識地對內地來的打工者有歧視心理,往往會用“阿燦”、“大圈仔”、“北姑”之類特定的詞語來指代他們。很多時候這些內地來的打工者做着同樣的工作,薪水卻要比本地人差上一大截,甚至還會受到很多不公正待遇。

這個問題既是歷史因素,也是地理因素——即便是在內地,各省份之間其實也一樣存在着類似的歧視,只不過表現的或許沒有這樣明顯罷了。即使到了後世的網絡時代,這種問題也還沒有完全消失,往往在網上會因“地圖炮”而引起一場火藥味十足的爭論。

墨北只是微笑了一下,衝安琪點點頭,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離開海邊的時候,久等的記者打着呵欠咔嚓了幾張照片,安琪特意和靳瑋走得特別近些,免得這些記者沒話題可寫。而墨北則一如既往地戴着帽子和口罩,很低調地走在人羣中。

畢竟鄭華仁不是什麼知名導演,劇組裡也沒有大明星,所以想要宣傳就得絞盡腦汁想主意。早在剛剛建組的時候,鄭華仁就在徵得墨北同意後,打出“史上最年輕推理小說作家”的旗號開始爲電影做宣傳了。

雖然墨北不喜歡出風頭,但既然不能做一個埋首書齋不問世事之人,這種事就再所難免。所以在宣傳上墨北比較配合——他給鄭華仁制定了個宣傳策略,從編劇到演員,從劇情乃至到劇名,全都若隱若現只透露一點,高高吊起人們的胃口卻又不讓他們知道得太詳細。簡而言之就是走神秘路線。

墨北自己尤其是把神秘貫穿到底,拒絕接受任何採訪,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媒體能拍到他的照片。倒是有出版公司找上門來,希望能夠把他的小說引進港臺地區,對此墨北倒是喜聞樂見,已經約好了時間,準備詳談。

其實,墨北的劇本已經成熟,他作爲編劇是沒有必要時時刻刻都跟在片場的,但是這對墨北來說是個難得的經驗,他想從拍攝現場多學些東西,所以每天都按時跟着劇組人員進出。雖然鄭華仁邀請他住到自己家裡,但墨北並不願意過多打擾他,還是堅持住進了酒店。

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墨北洗了個澡,躺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

幾乎是不受控制地,他將這一整天所看到的事情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有些當時沒覺察到的細節,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回想起來似乎多了一些體會。而這一天見過的人,他們說過的話和表情也同樣一幕幕回放,同時分析着每個人的性格以及彼此間的關係。

以前墨北的生活環境比較單一,跟外人接觸的機會少,偶爾接觸到一兩個人要分析起來也比較容易,可是一個劇組裡的人百十來號人,雖然不是每個都會和墨北有接觸,但光是回想大體發生過的事件就已經很容易讓人疲憊了。

“阿joy對各種視覺元素很有駕馭力,畫面表現富有衝擊力,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平時都是個暴君,即使是對導演有時也會出言不遜,不過大體上還是服從導演安排的。安琪說他最討厭內地來的人,這話應該不假,整個劇組的主創人員中,他是對我最冷淡甚至可以說是最不客氣的人。煙癮很重,即使只休息十分鐘他也會走開去抽菸。攝影助理nc據說跟着他有三四年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總捱罵的緣故,臉上永遠是一副近乎呆滯的神情,但眼神很靈活,看來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木訥和老實。”

無論是阿joy還是nc都不是令人愉快的人,墨北想了一會兒就覺得心煩了,於是思緒又轉移到了靳瑋身上。

“靳瑋長得很英俊,身材比例也不錯,平時應該有健身,肌肉結實線條流暢,倒三角的背部很漂亮,還有人魚線……唔……他的眼睛真是很迷人……跟夏多幾乎不相上下,不過夏多的眼神可比他清澈多了,也許是因爲他在娛樂圈裡經歷得太多了吧,大染缸之說可並非誇張。很敬業,也很緊張,當然這也難怪,這可是他第一次當主演。……要是夏多來拍戲,在鏡頭裡會是什麼樣子呢?”

想着想着,墨北的思緒就走歪了,那個渾身溼透衣衫不整地從海水中走出的男人變成了夏多,海水順着髮梢滴下來,滑過脖子、鎖骨、胸膛……溼衣下若隱若現的身體輪廓,起伏跌宕,挺翹的臀,修長筆直的腿……下次一起洗澡的時候叫他先不要脫衣服,試試用水把他打溼……唔,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墨北帶着一絲笑意進入了夢鄉。

當墨北每天跟隨着劇組,處於一個奇異的介於忙碌與悠閒之間的狀態時,夏多剛剛處理完軍工訂單的事,被夏灣帶着頻頻參加二代們的聚會以及各類商業酒會。

夏灣是一心一意想幫弟弟建立起人脈,夏多清楚哥哥的好意,況且這也的確是他需要的,所以並沒有拒絕。但是讓夏多頗爲煩惱的是,每次夏灣喝多了酒,就會對着他長吁短嘆一副愁都要愁白了頭的樣子。

夏多實在無奈,只好把哥哥從熱鬧的酒會裡拖出來,站在露臺上一人端一杯鮮榨西瓜汁解酒。

“哥,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夏多覺得如果自己再不主動開口,大哥很可能要憋出肺氣腫來。

夏灣先是長嘆一聲,憂鬱地看了夏多一眼,說:“我找了不少關於同性戀的資料,也諮詢過幾個醫生,有的自稱可以治癒同性戀。老實說,我想過要把你給綁去治一治——”

夏多吃驚地看着夏灣,夏灣撇了撇嘴:“不過我又找到他們治療過的人問了一下,發現那他媽全是扯蛋!什麼厭惡性條件抑制,什麼批判性精神療法,還有電擊療法……要是有人把我捆起來電個半死不活,讓我承認什麼我都會包君滿意。我是希望你能變得正常,可不是想把我弟弟給折磨掉半條命。”

夏多笑了起來。

夏灣彆扭地轉過頭去,說:“別以爲我這就是同意你跟那個小鬼的事了,我還是認爲你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女孩子。不過,你現在年紀還小,這事也不着急。沒準兒過幾年你自己就想明白了。反正,你自己謹慎些,別傳出什麼不好聽的,讓家裡知道就麻煩了。”

夏多點了點頭,說:“哥,我知道了。”

夏灣嘆了口氣,擡手揉揉夏多的頭髮,感慨地說:“都跟我一樣高了,可怎麼光長個子不長心呢?還以爲我跟你說什麼好玩的事呢,回答得這麼爽朗,真是氣人啊!”

夏多好笑道:“難道要我抱着你的大腿哭着說知道了纔可以嗎?”

夏灣哼了一聲,說:“那我肯定會一腳把你踢開,讓你有多遠滾多遠。”說着還作勢狠狠踢了一腳,並嫌惡地抖了抖腿。

哥倆兒都笑了。

夏灣一口喝完西瓜汁,擺了擺頭,十分豪邁地說:“走,再戰一回!”

夏多笑道:“你也少喝點兒,別還沒到三十歲就喝出酒精肝和啤酒肚來。”

夏灣皺着眉頭想像了一下自己挺着啤酒肚、或許頭髮還有地中海趨的樣子,頓時打了個寒噤,這回可是毫不客氣地一腳踢在弟弟的小腿上,斥道:“放屁!”

哥倆兒從露臺返回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大廳,夏多掃視了一眼,看到不遠處羅驛和劉正揚正同宴會的主人在說着什麼。夏灣也看到了,微微一怔,說:“劉正揚也認識孫濱?哦,想起來了,孫濱以前做過什麼手術,主治大夫是羅驛的導師歐陽教授。”

夏多抿了抿嘴,夏灣瞥了他一眼,說:“你那個小鬼跟羅驛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對他怎麼這麼反感?”

“沒什麼,單純就是覺得他這個人陰森森的,讓人看了就不舒服。”

夏灣看了看笑容溫和的羅驛,又看了看說謊都面不改色的夏多,只能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