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點慢點, 小心地滑。”
天有點灰,正淅瀝瀝下着濛濛細雨,突然響起的男人的聲音低緩沉穩。程方宇小心翼翼摟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從飯店出來。平素冷冷清清的一個人眉梢眼角皆是暖暖的關切。
早有人先一步將車子開來, 就停在臺階下方, 將女人安頓進副駕駛座後, 他繞過車頭上了駕駛座, 點火發動, 車子平穩地駛出。
車子裡開着冷氣,音響裡流瀉出柔和輕靈的音樂聲,酒足飯飽後的安意漸漸感覺到睏乏, 眼皮子不斷往下掉。自從懷孕期,她身體格外容易感到疲勞。
目不轉睛直視前方的程方宇心有靈犀般伸過一隻手來, 握住她的捏下了, 柔聲道:“困了就先睡會, 到家我再叫醒你。”
沒有回答,安意反手抓着他, 哼哼了兩聲,歪着頭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悄然抽回手,幫她把椅子放下一些,好讓她更舒服點,側頭看着在睡夢中仍保持恬靜柔美笑臉的妻子, 以前清瘦的臉頰因爲懷孕的關係腫了許多, 看起來倒是豐腴了。看着看着, 程方宇的心裡漫過一絲暖暖的情懷。
若在一年前有人告訴他, 他會愛上一個女人, 並且將之視爲生命,他肯定會嗤之以鼻, 但現如今卻是真真正正的事實。
從未曾預料過,生命中會出現一個她,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失魂落魄遊魂一般衝出馬路。若不是他反應快及時踩下剎車,她便不止是跌倒那麼簡單。給她撿起包的時候,粉紅色的病例本就那麼肆無忌憚地暴露在未拉攏的拉鍊縫隙中,再一看她蒼白如紙的臉色,一切都明瞭了。
而她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接過手提包,臉色一陣紅一陣青,尷尬得如做錯事的小孩子,一切都那麼清清楚楚擺人面前。讓人忍不住心軟,覺得憐惜。
本以爲不過是路人,匆匆一見,便是再也無交集,沒想幾天後,在辦公室又一次看到了她,這一次她的精神頭似乎好了許多,略施薄粉的臉上居然也變得好看多了。不過她那毛躁闖禍的本事還是一點都不曾改變。送個文件,能送成她這麼轟轟烈烈的也當真實屬少見。
而他,不過一眼之緣,在那種情況下能夠從腦子裡清晰辨認出她,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送齊伊絡離開時,齊伊絡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都瞧得他有些惱怒了。
人往往是奇怪的,明明不在意,偏偏一次又一次讓他遇上,看她故作堅強,看她失聲痛哭。送她去醫院急診,她拉着自己緊緊不放,小獸一樣靠在自己懷裡,偶爾從嘴裡說出一兩句模模糊糊破碎的話,只要他作勢離開,她就抓着不放,甚至低低嗚咽出聲。那種在無意識裡被依賴的感覺居然出乎意料的好。
越是相處,他越是瞭解她,不必看不必想,只要一個眼神,他就能看穿她的所有想法。在不知不覺中,他做了許多以前不曾做的事情,衝動莽撞得如青春期的少年。甚至有的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這麼做。就像是入了魔障的人,身不由己,無法自控。
他討厭這樣的感覺,但每次看到她歡喜的笑顏,又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和她吵架,和她冷戰,是不曾想過的。明知她的倔強,但那個時候他只是想要知道在她心裡是否真的已經放下盧默,他想要聽她親口說出來,可是他錯誤地估計了她的倔強和固執。這個可惡的小女人居然提出要跟他分手,這怎麼可能!
他忙着替她洗刷冤情,而她倒好,一封辭職信妄圖一了百了,跟他切斷所有的聯繫,甚至……甚至連懷了他的孩子也不曾告訴他,還打算不要這個孩子。難道她就這麼恨他,恨到連自己的身體也不顧了?沒有人知道接到那個電話的時候,他的心是多麼高興和多麼憤怒。
找到她。成了當時心底唯一的想法,他想要生氣,想要罵她,想要質問她到底把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看成什麼了……
可是在真正見到她的一瞬間,那張比紙好不了多少的臉,讓他心驀地痛起來,什麼都不願意去計較,去追問,只是緊緊抱住她,生怕下一秒她又會逃開消失不見。
幸好,她……
“唔……痛……”細碎的聲音驀然響起,程方宇急剎車低頭去看本已睡着的人,只見安意皺着雙細眉,神色很是痛苦難耐,手更是不自覺壓着肚子。
“怎麼了?肚子痛?”撈起她,擡手想要給她把眉頭撫平。
安意抓着他的手,急切地說:“醫院,我們去……去醫院。我想是快要生了……”她的牙齒打着顫,聲音斷斷續續。
程方宇腦子空了那麼一兩秒,然後猛然反應過來,一手攬着她的肩,一手發動車子,轉彎朝省醫院奔去。
一到醫院,安意就被送進手術室。
程方宇焦急地在走廊裡等待,空蕩蕩的走廊,入目都是白色,連同心也變得空蕩起來。
接到電話的程母和程父也趕了過來,老兩口坐在椅子上,神色雖然安定,但仔細去瞧定能看得出急切之色。
徐萍是由莫可凡陪着一起來的,看到程方宇趕緊抓着他的手問:“安意呢?她怎麼樣了?”
同樣心急的程方宇耐着性子回答:“手術中在進行中。媽,放心,安意不會有事的,放心好了。”
聽着女婿安撫的話,徐萍緊繃的情緒稍稍得到緩解,莫可凡趁勢上前,繼續安撫:“是啊,阿姨你放心好了,只是生個孩子,安意身體好着呢!我們先去那裡坐着吧!”
莫可凡扶着徐萍坐到程父程母身邊,程方宇轉過頭看着還亮着燈大門緊閉的手術室,心裡焦躁不安。安意被送進去之前,已經痛地大呼小叫了,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卻還對着他微笑說要他放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手術室裡還是沒有任何動靜,程方宇來回走動,走廊裡就聽到他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覺得自己現在跟熱鍋上的螞蟻沒有區別了,以前和安意說起來都只是想到擁有寶寶的快樂,卻從沒想過他會這麼害怕過,也從不知道生產是這麼難熬的一段時間。
不受控制地想起兩次看到安意時她蒼白如紙的臉面色,心裡開始七上八下,完全沒有他平時處理工作事物時的利落果斷。
中間沈顧岑喊過他一次,要他坐過去,但是他腳步還沒跨出就又收了回來,此刻的他只要一想到安意就坐立不安,情願無頭蒼蠅似的在走廊圍着轉打圈圈,也不想坐等。
門終於開了,穿白大褂的醫生從裡面出來,解開口罩衝他露出個燦爛而疲憊的笑容:“恭喜你,是個千金。”
才幾天的功夫,小傢伙皺皺的皮膚就展平了,白白嫩嫩滑滑的肌膚完美無瑕,小臉蛋紅撲撲的很是健康。
抱着喝飽奶的女兒,安意把衣服拉好,手指溫柔地自女兒小臉蛋上撫過,小傢伙閉着眼睛,在睡夢裡還不時砸吧着嘴,肥嘟嘟的嘴巴一開一合,口水就順着流了下來。輕柔地給她擦乾淨,“啪”地一聲落下個響亮地親吻。
看着女兒,安意眉目都柔成一彎春水,心裡慶幸着當時自己的決定。
第二次走近冰冷的手術室,空氣裡除了消毒水的氣味還有淡淡的腥味,是血的味道。
醫生讓她躺上去,她的雙腿卻不自覺開始發軟,上一次的情景在眼前重現,她還記得她摳着手術檯邊緣在心裡暗暗發誓,再也不會有下一次。可是她卻又一次來到了這冰冷無情的地方,又要再一次殺害一個無辜的小生命。
醫生不耐煩地催促,她身體越發疲軟,太多太多的東西從眼前掠過,那些幸福的,悲傷的……幾乎是轉瞬間,她後悔了,她捨不得了,她瘋狂地甩開上前準備攙扶的她的護士,奮力沿着過道往外面跑,心裡只有一個聲音反覆響着:快走!快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跑,只想着要見程方宇一面,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想的最多的就是他。
她捨不得孩子,更捨不得他。她知道程方宇有多麼喜歡小孩子,每次對着浩軒他總是那麼親近,在他內心深處一直都想要有個獨獨屬於自己的家。
他知道他是多麼好的一個人,不斷地包容自己,開導自己,是他將自己從陰暗過往拉出,是他把明亮交遞到她手裡的。
可她呢?她卻愚蠢地不肯相信他,懷疑他,埋怨他。莫莫說得的,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所以她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親耳聽他說出答案……
“在想什麼呢?”低沉的聲音傳入耳中,後背一暖,被人給抱住。
安意閉上眼睛往後倚靠進程方宇懷裡,嘴角帶着微笑:“沒什麼。”
“真的?”
“假的。”笑嘻嘻地睜開眼睛,側頭親在他的側臉上,然後重新抱着女兒尋了最舒適的地方依偎過去。
承受着她和女兒的重量,程方宇手臂緊了緊。然後聽到她細細的聲音呼喚着:“程方宇。”
“嗯,什麼?”
他一問,她又不說話了,等待了幾分鐘,她喟嘆着道:“真好!能有你。”
程方宇一怔,隨即溫柔地摟緊母女兩個,同樣在她耳邊輕聲道:“是的,真好!能有你,還有霖霖。”
人說三十而立,在他前三十年的生命裡,他擁有過很多,也失去過很多,悲傷過,快樂過,失望過,興奮過,但是很慶幸在這轉折點上能遇到她,今後也會有着她陪着自己一同經歷悲喜,分享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