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晚間,宗恪就寢之前,阿茶突然帶了封密函前來。宗恪屏退其餘人等,屋裡只留下阿茶一人。

“是你師父送來的?”宗恪問。

“是。”

“念念吧。”

少年展開密函念起來,他的聲音不高,宗恪默默聽着,臉上神色變幻莫測。

其實早在兩日之前,宗恪就已經得知,晉王那邊出事了:那個曾經與世子酈岷有所曖昧的晉王愛妾,在囚禁期間竟然被發覺懷有了身孕。下人不敢隱瞞,將此事稟報了老王爺。酈宸雖然半邊身子不能動彈,可是腦子還清醒,他被這消息氣得,差點連剩下半邊身子都跟着癱瘓了。

醫生診斷證明,這名妾就是在酈岷出發前後懷孕的,那時節,恰恰是酈岷指天戳地和老爺子發誓,說自己與她毫無瓜葛的時候。酈宸清楚,愛妾肚子裡的孩子決不是自己的,可恨長子一面在自己跟前發誓,一面還與這女人糾纏不清。家中竟然出了這種醜事,這叫他這個王爺顏面何存?更糟糕的是,審訊之下那女人還招認說,世子曾許諾她,未來一日自己得了父親的王位,再磨個三五載,把眼下父親給他娶的這個妻子打發掉,就要封她做正經王妃。

老頭子一時間怒髮衝冠,偏偏在這時,晉王部下有人被查出曾經受賄於世子,酈岷送了那人一匹十分難得的藍鬃天屻寶馬。

素州天屻山下,出產一種藍色鬃毛的馬,這馬多爲灰白色,但是其中一小部分,背部的鬃毛裡有一抹淺藍色,這種有藍鬃毛的馬,腿長體健,奔跑速度超出普通名駒,而且更可貴的是耐力持久,堪稱真正的千里馬。但是這一品種不常見,有當地傳聞說,藍鬃馬是麒麟與普通天屻馬雜交的產物,不是供給一般人駕馭的。牧民們都是從野馬羣裡捕到它們,因此數量很少。藍鬃馬在大內皇宮裡,也不過區區三匹。

世子將名馬送給父親頗爲信任的部下,其目的不外乎是希望他在父親跟前多說自己的好話,尤其是近兩年父親心情變幻不定,就更需要有人從旁敲邊鼓,保住自己的世子之位。

私下結交部將,這在平時都是罪名一樁,更何況是如今。晉王動了真怒,派人徹查此事,拔出蘿蔔帶出泥,越查事態就對世子酈岷越不利。

晉王身邊最信任的五個部將,在此種情況下也開始出現分化,這五個人跟隨晉王數十年,曾和老王爺共過生死。但是就在這場清洗中,其中一個被查出與世子一直有秘密通信,在世子進京這幾個月裡,此人不斷將老王爺的病情和軍中各種動向彙報給他,另一個雖然沒有受賄證據,卻也被證明與世子有不可告人的來往。剩下的三個好歹保住了清白,爲了不讓老王爺起疑心,哪怕以前是站在世子那邊的,此刻也乾淨利落地和這倒黴孩子劃清了界限。

牆倒衆人推,所有證據都擺在了晉王面前:搶他的女人,收買他的部下,派人監視他,眼巴巴等着他蹬腿……這就是他的長子。那個被他認爲可以繼承自己的孩子,其實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混蛋。

老頭子被氣得病情加重,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卻也想出了辦法來表達自己,他將部下集中叫到自己跟前來,由幼子酈嶽幫忙,以眨眼睛來確定音韻字句的方式,做下了改立世子的決定,並且將此呈報去了華胤京師。

這下子,西北的家事,頓時變成了天下的國事。

晉王世子得知此事,第一時間進了皇宮,伏地向太后哭訴,說他是被弟弟誣賴了,他和那個妾根本就毫無關係,天知道她是怎麼懷孕的,酈岷說,這一切全都是弟弟酈嶽搗的鬼,他懇請太后替自己主持公道,幫他說服昏了頭的老爹,把事情原委查清楚。

世子跑去慈寧宮鼻涕一把淚一把的事,宗恪自然清楚,本來酈岷也來向他請罪過,但是宗恪只不見他,又讓泉子出去說陛下龍體欠安,腦子昏昏沉沉聽不見人講話,順勢打發了酈岷。

宗恪當然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派去的凌鐵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今夜這封千里迢迢送來的密函,便是凌鐵秘密的“述職報告”。

等到阿茶唸完,宗恪點了點頭:“燒掉吧。”

男孩將信送到燈下,看着火苗一點點把整封信舔食乾淨。

“你師父這兩天恐怕有的忙了,既然他叫你去廬州,那你就去吧,你自己多加小心。”

男孩一躬身:“是。”

他說完,閃身退出房間,瘦小單薄的身影飛上屋頂,卻朝着出宮的方向輕掠而去。

阿茶走後,泉子這才進來,他問宗恪是否現在就寢,宗恪點了點頭。

泉子將他扶着躺下來,放下幔帳,又將房間裡的燈拿了出去。

就在他出房間前,宗恪忽然喊住了他。

“阮沅……你去看過她了麼?”宗恪問。

“奴婢去看過了。”泉子說,“阮尚儀還沒醒,一直昏睡沉沉。”

“是麼……”

泉子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宗恪的聲息,便舉着燈輕手輕腳走出了臥室。

最近,泉子不太敢去招惹宗恪。

本來他自覺也是這一大羣“共犯”裡的其中一名,只因爲泉子曾與阮沅爭過“散魄”的“權利”,所以宗恪沒有生他的氣。

但是宗恪最近變得很冷,冷得讓人打哆嗦,誰都不敢接近。

趙王和皇帝在臥室裡發生的爭執,泉子雖然站在屋外,卻也聽到了隻言片語。泉子沒料到,宗恪會發這麼大的火,最後趙王出來時,他清晰地看見,宗恆脊背部分的衣服,已經被冷汗給溼透了。

這麼說,陛下是將阮尚儀放在了當年皇后的位置上了,泉子忽然恍然大悟。

泉子離去之後,宗恪靜靜睜着眼睛,看着看不見的黑暗虛空。

他已經連續兩個晚上,通宵無眠了。自從宗恆告訴他這件事,宗恪就覺得,自己這具軀體再也無從安置,只能慢慢忍受無邊的煎熬。

他依然清晰記得,宗恆告訴他阮沅七魄已散時,自己的感覺。

那一瞬,就好像周遭的一切全部停下來了,亙古的時光只停留在了一個點上:阮沅,不見了。

那個愛他的阮沅不見了,剩下的是個軀殼,一個和阮沅長得一模一樣、石頭泥塊做的軀殼。

再也不能愛他的阮沅,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宗恪想不出,他也不能去深想,他覺得,自己像一條被砍去了魚鰭的鯊魚,沒法遊動,更無力掙扎,只有傻張着嘴,在血霧中感受着喪失的劇痛,然後像鐵砣一樣沉入深海,陷入海底泥沙中,一動不動等待着,等待着漫長的死亡來臨……

可他甚至連一個“愛”字,都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因爲他長久的拖沓猶疑,沒有對阮沅說出真心話,於是阮沅至此,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愛她了,未來就算聽見他的告白,也會當做耳旁風,麻木不仁不當回事。

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麼?宗恪突然想,懲罰我之前讓阮沅那麼痛苦,不肯給她迴應?

曾經他在心裡暗暗發誓,等他好了,一定要和阮沅說明白,因他不能以這種狀態向她告白,他現在只是個廢人,給不起阮沅任何期待。他想要等身體痊癒,用力抱住阮沅,和她說那些早想說的話。可是他萬沒想到這願望竟成了泡影。

如果阮沅是因爲承受不住、不願再負擔他,因爲考慮到她自己的未來,不肯耽誤青春年華而逃走了,那反倒沒什麼,如果是那樣,宗恪頂多會暗暗傷心一段時間,也就把這件事放下了。

然而事實卻是,她是爲了給他作犧牲而“不見”的。於是往後,就算他再怎麼懊悔,再怎麼用心彌補,再怎麼親吻她,把自己所有的愛都給她……也沒有用了。

她散去了自己的七魄,爲了他。她什麼都沒和他說,就走了,只留下了一封能給任何人看的勸慰書信,卻沒有給他留下一丁點兒私人的言語。

也許是因爲之前她說得太多,愛得太久,終於疲倦了,她曾經給過他那麼多愛,那麼多甜蜜的話,她的愛情曾經那樣盛大的爲他而開放,就像夏季絢爛的花兒。可他一直就沒有認真對待,更沒給過半句迴應。

於是,這些愛語就逐漸凋零,被時光的洪流帶去了遙迢的地方,至此,再也不能聽聞。

宗恪把自己全身都裹在被子裡,他的身上沒有什麼力氣,只能在這張牀上翻來滾去。曾經一度,他以爲自己這輩子得爛在這張牀上,他在黑暗中呆了太久,早就不對光明抱有希望了,在別人看來,宗恪就像被拔去了利爪和牙齒的獅子,剩下無用的毛皮和骨架沒有施展的地方,只能被堆棄在這牀上,於陰暗的環境下日漸黴爛,卻沒想到還能有起身的希望。

心裡懷念着那個錦葵花一樣俏麗不遜的女人,手裡握着那枚小小的玉麒麟,宗恪在棉被裡緩緩轉動身體,感受着軀體腐爛般的羸弱無力,僵硬死板。

曾經他想活下去,想從這腐臭的牀上起身,還想像以前一樣騎馬、揮劍……但他萬萬沒想到,爲此犧牲掉的那個,是阮沅。

難道把宗恆大卸八塊,把崔景明和崔玖他們全都殺掉,事情就會有所改變麼?

難道這就是他的人生?當他愛上了誰,那個人就會遭遇悽慘、喪失對他的愛……縈玉是如此,現在阮沅,又是如此。他又一次失去了所愛的人。

如果說縈玉那一次,錯在他自己,那麼阮沅這次,他又該怪罪誰?

宗恆他們不過是替罪羊,宗恪突然想,如果不是自己這麼急切想痊癒,想不計一切手段恢復健康,阮沅不會下定決心去爲他犧牲。那個晚上他抱着阮沅哭泣的時候,心中,未嘗沒有吶喊着“救救我”,他知道,阮沅聽見了他心裡的聲音。

於是,她成全了他。

……原來,真正卑鄙的那個,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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