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車亂馬乏後,迎駕衆人皆是疲憊不堪地回房去了。卻說這肖夫人被幾個丫頭扶回房中,魏昌家的煮了個嫩嫩的雞蛋剝去殼兒,在那腫得老高的臉上推摩着。肖夫人陰沉着臉,一言不發,只管歪在紫檀描金山水紋臥榻上。貼身的幾個丫鬟連大氣兒都不敢出,小心翼翼在旁屈膝捧着沐盆、巾帕、並脂粉之飾。鏤金喜鵲登枝雙耳銅鼎內焚着零陵香,繚繞清甜的香味沖淡了些許壓抑沉悶的氣息。
肖夫人平生最恨別人提起自己庶女出身,小妾扶正的往事。從前府裡那些嚼舌的下人,死的死,攆的攆,自此再也沒人敢不知死活地議論了。可方纔卻被郡主身邊的老嬤嬤當着那麼多丫鬟,婆子的面刺剌剌地揭出,可氣的是自個兒竟然奈何不了她,還被莫名其妙地扣了個犯上的罪名當衆掌嘴。偏偏那個郡主還一副高擡貴手的姿態。想想自己被打得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卻還要感激涕零地向她扣頭謝恩。這口氣便堵在胸口怎麼也咽不下來。更心寒的是自己當衆受辱,老爺也就罷了,可幾個親生兒子也似縮頭烏龜一般不敢吱聲,都這會子了一個也不來請安,真真白疼了他們!也不想想是從誰的肚子裡爬出來的,都是一羣白眼狼!
正想着,忽有人來回:“大奶奶來了。”簾子一閃,杜芷善風風火火地提裙而入,一面還不忘狠狠瞪了報信卻不打簾的小丫頭一眼。這杜奶奶是侯府長子王念仁之妻,也是肖夫人的外甥女。此刻她也是悶了一肚子的氣:這個郡主來的真不是時候,眼看就要到手的世子夫人之位就要這樣糊里糊塗地拱手讓人了。看府裡那些死丫頭,一個個見風使舵的樣兒,真恨不得打爛她們的臉。
肖夫人懶洋洋翻了個身,背對着杜芷善冷笑道:“大奶奶真是貴腳踏賤地啊,這會子纔來。怎麼不再晚一點等我入了土,好教你搜羅了這些傢俬啊。”
杜芷善一聽這話,便知肖夫人的牛心左性又犯了,也不敢辯駁,趕忙上前陪笑奉承道:“太太說笑了,上上下下這麼些個人可全靠您庇佑。您要是打個噴嚏,或是咳嗽一聲,恐怕闔府都不得安生呢。誰不盼着太太福壽雙全,貴氣綿延。您這會子說這些喪氣話不是拿刀刺芷善的心嗎?要說這府裡最盼着您萬福萬壽的就是大爺和我了,瑞哥兒方纔也是吵鬧着要來給您請安呢。”
提起瑞哥兒,肖夫人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轉過身來笑啐道:“你這張嘴呀,過來讓我看看是塗了蜜還是沾了糖了?就會貧嘴薄舌的白教我開心。瑞哥兒在外吹了風,怕是着了涼吧,現在可好些了?”
杜芷善笑道:“賴您惦記着,早起就嚼了些紫薑,方纔也服過太醫開的湯藥。已讓奶孃抱去睡了,不打緊的。倒是我們大爺,忙忙的翻箱倒櫃找了這盒玉顏回春膏,巴巴兒叫我送過來。這可是高麗進貢來的呢。”說着便從袖中掏出一個掐絲琺琅小圓盒,遞與春劍。
肖夫人嘆道:“還是仁兒心疼我,這麼個小東西都想到了。想這些脂粉釵環之類,必是他得了用來討你歡心的吧,這會子又來奉與我。可教我這老婆子偏了你們的東西了。”
杜芷善忙道:“噯呦呦,瞧太太這話。這些個好東西也只配您這般嫩膚麗顏,像芷善這樣的無鹽陋容,那便是暴斂天物!就是塗了,若被那黑白無常看到,還不抓了回去與他們作伴啊!”
一屋子的奴才婆子再也忍不住,全都嘻嘻哈哈地笑彎了腰。魏昌家的笑道:“還是奶奶有辦法,大半天了太太都板着張臉,奴婢這心啊,也嚇掉一半了呢。這下好了,可雨過天晴了。”
杜芷善遂卸鐲挽袖,親身上前伏侍肖夫人重新勻面上妝。丫鬟上了茶果,便競相退下了,只留孃兒倆盤腿坐在炕上說着閒話兒。
肖夫人咳了半日瓜子方道:“你也小心着點,別張口大爺閉口大奶奶的。要知道如今那口子回來了,老爺面上雖然沒顯出什麼,可好歹人家也是皇親國戚了。你且收着些,別太過張揚纔好。”
杜芷善剝了個峨眉香緣奉與肖夫人,因抱怨說:“我就是氣不過!不就是個在外寄養的野種罷了,宗譜上連名兒還沒有呢。驀地就與皇家結了親。這倒罷了,只是這一回來,那郡主當面給太太沒臉不說,連那野種也壓了我們爺一頭。這些年來我們爺爲了這個家沒少受累,憑什麼讓他們兩口子撿個現成的。”
肖夫人嘆了口氣道:“你也別野種野種的叫,這要是給外人聽見了,又是一場是非。他好歹是個郡馬爺了,那個郡主也不是什麼善主兒。你別爲了逞一時口舌之快,到時候遭了罪別怪我沒提醒你。”
杜芷善不忿,將手裡的茶盅重重摜在雕填戧金四時折枝花卉紋炕案上,哭道:“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從小就沒了親孃,在太太這兒才過了幾年舒心日子。先前那個賤人硬攔着我進門,所幸她死了。我又有了瑞哥兒,好容易纔在這府裡站住了腳。現下不知從哪兒來了個郡主硬是把我比了下去。我倒是無所謂,可我們瑞哥兒那可是帶着祥瑞之兆出生的,是侯爺嫡嫡親的孫子。總不能在宗譜上排在那些阿貓阿狗之後吧。”
肖夫人喝道:“少胡說,只要有我在,這種事就絕不會發生。你也消停一點,別有事沒事把瑞哥兒出生的吉兆奇景到處顯擺。不過是催生加上炭火紅光罷了,無巧不巧地教你撞上了入冬的頭場雪。那點小伎倆也就只能糊弄糊弄外人罷了。我勸你還是收斂着點好,別忘了嫡親的孫子可不止瑞哥兒一個,他上頭還有個明公正氣的兄弟呢!”
杜芷善恨道:“那個小崽子跟他娘一樣礙眼,還指不定是誰的呢。偏生我們爺還有些顧惜,我也懶得理會,否則早就讓他去見那死鬼了。”
肖夫人低聲道:“你也別太過分了,如今我們娘倆籠住老爺和仁兒的心早日定下爵位纔是正經。少作些孽吧。當下最要緊的是郡主的住處可都安置好了?別又招人借題發揮。”
杜芷善不以爲然地撇撇嘴,拿起手邊的帕子掩去嘴角邊那抹冷笑。心下暗想:要論心狠手辣誰能比得過她啊,現下卻裝起菩薩來了。忽聽得肖夫人詢問忙回道:“媳婦早就吩咐下去了,太太放心吧,我已給咱們這位郡主娘娘預備了一個極好的住處呢。就在暗香閣。要論那裡的景緻陳設,滿府內還有哪兒能比的過呢?”
一聽這話肖夫人眼中的驚異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忙端起茶盅掩飾了過去,因問道:“暗香閣,莫不是東南角如眉苑旁的那幾間院落?”
杜芷善笑答道:”正是呢,我可費了不少功夫修葺,太太說可好不好?”
肖夫人不再言語,低頭沉吟了半響。正要說話,忽聞魏昌家的在窗外回說:“太太,二門上的小廝傳話:侯爺讓各房爺奶奶姑娘們明個去正殿給郡主見禮呢。”
肖夫人因說道:“打發人去各院裡告訴:都約束好自個兒的人,各門上的皆要打起精神來,明兒絕不能出差錯。要知道咱們這位郡主娘娘最是重禮守節的,可別教她身邊的人笑話了去。”
魏昌家的應了,下來自去分派不提。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