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p;&nbp;&nbp;&nbp;合婚大禮結束之後，公子利在府中設宴席招待各國使臣，我和明夷跟在黑衣公子身後一同登上了築於高臺之上的明堂。
&nbp;&nbp;&nbp;&nbp;行至門口，有寺人高聲唱道：“晉國趙氏世子伯魯，攜巫士到——”
&nbp;&nbp;&nbp;&nbp;我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瘦弱的趙伯魯，心中不由感嘆，想那趙鞅二十幾歲就做了晉國正卿，雄才大略，從善如流，十幾年來權傾晉國，沒想到他的繼任者竟是這樣一副羸弱的身子。
&nbp;&nbp;&nbp;&nbp;“衛大夫季達，攜辯士孔孥到——”
&nbp;&nbp;&nbp;&nbp;身後傳來寺人的唱詞，明夷的腳步突然一頓，我探頭看他，卻被後面追上來的一個人一把擒住了肩膀。
&nbp;&nbp;&nbp;&nbp;“佼奴？是佼奴吧！”一個胖臉，留絡腮鬍的褐衣男子搖晃着我的肩膀，連聲問道。
&nbp;&nbp;&nbp;&nbp;我一時有些發懵，便用眼神詢問明夷，明夷呆了呆，側臉避開了我的視線。
&nbp;&nbp;&nbp;&nbp;“他叫既濟，是我晉國趙氏的巫士。”身旁的伯魯略施一禮，淡淡地回道。
&nbp;&nbp;&nbp;&nbp;“孔孥，不可無禮！”站在胖臉男子身後的文士見狀連忙走了上來，拉着發呆的孔孥給伯魯施了一禮，“季達見過趙世子，家臣魯莽衝撞了巫士，還請見諒。
&nbp;&nbp;&nbp;&nbp;伯魯笑了笑，輕聲道：“無妨無妨，今日你我皆是客，兩位請吧！”說完他邁步向堂內走去，兩名男子看了我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
&nbp;&nbp;&nbp;&nbp;明夷在原地呆站了一會兒，隨後心不在焉地領着我在殿堂右首的一張案几前坐了下來。
&nbp;&nbp;&nbp;&nbp;此時的公子府一洗白日的肅穆，四面牆壁前，每隔兩尺就立着一座紅漆蓮紋燭臺，燭臺上半月型鏤空雕花罩讓火光變得如夢似幻。殿堂中央，四個半人高的饕餮紋三足青銅大鼎裡，分煮着牛、羊、麋、豚四種大禮用的牲品，一時間湯汁鼎沸，肉香四溢。
&nbp;&nbp;&nbp;&nbp;身着各色美服的婢女，來往穿梭在賓客之間，她們手中的美酒正是我平日裡最饞的“梨觴”。公子利府中有一潭古井，井邊種一樹梨花，每年暮春，風過時梨花便會像雪片一般從枝頭飛落，墜入井中。公子命人取井水釀酒，於是便有了這讓我念念不忘的“梨觴”。
&nbp;&nbp;&nbp;&nbp;我輕輕抿了一口杯中的酒液，當日覺得這名甚美,如今卻有一絲無奈的宿命之感，飲“梨觴”，訴盡離傷……
&nbp;&nbp;&nbp;&nbp;“既然傷心，爲何不去告訴他你還活着？”明夷飲了一口酒，輕聲說道。
&nbp;&nbp;&nbp;&nbp;“情迷時夢不能醒，但終有一日他會忘了我。那時，他便知道，此刻坐在他身邊的女子纔是他真正需要的。”我遠遠地望了一眼坐在青玉案前的公子利，低聲嘆息道。
&nbp;&nbp;&nbp;&nbp;“情迷時夢不能醒……”明夷嗤笑一聲，滿飲了一杯酒，又提壺倒滿了我手邊的雙耳杯。
&nbp;&nbp;&nbp;&nbp;我仰頭喝下，冰涼的酒液滑過喉嚨，到了心裡卻又變得燙人。
&nbp;&nbp;&nbp;&nbp;“你可醒着？”明夷喝着酒不經意地問了一聲。
&nbp;&nbp;&nbp;&nbp;我先是一愣，而後微微搖了搖頭：“我的夢已經做了太久，這輩子許是醒不了了。”
&nbp;&nbp;&nbp;&nbp;“小兒，你纔多大？談什麼一輩子。”明夷半眯着眼睛晃動着耳杯中金黃色的酒液，笑容迷離，淡漠。
&nbp;&nbp;&nbp;&nbp;“巫士喝完酒，話可比平時多了。”雖然我們二人臉上還畫着讓人懼怕的鬼面，但明夷舉手投足間的美態還是引來了旁坐賓客的頻頻側目。
&nbp;&nbp;&nbp;&nbp;“黑子那小子沒告訴你？”他引頸又是一杯，“我平生最恨這杯中之物……”
&nbp;&nbp;&nbp;&nbp;他想說的是最喜吧，我輕笑一聲，不再理他，轉頭望向席間彩袖翻飛的女樂和各自尋歡的賓客。
&nbp;&nbp;&nbp;&nbp;太子鞝沒有來，伍封也沒有來，百里大夫因是女家主人，所以也不在。
&nbp;&nbp;&nbp;&nbp;公子利此刻已經走下主位，站在衛將軍身邊推杯飲酒。他的臉很紅，笑得也很大聲，比起之前儀式上的淡漠肅穆，像是換了一個人。
&nbp;&nbp;&nbp;&nbp;我遠遠地看着他，希望他是真心享受這一刻的熱鬧和歡喜。
&nbp;&nbp;&nbp;&nbp;“你若再這樣看着，他可要過來了。”明夷突然湊了上來，語帶揶揄地說道。
&nbp;&nbp;&nbp;&nbp;不料，他話音剛落，公子利居然真的轉了過來，眼神交錯之間，我心中一驚，連忙低下了頭。
&nbp;&nbp;&nbp;&nbp;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nbp;&nbp;&nbp;&nbp;很顯然神明沒有聽到我的乞求，公子利別了衛將軍徑直朝我走了過來。
&nbp;&nbp;&nbp;&nbp;“利見過巫士！”公子利跟明夷互行了一禮後，在我們的案几前坐了下來。
&nbp;&nbp;&nbp;&nbp;我低眉垂目根本不敢擡頭看他，只盼着他能忽略我的存在。
&nbp;&nbp;&nbp;&nbp;“這可是迎親時哭泣不止的小童？”公子利輕聲問道。
&nbp;&nbp;&nbp;&nbp;明夷給他倒了一杯酒，點頭道：“正是他，還望公子見諒。”
&nbp;&nbp;&nbp;&nbp;“你爲何要哭？”公子利用手一勾將我的臉擡了起來。
&nbp;&nbp;&nbp;&nbp;我屏住呼吸不敢開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nbp;&nbp;&nbp;&nbp;“童子的眼睛生得真好，不知巫士是從哪裡得了這樣靈透的人？”公子利酒至半酣，醉意頗濃。
&nbp;&nbp;&nbp;&nbp;“從小養大的童子，雖不能言，卻能通鬼神。”明夷看了我一眼，一字一句道。
&nbp;&nbp;&nbp;&nbp;他這是喝醉了嗎？我哪裡能通鬼神？
&nbp;&nbp;&nbp;&nbp;“方纔你是通了哪位鬼神才落淚不止？”公子利癡癡地望着我的眼睛，佈滿紅絲的雙眼竟生出一絲淚光。
&nbp;&nbp;&nbp;&nbp;“公子可有思念的故人，小童興許能爲公子一顧。”明夷看着我似笑非笑。
&nbp;&nbp;&nbp;&nbp;公子利的眼中立馬有了神采，他把我的手合捧在掌心，傾身向前急聲道：“她是秦人，名喚阿拾，你幫我問問她，可怨我害了她？你告訴她，我若知道會有今日的結局，當初一定不會強求她。”
&nbp;&nbp;&nbp;&nbp;我心中一慟，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默唸着巫咒。
&nbp;&nbp;&nbp;&nbp;片刻之後，我睜開了眼睛。
&nbp;&nbp;&nbp;&nbp;“你可見到她了，她和你說什麼了？”公子利滿臉焦急。
&nbp;&nbp;&nbp;&nbp;我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寫了一個字。
&nbp;&nbp;&nbp;&nbp;“快去拿筆墨來！”公子利對身後的寺人高聲喝道。
&nbp;&nbp;&nbp;&nbp;很快就有人呈了竹片和筆墨上來，公子利將竹片一把拂落，頷首從懷中掏出一方月白色的絲帕。那絲帕的一角繡着一朵淡藍色的木槿花，而正中央卻有一塊暗紅色的血跡。
&nbp;&nbp;&nbp;&nbp;我眼眶一紅，憶起數月前的一日，他帶了那柄寶石匕首來送我，爲了炫耀匕首的鋒利竟不小心割傷了自己的手指。
&nbp;&nbp;&nbp;&nbp;當時，我就是用這塊帕子給他包紮的傷口……
&nbp;&nbp;&nbp;&nbp;“她說的你就寫在這上面吧！”公子利把絲帕端端正正地展在我面前。
&nbp;&nbp;&nbp;&nbp;我怔怔地望着他，心中一時百轉千回：
&nbp;&nbp;&nbp;&nbp;她想說，她從沒有怪過你；
&nbp;&nbp;&nbp;&nbp;她想說謝謝你，謝謝你給了年少的她一份如此完整的愛；
&nbp;&nbp;&nbp;&nbp;她想說對不起，因爲她不該以死亡的方式逃避你的真情；
&nbp;&nbp;&nbp;&nbp;她想說她愧疚，因爲知道此生已經註定無以回報；
&nbp;&nbp;&nbp;&nbp;她想說她痛苦，因爲她還活着，卻不敢告訴傷心的你，即使現在你們近在咫尺。
&nbp;&nbp;&nbp;&nbp;我只願你不要記得我，最好忘了我……
&nbp;&nbp;&nbp;&nbp;我深吸了一口氣，提筆緩緩寫下：
&nbp;&nbp;&nbp;&nbp;汲井浣發，君子甘荼，倚水招魂，伊人不壽；
&nbp;&nbp;&nbp;&nbp;鴻雁于飛，中心藏之，吉士顧我，何日忘之？
&nbp;&nbp;&nbp;&nbp;我寫下最後一個字，公子利仰首一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硬擠出一個微笑，他望着我身後的高牆，輕聲問：“她可還在這裡？”
&nbp;&nbp;&nbp;&nbp;我搖了搖頭，他的臉瞬間一片死灰。“是嘛，走得這樣急……”
&nbp;&nbp;&nbp;&nbp;他接過絲帕重新納入懷裡，腳步踉蹌地站了起來，先是苦笑了兩聲，而後望着我笑得越發大聲：“賞！重賞！”
&nbp;&nbp;&nbp;&nbp;寺人伸手去扶他，卻被他狠狠地推開，他搖晃着一路奔上主位，站在青玉案前端起一杯酒，對着我身後的牆壁，高聲吟道：“今日利娶新婦，心喜難抑，請衆位與利共飲此杯。”
&nbp;&nbp;&nbp;&nbp;一時間，大殿內恭賀之聲不絕於耳，公子利飲了酒，望了一眼身邊端坐的紅藥，便俯在案几上再也沒有起身。
&nbp;&nbp;&nbp;&nbp;你與我最好不相識，如此纔可不相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