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了一會兒。
宋令箭道:“你若是真的這麼想保護燕飛,當時就應該好好學習,說不定,你可以解讀出破解之法。現在怨天尤人怨我,不如怨你自己。”
韓三笑苦笑幾聲:“你可真的是甩得一手好鍋。”
“你保得了她一時,保不了她一世。你若想護她周全,除非一生一世都陪她留在這裡,晨昏定省,鞍前馬後,你做得到嗎?”
韓三笑沒有回答。
宋令箭冷酷地甩開他的鉗制,甩門走了。
海漂道:“你們,不要吵架。”
韓三笑還死鴨子嘴硬地道:“我們有吵架嗎?誰吵得過她?你聽說過吵架還這麼文明用成語的嗎?我們只不過在大聲地談詩說辭而已,鐵石心腸,她爺爺的。”
衣衫摩擦,韓三笑在我牀邊坐了下來,俯身靠我很近,我全身都浸染着從他身上飄來的清泉水的味道,一股涼意落在我的脖頸上,迅速在我全身蔓延開來,熄滅了我身上將要燃起的燙痛。
韓三笑在我脖子上掛了什麼東西,小小的涼涼的,還細心地塞進我的衣襟,貼身而戴。
“這是寒晶,能讓你少受些罪。”他溫柔地在我耳邊說了句。
我睜開眼睛,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信上寫了什麼?那少年,真的是爹的兒子?”
我發現說話的時候感覺嘴巴里吹出來的氣都像着了火。
韓三笑捋了捋我臉上的頭髮,嘆了口氣:“也許那臭女人說得對,紙始終包不住火。長痛好還是短痛好,我們沒權利幫你做決定。燕飛啊,如果沒有我們,你肯定會比現在堅強。我沒有自信能護你一世周全。”
這話,無形中是不是已經回答了我?
悲痛像骨蟲一樣侵蝕着我的內心,我心痛到要吐。
“休息一會吧,降下心火。晚些來看你。”韓三笑各種語聲溫柔,但這種溫柔讓我感覺很害怕,因爲他在刻意爲我擋去什麼。
我還想問什麼,但韓三笑嘆着氣走了,門外碰到夏夏,兩人還咕囔着聊了幾句。
海漂半彎着眼睛,笑着看我,甚至還像之我照顧他給他擦手一樣,握住了我的手,用冰冷的巾帕擦着滿是冷汗的我的手:“飛姐,我陪你,像以前,你陪我。”
我握了握他放在我手心的手指以示急切,虛弱地彷彿只是吐着氣:“那……他們說的……信……信呢?”
海漂道:“信,在令那裡。”
“信上寫了什麼,你知道嗎?”
海漂搖搖頭。
我心中有很強烈的預感,尤其是宋令箭和韓三笑的一番對話,我幾乎已經確認自己的猜想,我也知道他們盡力了,宋令箭盡力想救我,否則她不會疲態百出,韓三笑盡力想壓下這件事情,想讓我好好養完病再去面對。
也許他們也有些措手不及,還沒想出應對之法。
海漂一直靜靜陪着我,見我垂着眼睛神遊,他拿出一疊紙捲來,像是在細細學着上面的字。
過了一會兒,門外夏夏招呼了一聲:“宋姐姐。”
我飛快支起身子,宋令箭很快推門進來了,海漂馬上站起身讓出了牀邊凳的位子,自動站到了牀尾去。
看着我腫脹的雙眼和滿臉的淚痕,宋令箭說了句:“不要哭。”
這句話就像一個閥頭,直接就打開了我淚泉,我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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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令箭微弱地嘆了口氣,坐在了海漂讓出來的位子上:“哭只會人你軟弱,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宋令箭,我求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求你把信給我。”我拉着她的手,哽咽道。
宋令箭木然地看着我,臉色略顯蒼白,黑目淡脣,好像整張臉都隱在畫師的丹青圖後,神色模糊眼神迷離,只有那對眉毛像是遠山的黛痕,透着淺淺的憂傷。
隨後她的眼神變得奇怪,像是有些羨慕,又有些憐憫:“被謊言這樣保護你不快樂麼?那麼多現實的殘忍,你統統都可以視而不見。”
我執着地問道:“爲什麼這樣說?到底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
宋令箭從袖間拿出一個信封,撫平放在我牀上:“你要的信。”
這麼輕易就給我了,我飛快拿起信,緊緊攥在手裡,生怕宋令箭反悔要拿走。
“你自己要的現實,便自己承受後果。”她起身走了。
我看着信封上的那四個字,就哭了。
“飛兒親啓……”
爹的字,我怎會不認得?
我記了十六年,少時他教我學字時的字貼,一直就表在書房的桌上,這“飛兒”就像無數個他手把手教我寫的飛兒一樣,彎翹得像燕子的尾巴——
我控制不住地發抖,就着淚水抿開封舌,拿出裡面的信紙:
飛兒吾兒:許久未見,飛兒可安好?這是十六年兩個月又二十七天來給你的第一封信,回看往日信片——
看不懂,接下來的字我好多不識得了,斷斷續續,斷斷續續,我根本看不懂上面寫得什麼——
爹給了寫了這麼多的字,我卻只看懂了這兩句,我爲什麼不好好學字認字,我爲什麼遊手好閒地活了這麼久?
我抖着手仔仔細細從上往下,看了很多遍,將自己認得的這些字,全部儘可能地拼湊起來:兩個女人,對不起,一生……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飛姐……”海漂拉住我發抖到痛的手:“你別急。”
我瘋子一樣地笑了:“我讀不懂我爹留給我的信,我讀不懂,我識不得那麼多字,我是不是很沒用?是不是很可笑……”
海漂心疼地看着我,將手裡的字貼遞給我:“總是有方法的。”
對。
我掀開被子下牀,將字貼和信紙緊緊抱在懷裡,找出硃砂和筆,將信紙攤在桌上,開始找對應的字形。
我全身又開始發熱,胸前韓三笑留的寒晶時而冰冷,時而又像吸收了太多的熱力而燙得錐心,但這一切都不重要,我要一個一個認出這些字,我要自己看懂爹留給我的信。
海漂站在一邊,安靜地看着我,輕輕地撿起我掉落在地上的字貼。
“第三行了……第三行……”我碎碎念着,標認着不識得的字,根本沒有空去解讀一整句話,我要全標出來後,再認真將整封信讀明白——
對旁人來說,這幾頁信只消彈指一瞬就能看完,而我卻這樣熬了一整個下午,字貼的每一頁都畫滿了扭曲的硃砂記號……
終於,湊完了……
我知道,我知道爹已經儘可能用簡單的字眼好讓我能看明白,可惜是我太沒用。
我戰戰兢兢,如懸在深淵一側,這幾頁輕不過一片錦布的信紙,重得幾乎要將我壓塌。
一個一個字,像一顆顆巨石,一塊一塊地將我所有的希望壓滅了。
飛兒親啓——
飛兒吾兒:許久未見,飛兒可安好?這是十六年兩個月又二十七天來給你的第一封信,回看往日信片——
灰塵厚鋪,往事如煙,一吹無蹤。
世事難料,什麼長嘆,生死別離,又有幾人能測——
每回想飛兒,仍舊還是當時的模樣,從來都是笑,摔倒從不哭,我們燕家的骨血,與生——
十六年了,離開飛兒已有十六年,雖得幸能見飛兒年少成人,出落亭麗,卻一直無法相伴左右——
飛兒在沒有爲父的時光裡有了自己的幸福,飛兒是個多好的孩子,總是能除去別人心中的怨恨,給別人帶來快樂,能見飛兒一笑,便能安穩長久——
太多的事情緣由,到此時竟不知如何解釋,十六載去處,亦不知如何向飛兒談起。
回想着上千萬次與飛兒相認重逢的場景,卻終於還是草草了結,紙書相見,已是陰陽永隔。
……
我再也忍不住滿心的絕望,大聲哭了起來,我等了十六年的爹,給了我一封陰陽永隔的絕筆信!
我的世界天崩地裂,倒下來的信念壓碎了我的心!
我看不見眼前的一切,再想不起這些黑字紅圈裡的真相,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淒厲的迴旋着,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狂風暴雨般落下,胸口的寒晶滾燙如火!
“飛姐!”海漂終於意識到我的狀態不對,大叫一聲,要將我從自困中叫醒,他的眼裡全是自責的淚水,像是要流出碧色的淚來!
這時門也被誰推開了,門口站了好多人,好多人,臉上都帶着不同程度的驚恐——
“別進來——別進來——”我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是瘋狂地護着身下推好的紙,蓬頭散發,淚容如鬼,“我還沒看完爹的信……我還沒有看完爹的信……”
韓三笑還是進來了,他恨恨地盯了海漂一眼,看着地上一塌糊塗的我道:“燕飛,你冷靜一點,你這樣會傷着自己的。”
“我冷靜……我冷靜……我還要看完爹的信……我真沒用……我真沒用……”我啞聲道。
韓三笑小心翼翼地躲着一地的亂紙走進來,拉過我的手,抹了抹我滿手鮮紅的硃砂,確認我沒有受傷,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他輕輕將我扶抱了起來,我感覺到他一直在用力地喘氣,好像在壓抑滿心的怒氣。
“爹,我求你,求你活着……不回來也不要緊,不要緊的……我求你……求你活着……”我緊緊抓着韓三笑的手,彷彿他就是要離我遠去的父親。
“噓,噓……你睡一會兒,睡一會兒就好了……”韓三笑的聲音忽遠忽近,我像是崩得太緊的弦,一下就垮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