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罹舟

——“副長, 此次與新政府軍背水一戰,你認爲,新選組的勝算有多少?”

——“不足……三成。”

齋藤心知, 土方所言三成都是樂觀估計, 新政府軍武器先進裝備精良, 單是那583門現代大炮便足以對己方構成致命威脅, 況且如今敵人已搶先一步佔領甲府城, 那裡本就易守難攻,而近藤局長又執意攻城,想來除了不斷增加傷亡之外, 再無其他轉機。

從日野招募來的新隊士們逃了大半,剩下的也難免情緒消極低沉, 換句話說, 敢於奮不顧身去犧牲的也只是新選組原有的死忠成員們而已。戰火紛飛, 硝煙四起,當殘酷的號角聲再度吹響, 則意味着要繼續踏着同伴的屍體前行,形勢不給人半點餘地。

尋找援兵的土方還沒有消息,永倉數次請求撤退均被駁回,另一方面,作爲攻城主力的一番隊和八番隊已死傷過半, 作爲隊長的平助曾連續數次羅剎化透支身體, 而司隱更是開啓渡魂力量不惜代價支撐戰鬥, 這纔不致令全隊覆沒。

鮮血遮迷視線, 沒有人看得清前方光亮。

是夜, 平助走進臨時搭建的軍帳,見司隱背對着自己坐在桌旁, 正在用軟布擦拭着櫻吹雪。沾血的外衣還沒有更換,發間紮起的玉碎帶也沒有解下,她聽到腳步聲警惕回頭,看清來人後不禁微笑,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

“不好好在帳中休息,有事嗎?”

他直言道:“總覺得不放心,想來看你一眼。”

“你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傍晚撤退回來時我就看出你不對勁了,爲什麼要用繃帶把左手和刀柄纏在一起?”平助神情微沉,“司隱,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司隱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怔然片刻遲疑道:“你想多了吧?我現在不是好端端坐在這裡,哪裡有問題。”

“你把我當小孩子麼?”他難得顯出幾分慍怒之色,不由分說扯過她的手認真察看,卻又在衣袖撩起的瞬間怔住,“……是因爲這道舊傷?”

是那時油小路事件,她爲了救他被不知火一槍擊中腕部,後來傷口逐漸癒合後可以自由活動了也就沒往心裡去,誰知竟落下了後遺症。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我要聽實話!”

“我有些疏忽大意了,本以爲沒什麼關係的,結果最近越來越覺得吃力。”司隱無奈嘆息,“渡魂指環能給櫻吹雪加持力量,可我左手卻承受不了那種強度了——或者說,一日不如一日。”

她的右手已經形同殘廢,若是再失去左手的持刀能力,無異於意味着戰鬥意義的終結,那和宣判死刑也沒什麼兩樣了。

趁如今還握得住刀,能做的就盡力去做吧,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別無選擇了呢,不到萬不得已,她也不希望走上最極端的那條道路。

平助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一直逞強?”沒有誰比他更清楚她攻擊時的瘋狂程度,一個女孩子,卻硬要把自己當成大男人,不計後果以拼死的覺悟去帶頭衝鋒,他單是旁觀都會心生疼痛,更何況是親身經歷呢?

她一面溫柔淺笑着答應大家要並肩作戰互相扶持,一面又獨自承受了所有艱難和痛苦隻字不提,從來都是這樣,無論多少次都固執地不肯示弱,彷彿只要自己攥緊長刀挺直脊樑,就能替他們擔起將近坍塌的那片天。

那麼誰來守護她安然無恙呢?

“我沒逞強,只是履行了應盡的責任而已。”司隱輕描淡寫繞過了關於自己的話題,不閃不避迎上他責備的目光,“倒是你,還有閒心來管我,一天之內兩次動用羅剎力量,絲毫不顧忌身體狀況,這要怎麼解釋?”

“……”

“你的性質比我惡劣多了,半斤八兩,最好誰也別埋怨誰。”

焦灼情緒難以遏制,平助眸色微暗,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說什麼呢司隱!你覺得我當初是爲了什麼纔要服用變若水?如果最後連重要的人和事都守不住,變不變成羅剎根本沒區別,那樣我還算個男人嗎?!”

他素來不曾在她面前講過半句重話,到底有多在意,只有自己才知曉。

司隱沉默地注視着他,沒有回答。

“所以,是不是無論我多麼努力,你也依舊不相信我有保護你的能力?”

“我沒那個意思,平助。”

“那麼,至少做出信賴我的樣子吧,別過分勉強自己,危險的時候由我衝上前去,這纔是你該做的事情啊。”

縱然依舊習慣以如是坦誠的風格開口,卻透出無可比擬的果斷與堅決。

面前少年俊秀的娃娃臉多了幾分堅毅氣息,青色眼眸依舊清澄如玉,但仍不可避免沉澱了歲月所給予的成熟痕跡。不知從何時開始,聽他肆意談笑的機會越來越少,也再不見他爭強好勝意氣用事,他懂得了思考和擔當,直至變成可以依靠的男子漢。

幾乎叫人忘記了,當初那個莽莽撞撞經常目無法紀的馬尾少年,究竟已遠去多久了呢?

“司隱,我絕對不允許你成爲這場戰爭的殉難者,我一定會把你完好無損地送回總司身邊。”

是的,他全都瞭解。

瞭解誰經過時光盪滌在她心目中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亦瞭解自己註定只能是情感的陪襯,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後悔決心堅持下去的事情。

哪怕只爲了她曾經那句“我沒騙過你,包括爲你感到驕傲的心情,都是絕對真實的”。

就像那時一樣,永遠讓她爲自己驕傲吧。

突然發現此刻說些什麼都屬多餘,司隱起身,無言地環住了平助,後者反手抱着她,細碎的劉海垂下,悄然掩蓋了眸底一閃即逝的落寞光影。

或許,此生能夠相遇就值得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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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場情況遲遲不見好轉,新選組面臨着腹背受敵的兩難境地,在此形勢下,永倉和原田再度向近藤提出了撤退請求,而自始至終保持沉默的司隱也選擇了站到二人這邊,表示應保存有生力量,回江戶從長計議。

既然觸碰不到勝利的可能性,便沒有必要再白白葬送成員們的性命了。

退一萬步講,新選組倖存的隊士也已所剩無幾了。

近藤目睹了前線的慘烈場景,終於妥協決定撤退,但自己卻產生了留下赴死的念頭,平助不得已只好採取非常手段,將其強行帶離了甲府城。

前有堵截後有追兵,一行人穿過枝葉重疊光線昏暗的密林,不間歇地奔跑着,直狼狽到無以復加。

腰間的櫻吹雪似有感應發出陣陣蜂鳴般的顫音,手指撫上去溫度微冷,不妙的預兆油然而生,司隱頓住腳步,猛地擡手將衆人攔在身後。

“有埋伏。”

的確有埋伏,而且是不得了的敵人。

從不遠處的陰影裡緩緩走出了雪村綱道,以及他所帶領的大批新型羅剎軍。

毋庸置疑,對方數量之於新選組,已經有了壓倒性的優勢。

“真是讓我等了很久呢,千鶴。”綱道眼中彷彿看不到任何多餘的事物,只有自己的養女和司隱手上的櫻吹雪,“乖,新選組遲早要覆滅,無非是時間問題罷了,跟我回去重建鬼御一族纔是你最終的歸宿啊。”

千鶴死死咬着下脣,強迫自己不要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模樣:“父親,難道你到現在也不肯收手麼?建立羅剎軍隊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鬼族不會放過你,與你合作的倒幕派也容不下你,即使這樣也沒關係麼?”

綱道哈哈大笑:“太天真了千鶴,我何必要求他們的接納和寬容?妙法村正在我手裡,只要再得到另一把妖刀,我就可以摸索規律建立更強的軍隊,屆時縱然是純血鬼族也不足爲懼,更不用說作爲交易對象的倒幕派,振興起來的鬼御一族完全可以和他們分庭抗禮!”

“可是父親,我不是鬼御……”千鶴眼泛淚光,聲線不受控制地顫抖,“我是鬼族,而且你要傷害的,恰是我要保護的人……”

“所以說你還年輕,懷着那種幼稚的信仰毫無意義!你已經眼看着自己親哥哥死去了,莫非又要對付我這個父親?”

他很瞭解千鶴的軟肋,知道如何才能戳中她的痛處,果然後者聞言只是流淚沉默,良久,低聲開口懇求。

“就算我同意和父親離開,你也不能放過新選組的人嗎?”

“不能。”綱道回答得斬釘截鐵,“上次的教訓夠慘重了,我不可能犯第二次錯誤,他們必須死!”

根本就不該奢望有轉圜的餘地。

司隱冷靜擡手示意:“永倉君,麻煩你帶局長和千鶴離開,這裡交給我們。”

“是啊,交給我們就行了。”原田笑道,“一個都不會放過去。”

平助一言不發抽刀出鞘。

在千鶴近藤被永倉咬牙拽走的瞬間,雙方各自向前悍然相迎,刀劍交擊在樹林中劃過刺目的火光。

……那着實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惡戰,直持續了將近三個時辰,到後來粘稠的鮮血已鋪滿腳下,羅剎軍卻仍舊像雨後春筍般前仆後繼,彷彿怎麼殺也殺不到盡頭。

羅剎體質特殊,痛覺減輕癒合能力增強,人類之軀本就不佔優勢,何況還要以少勝多,更是難於登天。

手指已經發顫得幾乎無法回攏,司隱單膝跪地,扯下腰帶再度把手與刀綁在了一起,她喘息着擡頭,看到綱道正朝自己高舉妙法村正,準備給予致命一擊。

誰知於半空中卻被另一把刀攔了下來,是平助的上總介兼重。

兩人很快各退數步,隔着段距離彼此對視。

“還能行嗎?”

“啊,沒問題。”

平助頭也不迴向她伸出手:“今天也許要交代在這裡了呢,你怕不怕?”

“從不知道怕字怎麼寫。”

“最喜歡你這麼驕傲的樣子了。”他低聲一笑,“可是司隱啊,我害怕。”

“什麼?”

他沒有回答,卻於拉她起身的剎那間用力摟住她,垂眸吻上了她的額頭。

下一秒,修長手指已不着痕跡按在她頸後。

司隱從沒想過他會有此一招,自然也來不及防備,她驚訝地睜大眼睛,慢慢向後仰去。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隱約聽到他輕聲念着:“下輩子的話,讓我早些遇見你吧,司隱。”

我最害怕的,莫過於自己在你身邊,你卻還不能好好的活下去。

下輩子一定要更早相遇,然後,名正言順地愛你。

而此生爲了新選組,爲了你,我給自己安排了最合適的結局。

髮色轉眼已變作雪白,他提刀前行,眸中光芒殷紅如櫻花落雨。

“原田君,我能否將她……拜託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