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chapter44

又是一年七夕祭, 花市燈如晝。

人聲鼎沸的夜市裡,結衣神色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擁擠的人羣,身上依舊是一身花色簡單的杏色小袖裙裾, 玉手上拿着櫻花檜扇, 只是原本的少女髻已經梳成了溫婉的婦人髻。

“母親大人, 小心不要走散了。”

耳畔驀地傳來了一聲奶聲奶氣卻不乏認真的童音, 結衣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袖擺正被一隻藕白色的小手小心地捏着, 穿着一身精緻可愛的童子服的小傢伙仰起頭,白嫩稚氣的小臉上偏偏一副老氣橫秋的小模樣。

結衣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琥珀色的眸子裡不自覺地泛上了一抹溫柔的色澤, 她擡手輕輕摸了摸小傢伙毛茸茸的小腦袋,繼而聽到自己的脣瓣微啓, 輕聲細語地回道的聲音, “嗨, 謝謝一木關心。”

這是怎麼回事?

“不客氣。”一木的小臉微微紅了紅,一下子偏開了原本仰頭看着母親的視線, 像是害羞般小手更加攥緊了手心裡的衣袖。

結衣心裡微微一沉,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爲,彷彿提線的木偶般被身體自發地操控着,就如同現在她明明想要蹙眉,但事實上她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抹溫婉的淺笑。

“大家當心!前面有除妖師大人說人羣中似乎隱藏着山野間的妖怪, 大家注意散開, 不要被壞心的妖怪欺騙了!”

夜市裡原本平和的人羣中像是鍋裡突然煮沸的開水般喧囂了起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妖怪, 但既然都有除妖師大人提醒了, 肯定是會傷人的大妖怪了。

好在結衣跟一木畢竟是站在離人流稍遠的地方,看到眼前推攘的人羣, 她也連忙小心地把抓着自己袖子的一木攏到了懷裡,柔美的神色間染上了一抹不安,因爲離得遠她並沒有聽清楚混亂起來的緣由。

“蠢父親怎麼還不回來?明明只是去買個蘋果糖而已。”

感受到母親溫軟馨香的懷抱,一木心裡不但沒有一絲害怕,反而還探頭探腦地往左右查看着,想要找到某個眼熟的頎長身影。

聽到小傢伙對父親的稱呼,結衣伸手用着羽毛般的力道輕輕拍了拍一木的小腦袋,柔美的臉上帶着一絲無奈,“一木怎麼可以這麼稱呼父親呢?”

“對不起,一木不該這麼稱呼父親的。”

意識到不小心把對父親的毒舌稱呼喊出來了,一木連忙回過頭小手乖巧地抱着母親軟軟的腰像只小奶狗般輕蹭了蹭,跟父親一模一樣的黛藍色眸子溼漉漉的,“母親不要不喜歡一木。”

“小一木這麼乖,母親怎麼可能會不喜歡呢。”

結衣柔和的杏眼裡漾起了如水般清淺的笑意,彷彿冬日裡無聲飄落的雪花般輕盈,讓看着母親的一木也恍若嚐到了蜜糖的小熊般甜甜地笑了起來,半晌又似乎察覺到這樣的傻笑實在是太不華麗了,小傢伙連忙又像只小兔子般把小臉埋進了母親的懷抱裡。

“抱歉結衣,剛剛實在是太擁堵了,沒有及時過來。”

鼻端傳來熟悉的玫瑰花氣息,下一秒就有溫熱的身體倚靠過來,強勢地把結衣和身前的一木一併圈進了懷裡。

穿着優雅矜貴的白色狩衣的男子如同高大的保護神般小心地護着自己的妻兒,通身優雅矜貴的氣質屹立在喧擾的人羣中恍若尊貴的神祇,偏偏因着右手上舉着的兩隻包裹着糖漿的蘋果糖,生生破壞了那份出塵的貴氣,瞬間墮入了充滿了煙火味的凡塵中。看着懷裡的妻子,跡部精緻張揚的俊臉上滿是如同平常男子般溫柔呵護的神色。

畢竟是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裡,感受到丈夫動作上的親暱,結衣畫着精緻妝容的臉上微微有些泛紅,卻還是放鬆身體溫柔地靠在了丈夫身上,有些疑惑地看着眼前突然涌動的人流,“景吾,你知道七夕祭上發生了什麼嗎?”

跡部景吾低頭用下巴輕蹭了蹭妻子軟軟的髮絲,聲線華麗而張揚,“啊嗯,是裕一在河邊的送七夕祭典上發現了隱藏在人羣裡幻作人身的狐狸。”

“是稻荷神的隨從嗎?”一木的眼睛亮了亮,從小聽妖怪故事長大的他語氣裡含着一絲好奇和期待。

跡部景吾不理會只會一天到晚不華麗地跟自己搶妻子注意的小傢伙,他精緻的鳳眼微微挑了挑,“應該只是一隻山野間的狐狸妖怪,結衣想去看看嗎?”

“嗨。”結衣淺笑地看了一向不對頭的倆父子一眼,清澈的杏眼微微彎成了一抹月牙,“我也很好奇呢。”

聽到母親大人也贊同自己,一木立刻就像是拿到了雞毛令箭的士兵,趾高氣揚地從小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蠢父親,你看母親也想看,那我們過去,你就不要去了。”

“你這是什麼不華麗的稱呼?實在是太失禮了,回家本大爺會安排夫子好好教導你的禮儀。”

“略略略!”

“真是的,你們父子都適可而止一點,不是說要去看狐狸嗎?”

見到結衣都無奈地開口勸架了,眼前彷彿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父子倆纔不約而同地揚了揚精緻的下巴,重重地冷哼了一聲,互相轉開了頭。

**********

暖黃色的燭火在繪着花鳥的紗質燈罩裡淡淡地燃燒着,此刻原本應該安然躺在牀上的少女卻是微蹙着眉梢,整個人恍若沉浸在難以甦醒的睡夢中。

一個奇形怪狀如熊似犀又若象的龐大黑影投影在雪白的牆面上,食夢貘眼神貪婪地注視着此刻正沉浸在睡夢中的少女,偶爾忍不住地伸出舌頭舔舐着自己尖利的牙齒。

吃……美味的夢境……

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原本皎潔的月光,屋子裡原本暖黃色的燭光漸漸地變得黯淡起來,幾息之後在燈芯的中段燃成灰燼落下的瞬間,整個燭火詭異地驀地熄滅了。

然而在下一秒原本昏暗下去的房間裡猛然大亮了起來,許多周身附着着明火的紙片小人如同飄散的落葉般隨風向着黑影所在的地方目標明確地飛了過來。

“吼——”

原本藉着牆壁上的黑色投影得以小心蹲守在牀頭的食夢貘被迫從隱身中出現在了再次點燃的燭光下,燃燒着的紙片小人彷彿一隻只撲火的飛蛾般不懈地撞擊在牀上透明的結界上,漸漸地聽到有“咔嚓咔嚓”恍若琉璃盞破碎的聲響在安靜的黑夜裡響起,原本始終沉浸在睡夢中的少女在結界破裂的下一秒也悠悠地轉醒了過來。

似乎是因爲剛醒,少女水潤的眸子裡還霧濛濛的,然後突然被闖入屋內的一襲白色狩衣的少年牢牢地一把擁進懷裡,跡部手中鋒利的刀尖明確地指着少女牀前的食夢貘,華麗的聲線在此時顯得格外地低沉,似乎蘊含着一抹濃重的怒氣,“滾開!”

結衣似乎這才發現自己牀頭驀然出現的長相怪異的妖怪,少女用手背捂住了乾澀的脣瓣,避免自己失禮地尖叫出聲,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年胸膛前讓人安心的玫瑰香氣,完全顧不得害羞,少女猛地把臉害怕地埋進了抱着自己的少年的懷裡。

“此乃吾之獵物,爾等竟敢與吾作對嗎?”

食夢貘又發出了那種無聲的卻如音波般格外刺耳的吼聲,他用着銳利的視線看了一眼面前搶走自己獵物的少年,但很快它就意識到眼前的少年不是除妖師,剛纔打破它結界的顯然也是另有其人。完全無視了身前哪怕刀尖直指自己的少年,食夢貘警惕地把視線放到了門外,更讓它忌憚的顯然還是此刻不知爲何依舊待在門外的除妖師。

“嗯哼,無理又不華麗的妖怪。”

跡部景吾壓根也不想跟眼前的妖怪多話什麼,量眼前只敢在黑暗中吸食夢境並不具備攻擊手段的食夢貘也不敢對他們貿然出手。託好友在屋子周圍佈置下的陣法和符咒,他擁有了暫時可以看到這些原本普通人看不見的妖怪的能力,但眼下他更關心的顯然還是此刻在自己懷裡無助地顫抖着的少女。

“不用害怕,有本大爺在這裡,何況的場家和名取家的除妖師也在附近。”

跡部景吾一邊警醒地注意着牀頭的食夢貘的動作,一邊神色溫柔地安撫着懷裡似乎被嚇到了的少女,少年的下頜抵在少女披散下來微微凌亂的長髮上,帶着柔和的力道輕輕蹭了蹭。

“明明我纔是做正事的除妖師,風頭都讓你佔盡了。”

屋子外面傳來名取裕一喋喋不休的聲音,因爲白天在馬車裡的時候他和的場律司就發現了結衣身上淡淡的不詳氣息,所以他們纔會在晚上時在式部大輔的府上守株待兔。

當然這件事情,哪怕是府上的主人大輔大人也不知道,不然若是太多的人知道了,妖怪的警惕心這麼強肯定會打草驚蛇了,若是什麼邪惡的妖怪放任它如此繼續去害人想必會造成更大的禍患了。

所以現在動靜大起來了,不在現場的的場律司就被派去跟式部大輔府上的主人家交涉了,而他和跡部景吾則過來除妖衛道,啊不,除妖衛道的人是他,人家是去英雄救美,嘖嘖!好友,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不過這位木下小姐不出意外的話妥妥的就是未來的內務少輔夫人了吧,景吾這廝藏得可真深。

一邊這麼想着,一邊名取裕一手上的動作也不停,原本脖子上的壁虎刺青此時已經爬到他的右臉上了,棕色短髮的少年聲音威脅地說道,“食夢貘,你修行不易,爲什麼要貿貿然闖進他人居處?若現在是的場一門的除妖師在這裡,你應該已經被封印或者消滅了。”

“你是名取家的?”聽到的場一門的名頭,顯然眼前不過是幼生的食夢貘,也下意識地抖了抖龐大的身軀,它也不端着架子了,而是努力地嗷嗷叫着爲自己辯解道,“食夢貘是吉利的象徵,我們一族以吸食噩夢爲生,除妖師不能封印我!”

“呵呵,那只是普通人的錯誤認知,而且你真的只是吸食的噩夢嗎?那爲什麼在這位木下小姐身上殘留的卻是不詳的氣息。”

名取裕一聲音淡淡地“嗤”了一聲,妖怪的狡詐他顯然是知之甚深的,哪怕名取家平時與不少妖怪交好,但只相信自己判斷的他完全不爲所動。

“那……”食夢貘頓時有些啞口無言,“那是因爲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夢境格外地香甜,比噩夢都好吃。”

見眼前的食夢貘畢竟幼小,而且因着在民間的吉瑞象徵,食夢貘倒也真是在一般情況下吸食的都是噩夢,畢竟只是貪吃的妖怪也沒有害人的意圖,名取裕一正準備再說些什麼,卻聽到了從府上不遠處打着明亮的火把和燈籠匆匆趕過來的腳步聲。

想着若是一向以消滅妖怪爲己任的的場律司過來就不好辦了,名取裕一不由得開口嚇唬道,“食夢貘你還不快點離開式部大輔小姐的屋子,難道還準備留在這裡害人嗎?”

食夢貘似乎還想狡辯它纔沒有害人的意思,但敏銳的鼻子裡嗅到了一抹讓它極爲不安的氣息。看着牀上始終挑釁地刀尖指着自己的紫灰色頭髮的少年,以及他懷裡緊緊圈着的可口的獵物,食夢貘如象鼻般長長的鼻子裡不滿地噴了噴熱氣,還是轉身灰溜溜地連忙躲在黑影中跑走了。

走到近前,早就知道同爲除妖師的好友是故意支開自己的的場律司神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名取裕一隻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般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尷尬地“嘿嘿”笑了兩聲,“食夢貘雖然是妖怪,但也不是什麼壞妖怪,在民間還是吉利的象徵呢,況且這隻還這麼小。”

“名取公子,的場公子,小女結衣沒事吧?”

式部大輔和夫人落後了的場律司一步,但也很快地在下人的護衛下趕過來了,看到此刻站在女兒門前似乎面面相覷的兩個除妖師,心裡頓時就是“咯噔”一聲。

“沒事,沒事。”名取裕一見大輔夫婦的臉色瞬間就不好了,連忙揮揮手打消了他們心底的不安,只是他的聲音莫名有些踟躕起來,“木下小姐倒是沒事,就是……”

“就是?”原本聽到名取裕一說女兒沒事而稍稍落下的心,瞬間又被吊起來了。

“……就是剛纔跟我們一起過來除妖的左大臣公子因爲擔心木下小姐的安危,主動衝進去了小姐的閨房。”

名取裕一的眼神閃躲地左右遊移着,心裡隱隱地有點心虛起來,雖然本身是爲了好友能夠順利抱得美人歸,但就這麼直接闖進人家小姐的閨房什麼的,按照景吾自己的話說,實在是太不華麗了,這個傢伙!

原本看到名取裕一和的場律司都站在門口,想着女兒的閨譽或許未損的式部大輔和夫人心裡瞬間就有些發涼了。

式部大輔夫婦隱晦地互相對視了一眼,皆在心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但眼前的兩位除妖師畢竟免除了女兒的禍患,禮不可廢,所以木下修司還是淡聲開口道,“小女無礙已是萬幸,還是要感謝兩位和左大臣公子的相助。”

好在方纔聽到結衣沒什麼事,爲有損女兒的閨名,原本聚在屋外的下人早就都被式部大輔夫婦一一遣散開去了,若是請在場的三人保密,好歹還是可以挽回一二的。

“既然損壞了木下小姐的閨譽,在下一定會負責的。我心悅小姐已久,還希望式部大輔大人和夫人能夠成全。”

等到害怕地躲在自己懷裡瑟瑟發抖的少女身上不安的情緒消去了許多,跡部才輕輕撫了撫她的長髮,繼而動作輕柔地放開了她。身長玉立的少年從屋裡走出去,誠摯地俯身對木下夫婦請求道。

“這……”雖然他站的是右大臣一脈,但木下修司也知道左大臣爲人一貫公正不阿,其公子也是名冠京都的貴公子,式部大輔輕拍了拍跡部的肩膀,眼神裡有對着眼前少年的讚賞,“我知曉跡部公子的好意,但也不必如此。”

“景吾是真心愛慕木下小姐的,這次是我冒失了,但希望大輔大人和夫人能夠給在下一個求娶小姐的機會。”

注意到少女的身影似乎也慢慢地從屋裡出來了,跡部景吾黛藍色的鳳眼裡劃過一絲勢在必得,張揚自傲的少年放棄了自己一貫的趾高氣揚,懇切地半跪在心上人的父母身前求娶他們的女兒,“望大輔大人和夫人成全景吾的心意。”

既然是面對女兒的婚姻大事,木下夫人原本溫婉的臉上顯得鄭重了起來,“跡部公子,你確是真心求娶,而非是因爲今晚的事情?”

“自然是因爲木下小姐,景吾可指天發誓。”

注意到少年滿腔的誠意,木下夫人輕輕點了點頭,“好,若是結衣願意,我便不反對。”

“這……夫人?”木下修司皺眉,眼下的情形有些太過兒戲了。

“多謝大輔夫人成全。”半跪在地上的少年精緻的臉上聞言立刻露出了一抹驚喜的笑容。

“那好吧,只要結衣願意。”

木下修司擡頭看着已經從屋內走出來的女兒,嘴角劃過了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嘆息,何況即便結衣不願意,畢竟閨譽有損,眼下也已經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結衣已經換好了整齊華貴的十二單衣,她溫婉地倚在木質的雕花門前,微微顯得蒼白的臉上漾着一抹清淺的笑靨,“結衣自是願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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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奢華喜慶的婚房裡,結衣有些驚奇地看着此時正躺在鏡子裡的小一木,穿着白無垢的少女削蔥般的手指輕輕觸了觸光潔的鏡面,瞬間在銅鏡的鏡沿上泛出了耀眼的金色光芒,鏡面上一圈圈泛起的水紋恍若海上翻涌起伏的潮水般,漸漸地少女手上的整個銅鏡就一寸一寸地在潔白的月光下徹底地消失了。

次年,已經貴爲內務卿,未來極有可能繼承父親的左大臣之位,甚至更進一步的跡部景吾,卻是滿臉焦躁不安地在產房外不斷地踱着步,整個人都彷彿暴怒的獅子一般,若不是被臉上爬着壁虎刺青的名取裕一和因爲之前跟妖怪做交易而右眼上蒙着一道符咒的的場律司拉住,此時的他極有可能直接破門而入眼前緊閉的產房。

聽到原本忙碌的產房裡突然傳來了剛出生的嬰兒“哇”的一聲啼哭,他甚至不顧差點撞到走出來報喜的產婆,便如同射出的箭般直接闖進了血腥氣還未散的產房裡。高大的男子雙眼微紅地半跪在妻子的牀前,看着此時躺在牀上虛弱的妻子完全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結衣,你感覺怎麼樣?”

“我沒事。這個孩子……景吾,我們便叫他一木吧,跡部一木。”

“好,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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