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末,池陽皇室趕至平輿行宮。
爲重重林木所圍繞起來,清雅秀美的行宮,分爲東西南北中五大羣落,亦被稱爲東之宮、西之宮、南之宮、北之宮、中聖宮,分別作四國皇室、國師下榻與商議之用。
自然,池陽皇室入住的是西之宮。後亟琰顧慮到洛自醉的身體尚未恢復,將他的寢殿安排在黎唯、皇戩、寧姜殿邊,西之宮最爲寧靜幽遠之處。
見過皇顥之後,洛自醉便同洛無極回到寢殿中。
他的寢殿周圍都是竹林,只數條彎彎曲曲的小徑通往外頭和別處宮室,殿中寂靜得彷彿世外桃源一般。
洛自醉甚爲滿意,沐浴過後,便坐在廂房旁的廊亭裡,同洛無極對弈。
較之從前,他的棋藝已有不小的進步,然而,贏洛無極的機率卻愈來愈小。近來最好的戰績,就只是逼成平局罷了。不過,來日方長,遲早有一天,兩人的棋藝會不相上下罷。
二人正戰得難分難解之時,便聽唐三在外殿高聲喚道:“公子,徐正司來了。”
洛自醉放下棋子,微微一笑:“請罷。”
“是。”
沒過多久,徐正司便走入廂房,行禮道:“小人打擾棲風君的雅興了。”
“哪裡話,正司定有要緊事罷。”洛自醉笑道。
“棲風君的身子可好些了?”
“已好多了,煩勞正司關心了。”
“小人惶恐,怕是小人逾越了罷。”徐正司走近兩步,道,“小人前來傳聖上的口諭,請公子參加今晚遊宴。”
遊宴即水上舉行的盛宴。夜晚清風徐徐之時,坐於船頭,賞景進食,自有一番趣味。這也是洛自醉最不覺得難受的宴會。他人觥籌交錯,他獨自開懷,鬧中取靜,較之園宴和正宴不得不生起提防之心悠閒多了。
“四國遊宴麼?”今晚能見到其餘三國的帝皇,或許,洛無極的身世……洛自醉十分矛盾:他想解開洛無極的身世,但又憂心洛無極過於在意自己身爲皇室骨血的事實。如此想着,他不禁望了洛無極一眼。
洛無極仍在觀察着棋局,並未有任何反應。
徐正司道:“正是。”
洛自醉定了定神,輕笑道:“都去麼?”
“不。幾位殿下留殿休息。宮妃中,只公子您和拾月君前去。”
遊宴上應當不會提及此次例會討論的事情罷,爲何還特意挑選人前去?洛自醉擡了擡眉:“現下便得前往麼?”
“不。戌時初便可。不過,國師大人命小的傳話,請棲風君一敘。”
“好。”中聖宮較之其餘四宮威嚴許多,四國國師暫居此處,同時也是皇帝們商談要事之所,任何人不得輕易進入。洛自醉心知其餘三國國師對他這異世使者十分感興趣,因而才特意在遊宴見衆位皇帝皇后們之前,將他招去見上一面。他也對那三位國師有些好奇,所以欣然應允。
這時,洛無極才擡首對徐正司道:“在下可否同去?”
“國師吩咐過,洛暗衛亦須同行。”徐正司回道。
“那麼,勞正司領路了。”洛無極作請之勢,徐正司點頭,遣退了帶來的衆小侍,躬身再對洛自醉行禮,便往外走。洛自醉和洛無極立起來,隨上去。
一路上,鳥語花香,美景如畫,每走幾步便又是一道勝景,精緻巧妙得令人驚歎。
洛自醉與洛無極一面賞景一面前行,不多時便望見中聖宮巍峨的宮殿羣。洛自醉的腳步卻突地停住了。
徐正司回首:“棲風君,怎麼了?”
怎麼忽覺有些不舒爽呢?洛自醉淺淺笑道:“忘了些東西,想回殿取。正司還有事要忙罷,只需告訴我殿名便好。我取了東西再趕過去。”
“也好。是國師大人的寢殿,奧雲殿。”
“正司忙去罷。”
“小人便告退了。”
洛自醉和洛無極目送徐正司走遠,洛無極輕聲道:“怎麼了?若真忘了東西,我去取來。”
洛自醉瞅他一眼,頓了頓,笑道:“你明知這不過是託詞罷了。我想回殿一趟,你且先去奧雲殿瞧瞧。”
“有何不對?”洛無極眉微動。
“不必擔心,我自有分寸。”洛自醉笑道,提氣,旋踵躍起,很快便沒了蹤影。
洛無極心知必然有事發生,正想跟上去,卻倏地想起那時封念逸說過“他並非弱者”,一瞬的猶豫過後,他後退兩步,踮足向中聖宮而去。
這個人並非弱者,他很明白。他並非時時刻刻需要人保護,不過,他也會有遇上難處的時候。他所該做的,便是那時候挺身而出罷。雖然明白自個兒的責任所在,卻無法不擔憂。相信那人的能力是一回事,失去他的不安,卻是另一回事了。
洛自醉腳步極輕,甚至未驚動在外殿中佈置擺設的唐三,便飄入內殿臥房。他掃一眼房內,眉梢輕輕挑起,便靜靜地立在門邊,淡淡地望着立在他牀邊的重霂。
重霂神色裡含着幾分沉重,緩緩地拉上牀帳。
“無色無味,甚至於無形,不愧爲黃泉之毒。”洛自醉輕輕笑道。
重霂迅速回首,收了臉上的驚訝之色,亦笑道:“回來得好早。”
“本是要去見國師,不過,半途突覺不對,便折回來了。”洛自醉慢慢行至牀邊,道,“若非覺着徐正司帶來的人,往皇上寢殿去的少了一位,我也不會如此在意。我只是區區一位世家公子,並無任何預知能力。”
看向牀中,他笑了笑,又道:“趁替我與陛下解毒之時藏下的麼?我還道,我這拙劣的作戲能瞞過你。”
重霂抿了抿嘴脣,道:“若那也能叫做拙劣的作戲,還有誰能演得更惟妙惟肖?當時我的確被你矇騙了,以爲你咒發,想着你與我相識一場,共死倒也不錯。但,洛無極卻似乎有十分把握,不會讓你死。”
“所以你便將計就計,借給我們解毒之機,藏下了黃泉?”禁不住笑出聲來,洛自醉拉下牀帳,蓋住被褥,“怎麼,這回不想與我共死了麼?”
“你何時知道的?”重霂不答反問。
洛自醉悠閒地坐下,示意他也就座,才答道:“一者,你那自言自語是說給我聽的,不是麼?我雖曾昏迷過,知道如何假裝,但畢竟只是假裝而已。無極走後,你不必提防他。倘若你此時靜下心仔細察看,不可能發覺不了。但你卻順着我作戲下去,可見其中定然有詐。二者,我早便和你提過,我並非輕易相信他人之人。你以爲,區區一個多月的交情,我便信你了麼?”
重霂微怔,露齒一笑:“我以爲,至少你會放鬆戒備。”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你我交淺,且立場敵對,與你談笑風生時,我尚從未放鬆過,怎會不防備你私下的動作?若我是如此大意之人,便活不到如今了。而我,素來是最爲惜命的。以己爲重,任何事都爲利己考慮,因而,我不會輕易相信他人。過去如是,現今如是,往後依然。”洛自醉笑吟吟地回道。與後亟琰一起待久了,他也能隨時隨地掛上笑容滿面的面具,令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哀樂。不過,這樣虛與委蛇,累的只能是自個兒。他還無法如後亟琰般泰然自若,隨心所欲。
重霂笑道:“你倒很直爽。”
“不錯。我不會掩飾,不會同某些人一般,總想千方百計地模糊他人對自己的看法,總不欲令人得知他的目的。”
聞言,重霂笑容全失,默然不語。
“你下手太快了些,這在我的意料之外。怎麼?長公主殿下如此迫不及待?覺得我若見了三位聖上,地位更加穩固,能替太子殿下取得更多支持?”洛自醉輕笑道,“抑或你們所見略同,因而便如此急匆匆地行動了?”
“情勢所逼,有許多疏忽之處。而且,我看輕四公子了。”重霂輕聲道,自嘲一笑,又道,“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是啊。長公主殿下過於咄咄逼人了些。她心知兩位陛下和太子殿下不欲掀起內亂,害得民不聊生,這才隱忍至今,以免他們反撲,所以便肆無忌憚了。”
“四公子此言差矣。若等兩位陛下順理成章釋去兵權,豈不是前功盡棄,只能坐以待斃了?長公主殿下的機會,也只有這些日子了。斷然不能放過。”
洛自醉垂眸,取過牀邊已涼的茶水,遞給旁邊人:“只想勸長公主殿下莫走險着。若兩位陛下動怒,太子殿下蓄勢待發,她毫無勝算。但,她卻過於執着了。”
重霂接過茶水,飲下,笑道:“太子殿下可從未隱忍過。他借皇后陛下的密門之力,除去多少我方世家大族,想必四公子也心中有數。只是,太子殿下明白,若對長公主殿下行不利,我們仍然足可以死相博,來個同歸於盡,因此纔不動聲色罷了。”
洛自醉搖晃着茶杯,道:“你如此想殺我麼?” 重霂是百毒不侵之人,茶水亦有毒——又或許是他多心了。不過,此時武功被初言壓制的重霂要殺他,也只能用毒。
重霂望着他手中那杯茶水,輕嘆道:“你果然十分小心。”
“即使能去昊光,即使有機會成爲一國國師,你也不會背叛長公主殿下麼?”何等的忠心……忠心麼?恐怕不是罷。
重霂拿過他那杯茶,仰頭飲下,笑道:“你將我殺了罷。若不殺我,往後,我定會取你和皇后陛下、太子殿下的性命。”
“只因她是一族立於權力之巔的希望,所以如此維護她?”一個家族的權力慾,何等驚人。權力慾麼?恐怕也不是罷。
重霂怔怔,烏黑的四瞳定定地盯住洛自醉仍然悠閒自若的神情。
不知爲何,被這兩雙瞳看着,再也無第一回那般的惡寒之感。洛自醉回望着那重瞳,忽覺兩雙微動着的瞳眸,映出了與那個世界那隻囚鳥相似的絕望和希望。
相似的……既是相似的,爲何他們選擇的路全然不同?
“銀髮童子出生,必須上報。這是池陽所有百姓都十分清楚的律令。然而,過去各地暗行使從未聽說過銀髮童子出生的傳聞,所以,你不可能生於普通百姓人家。在與你交談的那段日子,我讓太子殿下和無極再度趕到禹州,查了你的身世。那莊園於四十年前建起,你四十年來從未出過那莊子罷。若是其他世家的人,若在乎自家安危,幾十家長公主派世家陸陸續續被抄家或貶爲庶人、賤民,你卻從未出手。如果你的確耐性絕佳,想待往後再重興自家榮華,必定貪戀權勢。然而,言談之中,你卻並非惜權之人。不惜權,便是惜人,若非周家人,你又爲何會如此束縛自己?”
洛自醉的聲音漸漸低了:“五十餘年前,周家某支中,妾難產而死,生下一子,重瞳,生長極緩,八歲尚不能言,被稱爲魔子,九歲上,夭折,並引發家中疫病,數十僕從身亡。殺了那麼多人,卻仍無法掩蓋真相。周重霂,你明知自己只不過是他們的工具,爲何要如此折磨自己?”
重霂再度沉默了,嘴角輕輕揚起。
“最初當你並不存在,得知你有利用價值後,便束縛你的自由,將你囚住,只看得到你‘銀髮’的身份,卻從未關注過你自身的親族,有何可顧念的?”爲何當初那些親人,那些所謂的親人,只能看到他帶來的那筆錢?即使懼怕他的病,也要得到他的錢。何必呢?倘若他們付出一點點真心,倘若……他也不至於冷漠如斯。冷漠,不信任,雖於生存有益,卻於‘情’無益。雖然已得到親人和友人,夥伴,他卻從未相信過這會是永遠。
從未相信過……
雖不斷地說服自己,洛家人不可能離他而去,朋友不可能離他而去,洛無極不可能離他而去,卻始終無法放下不安。
異世人,終究與此世人不同。
他終究還是個闖入者。
希望和絕望並存。他無法想象,絕望後得來的希望,若再度失去,他會成爲一個怎樣的人。
“你何必爲他人而活?從未爲自個兒活過,爲何要爲他人捨命?”洛自醉喃喃道,閉上雙眼。
“我知你可能覺着,這不過是局外人之言,無人瞭解你的痛苦。但,我亦曾被‘親人’囚禁過,一個牢籠一個牢籠地換,如囚鳥。我一直想要逃出去,一直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自由自在活着。卻因身患絕症,無法如願。即便是死了,執念卻不曾消失,所以來到這裡。你身體健康,可以逃,可以走,爲何不走?”
重霂嘴角的笑容剎那間消失了。
兩人沒再出聲。
似乎過了許久,洛自醉睜開眼,心中起伏已盡數壓下。重霂側首望着他,忽然道:“我想過——”他話音才起,手足倏地變長,臉孔亦開始變幻。洛自醉有些驚訝,鎮定如常後,身旁十歲左右的銀髮童子,已成了位十五六歲的銀髮美少年。
少年眉目如畫,眼角微挑,氣質飄逸若幽蘭,但那兩雙重瞳,又令他染上些許異樣之氣,似徘徊在四界六道中的妖魔或精靈。
仔細看,他的面貌和淑妃、長公主亦有三分相似。
少年重霂重瞳中既平靜又哀傷:“我想過走。但,無法離開。我雖是家中長子,卻是庶出,且亦是不祥之子。九歲之前,我只有重瞳,髮色仍然烏黑,雖生長愈來愈遲緩,卻似乎只是令我更像妖孽之子。直至九歲生辰,一夜銀髮,爹才注意到我,請夫子教我學識,而後獻給了丞相。唯有被他們利用,我才感覺到活着的價值。除了他們,我想不到任何人會接受我。”
“孤獨……麼?”洛自醉輕聲道,不禁苦笑,“人,不適合孤獨。即便習慣了孤單,一旦有人關注,有人陪伴,便再也無法回到從前的心境了。”人,是羣居的動物啊。
“想捨棄他們,卻又無法捨棄。我是聖魔同體,可能成爲聖子,亦可能成爲魔怪。我根本無法正正當當成爲國師。因而,我要殺以代之。我雖不喜歡權勢,但只有獲得權勢,才能令衆人承認我。只此一途,別無他法。”
重霂渾身漸漸充溢着殺氣,洛自醉依然坐在原處,沒有迴避,只是笑:“你怎知世上不會有人不在意你的重瞳,會陪伴你呢?”
“那,四公子會麼?”
“若我說會,你信麼?”
重霂笑了,雙手伸向洛自醉的頸項,殺意四泄:“我同四公子一樣,都非輕易信人之人。不過個余月而已,怎麼會信四公子此時所言呢?”
眼見他的手快要碰觸到洛自醉,突然,半空中傳來飄飄忽忽的一句:“資質果然出衆。”
重霂驚覺,雙袖翻飛,待要撒出毒物,爲時已晚,不知自何處伸來的一隻手已揪住他的衣襟。
便見重霂不停地掙扎,轉瞬間,變成個五六歲的幼童。
洛自醉仔細打量着那提着重霂的銀髮年輕男子。那男子容貌極爲出衆,銀髮上配着玄色玉飾,着一身淡墨色紗袍,瀟灑無比。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他那一雙瞳眸,一金一藍,一如炎炎烈日,一如極寒之海,異常妖異,卻也異常神聖。
見洛自醉端詳着他,男子低低笑道:“異世使者,我叫閔衍,是昊光國師。”
“國師大人可收下重霂麼?”洛自醉問。方纔重霂若要殺他,機會也不少,卻一直在猶豫,可見他已動搖。而國師們對所謂重瞳、金銀妖瞳都似乎不甚在意。且這位國師性子不同於初言,更爲詭異,想必能收服重霂罷。
“四公子若不在意他對公子無禮……”初言推門而入,他身後是依然沉靜,右手緊緊按着碎月劍柄的洛無極。
“自然不在意。”洛自醉笑回道,“他並非真心想殺我。”
洛無極冷冷望了望仍然漲紅臉掙扎不已的幼童重霂,道:“國師大人好好治治這白毛狐狸。若非我家公子寬容大度,他今日行刺公子,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他與四位國師早便到了,重霂斷然不可能傷害洛自醉,他卻不能容忍任何對洛自醉不利的人。
洛自醉安撫道:“無妨,無極。話說回來,重霂究竟多大年紀?”
聽得此話,重霂立刻停止掙扎,作束手就擒狀。
初言淡淡笑道:“他大概只有五十餘歲,外貌應當是五六歲童子模樣。但爲了服衆,多年來,作十歲樣貌示人。方纔他又不願你同情他,才又刻意長了幾歲。尚未從師修行,便有如此能力,實屬萬年難遇之才。”
閔衍見重霂頗覺難堪,笑道:“你就如此在意你的年齡與外貌之差麼?有意思,我收你爲徒罷。”
重霂待要反駁,閔衍立刻隨手點了他的啞穴,道:“我的話便是天命,容不得你說不。”
一物降一物。洛自醉和洛無極不禁暗忖。
“可喜可賀,可喜可賀。”又一位着淺綠衫的銀髮年輕男子出現了,笑道,“異世使者,我是了時,獻辰國師。”
“三師弟終究也有徒兒了。”再一位着淡黃衫的銀髮年輕男子憑空出現,端坐在軟榻上,笑道,“我是無間,溪豫國師。”
這兩位也都是出衆的美男子,各有特色。無間笑中帶些冷色,了時卻笑得異常溫和,溫和得令人脊背生寒。
洛自醉一一行過禮,請他們坐下。洛無極頗覺好笑地望了重霂一眼,一番無聲的嘲笑之後,沏了壺茶,給貴客們斟了茶,便靜靜地立在洛自醉身邊。
見了洛自醉,三位國師卻都未再說什麼,只是五人飲了一會茶,便告辭離開了。重霂則被閔衍拎走了。
洛無極目送他們,笑得好不愉快。
眼中釘肉中刺終於離了一段距離,真是神清氣爽。
洛自醉瞥着他,這才覺着他與重霂二人的狀況與當初大不相同:“無極,你與重霂交惡至此麼?”
洛無極回望着他,笑道:“他若從此不再出現於我的視野中,便最好。不然,我自覺難以控制殺他的衝動。”
洛自醉微怔,輕聲道:“竟到了如此地步麼?重霂本性倒也不錯,你試着與他好好相處罷。”
洛無極笑容頓失,良久,才道:“盡力而爲。”他忽地想起,除了黎唯,似乎洛自醉的其他朋友都與他八字不合。譬如封念逸,譬如後亟琰,又譬如現下這位重霂。
想着,難得地,他臉上浮現出些許不悅之色。
前路漫漫,加之阻撓重重,他心中長嘆一聲。
戀慕的人卻始終未察覺他的心事,朗朗笑道:“如此爲難麼?也罷,慢慢來罷。天色尚早,再來一盤如何?”
“方纔那盤你已露敗勢,覆盤繼續如何?”
“罷了罷了,重來罷。”
“覆盤也容易,每一步我都記下了。”
“你那麼想看我被逼得走投無路麼?”
“不,倒是你,爲何不願認輸?”
“……輸得太多了罷。”
“你卻從不願我讓子。”
“這與輸是兩回事,算了,覆盤罷。”
……
有些時候,口角之爭,洛自醉敵不過洛無極——許久以來便是如此了。
戌時初,洛自醉頭戴鑲着黑曜石的月牙白軟玉冠,耳垂翡翠耳鐺,身穿淡青底色、上繡霽雲飛雪的中袍,披着透明薄青紗外袍,與簡單束起長髮,身着白底色、上繡修竹青筍中袍的洛無極一同前往遊宴場。
路上不曾遇到任何人,兩人來到中聖宮湖上金壁輝煌的龍船裡,便見黎唯、後亟琰已經到了。後亟琰坐在皇顥身側,對他們輕巧一笑,黎唯則坐在他們身後右側,淡淡地朝他們點點頭。洛自醉笑着走過去,坐在帝后左後側,洛無極在一旁悄然侍立。
“方纔,我和拾月君到你的寢殿,打算喚你一同前來,卻見你和小書童正在下棋,興致勃勃的,因而便先來了。”後亟琰輕聲道。
“興致勃勃?”洛自醉失笑,道,“不過下一盤棋而已,你們大可出聲。”
後亟琰只瞧了洛無極一眼,但笑不語。
黎唯淡淡道:“見你心情似乎不錯,因而……”
“是麼?”洛自醉從未想過,自己與洛無極相處的毫無拘束,看在他人眼裡,竟是如此高興的模樣,笑了笑,道,“今日事情了結,心情好了不少。”
“了結了?”皇顥飲了口茶,道,“朕還想見見那重霂呢。”
“往後大概也有見面的機會。他可狡猾得很,聖上也得提防着。”後亟琰道,“昊光國師收下他了?”
“不錯,大概過兩日,調好了他的性子,便會告知各位陛下罷。”洛自醉回道,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但,重霂的年紀,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哦?這麼說,戩兒和小書童得的消息屬實,年紀並未篡改?”
“是。”
應答之時,洛自醉望向周圍。時候未到,此時在座的,只有西面他們四人,與北面昊光帝后、二妃。
昊光帝年約四十餘歲,持重大度,皇后是位稍顯年輕的女子,雍容華貴,約莫三十歲左右。二妃則皆爲雙十年華的絕色女子,沉靜優雅。
察覺洛自醉的目光,昊光帝笑道:“名揚天下的洛四公子被收入後宮,聽聞此事之時,朕大吃了一驚。”
皇顥略帶尊敬地頷首,笑回道:“如此驚世之才,不用可惜。”
“朕曾經想過借例會之機向你要來洛四公子呢,慢了一步。”
“呵呵,陛下若當真想借他,他也願意前往,又有何不可?”
“機會只得一回,朕已錯過了。”昊光帝望向洛自醉,和藹笑道,“此時洛四公子若來我昊光,只怕情勢更亂。”
洛自醉仔細想了想他這番話的意味。剛開始他覺着,四帝和國師不可能在遊宴上論國事,但也不盡然。言語之間,總會有些端倪。莫非,昊光帝憂心的是繼承人之事?的確,那便非外人可插手之事了。
“陛下不必太過擔憂,遲早有這一日,與其無法控制,還不如在陛下眼前發生得好。”後亟琰笑道。
昊光皇后亦輕聲道:“陛下近來憂慮過重了。與池陽結親本是件喜事,陛下卻愈發寢食難安。何不想開些?”
“唉,朕只覺着,一時半會,昊光便要大亂了。”昊光帝擰起眉,道。
這時,便聽一陣笑聲傳來——“今日遊宴乃是爲令陛下心緒開懷所設,陛下就暫且忘了那些事罷。”
循聲望去,就見南面緩步行來一對璧人,男子俊美無比,女子姿容絕麗,都不過二十歲左右。
那男子望見後亟琰,笑容更深,快步走過來,道:“琰,整個下午,皇兄都等着你來南之宮。爲何來了卻不去見我?”
後亟琰似乎有些無奈,笑道:“今日有些累了,打算明日便去拜訪皇兄、皇嫂。”
“累了?好好歇息,不急。再過些日子,我到西之宮探你罷。”溪豫帝道。
洛自醉憶及後亟琰曾提過他這位半兄半父的兄長,忍不住微微笑起來。溪豫帝千年之前繼承皇位,過了多時,貪戀遊玩的父母卻忽然將不足一歲的幼弟丟給他,接着便不見蹤影。從此他與皇后對幼弟疼愛有加,及幼弟決意遠嫁他國,執意反對無效後,只得放行。
可憐天下兄長心。
溪豫帝與皇后感情甚篤,從未納妃,皇族也只後亟琰一位幼弟和一位小皇子而已。洛無極的身世,應當與溪豫無關。
溪豫帝后方坐下,東面便走來獻辰帝后與二妃。獻辰帝不過二十上下,面上無任何神情,十分威嚴,獻辰後則是位十六七模樣的妙齡女子,巧笑倩兮,釋解了些許獻辰帝的冷色。而二妃一位是十五六左右的漂亮少女,一位是年紀相似、嘴角帶笑的美麗少年。
獻辰帝的視線在洛自醉和黎唯身旁停留了一陣,坐下來,道:“來遲了,真過意不去。”
“哪裡話,尚未過戌時初呢。”溪豫帝笑回道。
昊光帝道:“那便開宴罷,國師們稍後纔到。”
皇顥頷首:“衆位,請。”
這回遊宴的御廚似乎是池陽的廚子,因而皇顥算是主人。三帝皆回聲“請”,共飲下一樽酒後,便都各自進食了。
宴會過半,四位國師才趕來。而洛無極此時也必須離開了。
洛無極走後,洛自醉更用心觀察昊光帝與獻辰帝。昊光帝治世長久,宮妃衆多,已有四子兩女,難免會有流落在外的骨血。獻辰帝治世不過十六年,宮妃也不少,不過膝下只有一子,也難以斷定洛無極是否與他有血緣之親。
單看面貌,半點頭緒也無。
四位國師應當知道些什麼,卻可能並不會明說。洛自醉微嘆。
美食已無心品嚐,美景亦無意賞玩。
最爲關鍵之處是,這兩位陛下都是厲害人物。倘若洛無極當真與他們其中某一位有血緣,他們斷然不會相認罷,反而會置他於死地。此時,昊光皇室與獻辰皇室尚可稱寧靜,不欲被人擾亂這寧靜,也在情理之中。
是不再關心此事,還是小心翼翼行事爲好?只有知道洛無極的身世,方能清楚要防何人。
洛自醉滿心的煩惱,一直持續到回寢殿,見到洛無極正安然作畫的模樣爲止。
以靈力探過四周後,洛自醉輕聲道:“無極,你在意自己的身世麼?不必刻意隱瞞我。我要聽的,是實話。”
洛無極捲起畫軸,沉默了一會,才道:“有些在意,卻並不想強求。方纔我也看了看,並未有所謂天性熟悉之感,所以,就此作罷吧。”
“當真?”
“當真。”
“你,可以舍下麼?”
“這等無絲毫感情的親人,怎不能捨下?”
洛自醉長長地舒了口氣,笑道:“雖然你不甚在意。但,我覺着,快了。”
洛無極挑了挑眉,輕笑起來:“我該信你的直覺麼?”
“快了,你的身世,快解開了。”快了,你似乎,快離我越來越遠了。洛自醉凝視了他半晌,轉身躺倒在軟榻上。
洛無極端坐了好一會,纔將畫軸慢慢展開。畫中,一位翩翩佳公子在翠竹下小寐。
這人爲何總不肯信他?
全然信任,是那麼爲難的事麼?——或許,的確很難。就算是他,也依舊不安,依舊覺着這人在下一刻便會棄他而去。
他執起筆,一抹一抹地爲畫添上顏色。
不小心,手肘撞倒了硯臺,雖然立刻使風將它回覆原位,卻仍撒出不少墨汁。
洛無極看向畫中的墨漬,許久之後,依然目不轉睛地望着。
身世。做皇帝。
做皇帝是那麼好的事情麼?爲何皇室中人都想一爭高下?
有權勢便無他,想要他便得捨棄一些東西。他明白,他很清楚。然而,意識深處,是什麼在蠢蠢欲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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