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甦醒

本要走出門檻的源博雅突然頓了一下, 他倏地轉頭,眼神突然變得無比陌生,裡面隱隱藏着幾絲玩味和倨傲:“你安心呆在這裡, 過幾天我便放你出去。”

閻曦被他身上散發出的陌生氣息驚了一跳, 眼前之人明明長着張和源博雅一模一樣的臉, 但是閻曦就是覺得, 這個人不再是源博雅了。

“你是誰?”

那人似乎沒料到閻曦能如此迅速的識破他和源博雅的區別, 驚訝之後便突然開懷大笑:“你倒是有趣的很,很久沒人能夠識破我的傀儡術了。”

“你對源博雅施了傀儡術?”

“源博雅”並不正面回答她這個問題,反而說道:“我欣賞你, 不久我們會真正見面的,我期待那一天, 小丫頭。”

“你究竟什麼意思, 能不能說清楚點, 猜來猜去不煩嗎?”

他們對話之際,從外面憑空插入一道聲音:“放開她。”

聲音不大, 還帶着些許奔波的疲累,卻在空曠的院子裡平白無故地逼出了一絲壓迫感。

“源博雅”擡頭望向來人,竟敢孤身闖入還穿着一身晃眼的白,真是囂張得很。

不過他倒是很欣賞這種做事風格,或許以後會成爲朋友還猶未可知。

御川, 這個名字從他被困四方結界下時, 就時刻被手下的小妖怪提起, 如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他伸手把門關上, 雙手環胸, 似帶有調侃之意,悠哉問道:“我若是不放, 你又待如何?”

“吾纔沒有心情同你閒扯。”御川話音未落,手中光芒突然大盛,一束幽藍色的妖術彷彿攜起了千鈞之力,飛速朝“源博雅”衝去。

他緊追不捨,步步殺招,鐵了心要致“源博雅”於死地。

這股殺氣驚到了木屋附近看守的小妖,它們紛紛聚集,趕來迎戰。

御川受制於小妖的人數,不能再全心全意對付“源博雅”,“源博雅”也看出了其中門道,一個回身站到了木屋的屋頂上,一臉譏誚道:“就這點招數?”

“對付你綽綽有餘。”

小妖們聽到這個回答,嘰嘰喳喳回道:“不知天高地厚,你可是被我們包圍了哦。”

“聒噪。”御川眉頭一擰,翻起右手在空中一攥,只見那羣小妖彷彿被什麼束縛住了一般,越掙扎困得越緊,到最後竟被生生勒倒,無法動彈。

他對付完小妖再擡頭看去時,屋頂上的“源博雅”早已不知所蹤。

御川知他逃走卻並未去追,反而拔腿跑向不遠處的小木屋。

不過幾步遠的距離,在他覺來好似長過一生,他生怕遠處的姑娘受了欺負和苛責,迫不及待想要確認她的安全。

凡人總說由愛生怖,由愛生怖,他一直不曾理解這句話真正的含義,直到此時此刻。

明明尋找了許久的姑娘就在眼前,可他推門的手卻止不住的顫抖,那個被他一直捧在心尖尖上的姑娘,他生怕她出了什麼意外。

從宣青山趕來的這一路上,他從來沒有如此擔憂過。

他是妖怪,哪怕現在成了式神也改變不了他曾經是妖怪的事實。

妖怪和神一向勢不兩立,神負責救贖,妖負責屠戮;神因爲敬仰而尋找,妖怪因爲畏懼而存在。

御川從來不覺得妖怪有什麼不好,他肆意過活,無牽無掛,沒有責任。

身爲妖鬼主,他一生過得順風順水,受萬妖仰仗,受萬鬼膜拜。

他是高傲的,更對神嗤之以鼻。哪怕知道自己生活的世界對別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幻境,哪怕他衆人皆醉我獨醒一般過了近萬年,他都可以安慰自己,甚至無動於衷。

可如今,他再也沒辦法淡定了。他低下高貴的頭顱,向神禱告,祈求神能庇佑他的姑娘。

護她平安。

他心中忐忑,輕輕推開了虛掩的房門。

朝陽似紗,傾覆而下。

他心愛的姑娘坐在不遠處輕闔着眼,半邊臉隱匿在陰影裡,一雙似水一般的雙眸定定的盯着自己。

她安好無虞。

他劫後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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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偶爾會做夢,夢中情形千姿百態光怪陸離,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奇景。

這些夢從她記事起便會斷斷續續的做,一開始她還覺得有趣,畢竟做這些夢就跟親自經歷過那些美景一樣,是她兒時樂趣的唯一來源。

直到後來,在她越長越大時,夢的頻率也越來越高,時間也越來越長,甚至有時候做一個夢會昏睡好些天。

直到那時,她才察覺到不對勁。

那天,她做了一個不同以往的夢,遠處是一片無盡的黑暗,看起來神秘又詭異。

慢慢的,她彷彿聽到有人在黑暗深處不停的呼喚她的名字:“神樂,神樂,快過來。”

“你是誰?”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因爲身懷力量被當做祭品獻出去的悲劇的女孩啊,憎恨吧,憎恨源家,憎恨人類,憎恨這人世間吧……”

這個人每說一句話,她的腦袋就像是被撕裂一般狠狠的疼一下,她只得捂着耳朵喊道,“你閉嘴!閉嘴。”

她明知這是夢境,她也無比想要走出去,但無論她做什麼都無法讓自己醒來。

然直到今天,她在夢境中昏昏沉沉之時,忽見前方豁然開朗,有光亮遠遠的照射進來,似乎要指引她去往新的地方。

檀香瀰漫的屋內,花鳥卷正閉目盤坐。她面前呈現出一副幻象之幕,幻象中的姑娘雙眸禁閉,眉眼脈脈,長着和神樂一樣的面容。

時人有云,幻由心生,喜靜者便見寒潭幽竹,心懷懼者便見惡鬼羅剎,心中萬象,眼前千景。

花鳥卷,意味花鳥之圖徐徐展開,她之所以名爲花鳥卷,正是因爲她可以操控人的各種夢境,並與夢境中人對話。花鳥捲進入神樂的夢境之中,以光亮爲引,可以將神樂暫時帶到現實世界。

雖然此法治標不治本,但是隻要神樂能清醒片刻,對源博雅來說,也算是莫大的安慰了。

神樂已經沉睡了許久,再睜開眼看到現實之景時,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堪堪扭頭,只見自家哥哥正在擔憂地望着她。

眼神溫柔又心疼。

她知道她這次沉睡了太久,太久,以至於讓哥哥爲自己擔心,真的不應該啊。神樂勉強露出一抹安撫的笑意:“哥哥,我沒事的。”

然源博雅又豈會不知道神樂在逞強安慰自己,他時常爲自己這個妹妹心疼,心疼她過分善良,過分替別人着想,卻不懂得珍惜自己。

不過現在好了,他有辦法可以救她。

神樂本以爲自己此番醒來不過是湊巧,到了晚上,她甚至已經做好了繼續沉睡的準備,可是沒成想第二天清晨,她竟然又醒了過來。

她驚訝地望向四周,確認這還是她昨天醒來的那個屋子。

神樂頓時喜出望外,立刻下牀,想去跟哥哥報告這個好消息。她將要推門而出之時,忽然聽到外面,有兩人在對話。

“神樂的甦醒只能維持幾天,以我一己之力是萬萬不能讓她徹底從夢魘中醒來的。”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聽着像是昨天在屋裡的那個姐姐,只聽她又說道:“如今唯一的方法便是按照八岐大蛇大人所說之法,想辦法找到人爲神樂獻祭,替她經受夢魘之苦。”

八岐大蛇??

哪怕神樂從小體弱多病,不問世事,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她也是知道的,那個讓所有陰陽師戰戰兢兢,百代守護結界只爲了讓它遠離人世的大妖怪,八岐大蛇。

她昏迷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八岐大蛇竟然醒過來了,而且這個姐姐貌似和它還有不一樣的聯繫。

她本以爲聽到八岐大蛇的名字就足夠震驚,可是聽到下面這個熟悉的聲音,神樂才真正驚呆在原地:“我知道,再待幾日我就把人找來。”

這個聲音她從小聽到大,聽了將近十幾年,熟悉到深深印在自己的腦海中,絕不會認錯,這個聲音,分明是她哥哥的聲音。

神樂在屋中瞪大了雙眼,她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想讓外面的人察覺到自己聽到了這番對話。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哥哥竟然與妖爲伍,甚至還要違背陰陽師不得傷人性命的原則,來找人爲自己獻祭。

而這一起的源頭,竟然是因爲自己。

就像花鳥卷所說,爲了救自己,哥哥得付出了多少?

可是她不想這樣,她不想讓自己成爲負擔,不想讓哥哥因爲自己被陰陽師家族除名,被唾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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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川見閻曦平安,提着的心猛地掉回胸腔,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狠狠將閻曦抱在懷中,失而復得的暢快感讓他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幸好。”

閻曦安撫般拍拍他的後背,突然蹦出了一句:“我以爲你會悄悄來救我,誰知道你竟如此大搖大擺,也不怕中了圈套。”

他眨眨眼,揶揄道:“爲救夫人,上刀山下火海吾都甘願。”

“膩死了。”閻曦狀似嫌棄的瞪他一眼,然後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投入他的懷中,語氣中堪堪帶了些撒嬌的語氣:“我動不了,抱我。”

“遵命。”御川從善如流的打橫將她抱在懷中,擡腿往屋外走去。

閻曦好像想到什麼一般,突然問道:“你可看到剛纔的源博雅了?”

他點點頭。

“那不是真正的源博雅,是八岐大蛇操控的傀儡。”

御川挑眉:“傀儡?”“沒錯,傀儡術可操控心智,控制行動。”

“那敢問夫人,將你劫走的也是傀儡?”

閻曦語塞,怏怏將頭埋進他的懷中:“……那倒不是。”

她一直覺得自己身爲幻境的外來人,旁觀者清理應順風順水,哪成想到最後被她最親近的朋友算計了一遭,她實在是覺得心痛又丟臉。

“你手握大刀,妖魔鬼怪通通不敢侵擾。”他將她往緊的抱了抱,嘆口氣道:“可是這世上最難防備的,恰恰是人心。以後莫要再輕心大意了。”

她點點頭,自是不願讓御川一直爲自己擔心:“我答應你。

”御川直接把閻曦一路抱回了宣青山,二人一上山便引的不少小妖紛紛擠眉弄眼,竊竊私語,閻曦羞地直把頭往御川裡鑽。

晌午,御川帶着閻曦去濯塵殿後的小廚房做早膳。

其實生火,切菜這些事情本可以用法術完成的,但是他卻不肯,每一個步驟都非要親力親爲。

閻曦見他手下操作熟練,便忍不住問道:“你這些都是從哪學來的?”他手下動作停了片刻,再次開始淘米時開口說道:“你可記得吾同你說過成妖之前吾本是人類?那時學來的。”

“……”閻曦沒想到這一個問題會觸及到他的傷心往事,頓時有些諾諾。

空氣中靜默了一會兒。

她爲了改善眼下尷尬的氛圍,轉移話題問道:“你爲何天天給我做飯呢?”

她身爲陰間之人,爲了在人間行走時可以更好的僞裝融入,也就養成了一日三餐的習慣,但其實她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的。

“吾想親手爲你做些東西,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他有些難爲情:“你是不是覺得吾多此一舉?”

“當然……”閻曦脫口而出,見面前的大妖怪雙眸一暗後,嘴角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不是。”她默默他的手背,“你肯對我用心,我開心都來不及。”

“真的?”閻曦狠狠點頭。

過了一會兒,,鐵鍋裡的水開始咕咕冒泡,她趕緊戳一戳御川:“水開了,快點給我做好吃的。”

不多久,兩道小菜和一鍋雞湯就做好了。

二人圍着小桌相對而做,閒聊之際忽然引出了八岐大蛇。

御川給她夾了一個雞翅膀,說道:“吾總覺得有些問題,自從八岐大蛇出關以來,似乎什麼大動靜都沒有,各島搗亂的那些人都是一些零散的小妖,和他沒什麼關係。”

閻曦經他這麼一提醒,也覺得此事詭異。

他爲了出關聯合舊部,還與陰陽師合作,要說他不想做些什麼,閻曦纔不信,“他既然能佈下如此大的一盤棋,必定有事要做,究竟是什麼事?”

還有那天,他以源博雅的身份跟自己說的那句話,一直讓她心中介懷的很。

他倆閒談時,閻曦的大刀突然憑空現身,一直來回顫動,嗡嗡響個不停。她起身握住妖刀姬,奇怪道:“它這是怎麼了,以前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御川搖頭,他對閻曦所生活的那個世界一點也不瞭解,所以也不知道爲什麼。“事出反常必有妖,這把刀跟你許久,蘊含了不少靈氣……難道是在示警?”

“妖刀姬是母親所賜,它在陰界封印了上千年,和陰界同根同生……不好!”閻曦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情,“陰界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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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博雅端着藥走進來時,發現神樂低着頭坐在木椅上。

看樣子花鳥卷確實有兩下子,神樂今天沒有沉睡是個好兆頭。看樣子要儘快找到替神樂獻祭的人了。

他心裡這樣想着,一邊把藥碗放到了桌子上,關心的問道:“小樂,感覺怎麼樣?”神樂沉默許久,就用一雙純粹乾淨的眼睛盯着他,看到源博雅心中有些慌神,她纔開頭問道:“哥哥,你可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

源博雅手下一頓:“你知道了什麼?”

“哥哥,我知道你擔心我。但是生死有命,逆天而行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小樂,你不想活下去嗎?”

“我想呀,”她站起來眼眶泛紅:“哥哥,我當然想呀。”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雨露之下,可以肆意享受陽光,可以觸碰到喜歡的人,和他牽手相擁,再也不必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醒過。

“可是哥哥,我們是陰陽師啊,生來的使命便是斬妖除魔,如今怎麼可以拋棄我們一起堅守的使命,而與妖魔爲伍呢?”

更何況,晴明哥哥一直心懷天下,他畢生所求不過是蒼生平安,你助紂爲虐,到那時生靈塗炭……我本來就要死了,就不要再給喜歡的人添麻煩了吧。

該是多麼傷心,竟然七尺男兒生生落下了淚:“哥哥捨不得你。”

他可以滿身鮮血,一身殺戮,只要他的妹妹能夠平安,他甚至爲此,拋棄了家族,捨棄了兄弟。他孤注一擲,走到這一步,他的妹妹卻跟他說,他做錯了。

“你難道覺得,揹負着無辜人的性命,就算我能從噩夢中逃脫,我還會活下去嗎?”

生死人肉白骨是執念,人間本就有人間的秩序,死而復生是違背天道的,然而起死回生這個可怕的執念,天下人沒有人能拋得開。

試問,誰不想讓自己的至親之人永遠平安呢 ?

源博雅拗不過她,深深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出了屋子。神樂見他離開,一直忍

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不受控制的掉了下來。她不過十六七歲,人生纔剛剛開始,她還沒有見過世間美景,還沒有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若是能夠活下來,她當然想,可是如果自己生命的延續要以犧牲別人的生命爲代價,她要怎麼能安心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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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曦察覺陰界有變,當下決定立刻返回陰界察看。

御川本想同他一起,誰知中途被酒吞攔了下來,酒吞告訴他八岐大蛇突然現身在京都西郊,事出緊急,必須過去要走一趟。

閻曦知道,若不是御川不得不去,酒吞不會挑這個時間將他們攔下。她拍拍御川的肩膀,說道:“陰間是我的地盤,不會出事的。

若是萬一有什麼事情我一定會跟你聯繫。”

“不許有萬一。”御川還是不放心,“待吾這邊事情一了,我立刻去找你。”

閻曦趕到陰間時,所有事物看起來一切如常。她順手抓住一個小鬼問道:“最近陰間出什麼事了?”

小鬼擡頭見到閻曦很是驚訝,說起來他都很久沒在陰間看到閻曦小姐了,“沒有什麼事啊。”

“當真?”小鬼仔細一想,“除了彼岸花大人離開陰界去了人間,其餘真的沒什麼事情了。”

“彼岸花?”閻曦聽完擰起了眉頭,彼岸花千年來一直在忘川河畔紮根,從未出過陰界,怎麼會突然去往人間?

就在此時,她手中的妖刀姬又開始嗡嗡作響起來。閻曦總覺得這其中有什麼關聯,但是她腦中紛亂複雜,好多思緒就像纏繞成一團的細線,捋不到頭緒。

但是直覺告訴她,此刻她應該去找彼岸花,畢竟在這個當口她突然出走確實有些反常。

閻曦順着彼岸花花香一路追到極北之地,就是那個她第一次走出結界時經過的極北之地,也是陰陽幻境的所在之地。

……

極北風雪常年不斷,像此刻這種晴天幾乎一年難得一見。

白雪皚皚中,一紅色身影尤爲讓人矚目。

狂風捲着雪沙呼嘯刮過,刺得閻曦睜不開眼。遠處彼岸花席地而坐,面朝着陰陽幻境不知在施些什麼法術,就在她再一次發力之際,妖刀姬也隨之震動起來,嗡鳴着似乎要破鞘而出。

閻曦立在不遠處,怔怔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