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一龍

三分一龍

年前二十九下了一場大雪,一直積到初五的今天,還沒有化開。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不要忘了收藏本站城中道路不通,好在是畢竟是年中,沒什麼人出來走動的關節,京裡的商家店鋪也就安心借這個機會上起門板關店不開,好好享受一番難得的閒餘之樂。這下子京城突然靜了下來,倒是有些不像平時喧譁的首府了——只有孩子不管這些,開心自得,呼喊着在一片白茫茫中趁機玩鬧。

這邊周家諾大的後院裡,幾個丫環小廝陪着,正呼呼的雪團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笑語不休。

那是周子賀的一雙兒女在院子裡打雪仗。兩個孩子,大的女兒方纔三歲,小的兒子,纔不過剛剛學會行走。雙雙包得渾圓,遠看着好像兩個會動的圓球,於家僕小心的護佑下,在破了平整白麪的後花園空地裡,咯咯笑着滾來滾去。

周子賀眼望着那邊,時不時自然便帶了笑。偶爾走過去看上兩眼,教訓了幾句小心,再過來看過我畫畫,靜靜立不到一炷香,又得趕在那兩個小傢伙吵着要過來看畫的時候,伸手抄起,把他們一邊一個,抱了扔回院裡翻滾。

屋裡生了暖爐,週二夫人坐在特意搬到能看見院子位置的軟靠上,微側着眼,慈祥的看着這一幕。

她坐在那裡,就像我現在在紙上勾勒的人兒一樣,微微發福的身子,妥當的包裹在一身墨綠色的華服中,頸間掛着一串大小均勻、色澤柔和的珍珠,又有一串紅檀木間隔翡翠珠的佛珠垂落腰間,最底處深紅的穗子服帖的隨着衣褶順下。華服之上,一張保養甚好的鵝蛋臉,隻眼角略帶幾條笑紋,斑白的頭髮在頂上挽成三個繁複的髮髻,彆着三隻草葉金簪,整個人恰如其分的雍容和典雅。

周子賀的兩位夫人陪坐在一旁靜靜的刺繡,手上女活不停,偶爾向院子裡瞥上一兩眼,眉眼間帶着安適和滿足。

母慈子孝,兒女成雙,這一幅畫面,是說不出的和諧美滿。

和諧美滿的讓我下筆時,都覺得有幾分嫉妒。

“周夫人,容蘇鵲告個急。”

進行到一半,我匆匆擱下筆,一手覆下畫架上遮蓋的薄紗,“今日……好似吃涼了肚子,恕罪恕罪。”

週二夫人在軟靠上,微微向上坐正,“啊呀,那怎麼好,快叫賀兒與蘇大人帶路。”

她轉身要叫兒媳婦喚周子賀進來,我臉上陀紅,連連擺手不停,“周夫人不必麻煩,蘇鵲認得,認得。”

“哦……”周夫人理解的點點頭,兩位夫人繼續低下頭刺繡。

今日第三回了,她們見怪不怪。

手捧了肚子,我欲邁步出門,又不免回頭爲難的看了看畫架,自言自語,“這個畫得要完未完的差一筆,真是,哎,只好先擱着一會再回來修補……”

“不急於一時,老身總是空閒,蘇大人快去吧。”周夫人笑的端莊而和熙,眼睛透過我,若有若無的飄向畫板。

我寬心的撂筆,三天了,畫完帶走作畫帶來,我有信心,就算周夫人再好的修養,心中也好奇已極。再道一聲恕罪後,我徑直往後院而去。

進入五穀輪迴之地後,閘上門。

不管是多大戶的人家,茅房這種地方總是有些間雜。我搬了兩把掃帚到門下支着,再拿一把捅開上面天窗,靠牆擱着。提口氣,藉着掃帚踏腳,飛身躍出窗。

窗外是另一進院子。按事先看過的周府地圖,這裡合該緊鄰周肅夫的臥室。周肅夫前日再去湯泉宮給太后請年節安康,目前還沒有回來。據說尚書令大人喜歡清靜,一進獨居,臥房向來不讓人靠近。

此時護院的巡更時間剛過,這裡應該沒有什麼人在。

我儘量踏着院中雪化露出地面的地方走,不想留下腳印。到最後緊隔的一處院牆下,左右看看無人,提氣輕身,在牆上一點,翻過院頭。

周肅夫的獨進中,確實沒有人。院中只一樹臘梅黃黃燦燦,開了滿園的香。

平復了心跳,我耳聽着周圍的聲音,確定沒有動靜,小心把剛纔跳進來落在雪地上的腳印抹掉,躍上正屋門前的石階。尋到窗戶下,手摸到頭頂髮髻,拔了其上的銀簪,將一頭刀片一般輕薄的銀片輕輕卡進窗縫,向上推。不久遇到了阻阻隔,於是向左一點一點的向一邊撥動那物,片刻之後,只聽耳邊發出一陣輕響,木栓脫落了。

推開窗,只見窗下是一個覆着羊毛厚毯的軟靠,暗叫一聲好。除了鞋襪進去,從軟靠上下來,靜靜掃視房間。

周府雖然防僞嚴密,也不是滴水不漏,但依範師傅所言,長夜莊派的人曾經不止一次的進過這裡,卻一無所獲。

……那麼,那東西要麼不在這裡,要麼就是被收藏得十分妥當。

環顧四周,眼前所見是一件素雅簡潔的臥室。

檀木雕牀上鋪着淺青色的牀單,不像一般京城富貴人家用的是那種圖案繁複的錦衾,一牀單人的被子,整整齊齊的疊在牀腳。牀邊一側立着一各放小擺設的托架,另一側是黑色的沉木衣櫃。

看一眼衣櫃,直覺沒什麼奧妙,走到太師椅那邊,依次察看托架上的錦盒,玉雕,最後是兩個裂次青紋花瓶——空的。

香爐,炭火盆,銅臉盆,水瓶,衣架……一目瞭然,並沒有什麼可以藏東西的好去處。我搖搖頭,推開通往隔間的門。

隔間是一間小廳。看得出來周肅夫很少在這裡待客或消磨時間,小廳連接兩邊房間,寥寥幾件傢俱擺在其中,用料雖然都是考究,卻再無一件古董、花瓶之類的贅物,唯有中堂正面一張佔了半面牆的青松古柏圖不知是出自誰的手筆,掛在那裡顯得很有些孤高蒼勁的氣勢。那幅豎軸之下,廳裡只有兩張桃木太師椅據了空間,雖有年歲,大約是一直沒怎麼有人坐過,木板上的油漆還依舊光滑平整。

小廳裡再沒有什麼,最後只剩下東首私人的小書房。

推門進去,只見正中一張書桌,筆墨紙硯案頭文書整齊的擺放着,座位前還放着今日的幾封書信。北面和西面整張牆壁全是書架和博古架,南面有窗,窗下是一排桌椅。

整間屋子裡最可能收東西的就是北面上鎖的櫥櫃,可這麼明顯的地方,範師傅的人沒有可能不仔細探查。我沒有開鎖的本事,也不想費神去弄。

何況我的心思不在那裡。

剛纔門推開之後,我只不受控制的看向書桌之後,對面的牆壁之上。

那裡有一幅掛畫。

山水條幅掛畫。周肅夫出生江南世家,年少成名,入仕做到宰相,文采學識定爲當世少有。他的書房掛些雅緻的畫,本是再正常不過。

只不過這幅畫,這張條幅……

一葉扁舟,浮於平湖。

那一位艄公立於船尾撐杆,兩人立於船頭遙指湖景說話,還有兩人,坐在烏篷之下,一手持杯,一手對弈。

何其熟悉。

——直和我在陳荀風洗墨齋裡看見的,一模一樣。

真是諷刺……

暗歎一聲,甩甩頭,伸手撩起畫探看後面的牆壁,牆壁後雖因爲條幅掛得久了,白了一大塊,卻平平整整無一絲隙縫,顯然並沒有暗格。

時間有限,只得在書房看起來比較隱秘的地方翻找一通,書櫃裡的圖書,五斗櫃上的裝飾,桌上的公文袋——

全部沒有。

不得不死心。雖然一直不太相信,但也許那個東西真得太過重要,以至於周肅夫放不下心,出門也會隨身攜帶。

此地不可久留,只能再從長計議。

定下進退的決定,便細細抹去有人進來過的痕跡,我掩上書房那間的門。

關門之時,恰好對面牆上那幅畫不偏不倚再次映入眼前,看得怔然片刻,我不禁搖頭。周肅夫……竟然還是個念舊的人。陳荀風孤苦一人,念念舊也就罷了,他把持朝政十年,要風是風,要雨是雨,手下冤魂無數,身後故地無蹤,掛着,不嫌寒磣自己麼!

搖着頭再看一眼,忽的住了關門的手,我大力將門推開,幾步衝到畫前。

顫抖的手,伸向畫的掛軸。

那兵符玉珏巴掌大的一塊,尋找的人自然而然,會去尋至少放得下半本書的暗格或是帶鎖的抽屜,卻沒有人想到——

那是三分之一龍!

抖着手托起地軸軸杆,搖搖,裡面咕咚有聲。左手按住右手,待終於不抖了,試着拔開軸木,左邊拽不動……右邊,動了。

那塊斜長的三角順杆滑落,落在手掌正中。

不由苦笑。

真是何其諷刺,這個小小的東西,拿了,或是就地毀了,那些積年的經營,包括剛纔暖閣裡的那令人嫉妒的一幕,都會輕易的消散殆盡,恐怕連一點響聲,都不會留下。

這實在……是一種誘惑。

手心微微出汗,我緊緊攥着,深深摒氣,就怕一鬆口,黑暗就會將人吞沒。

心潮幾番起伏,慌神間便不知了時間,待到重新清醒,是聽到屋外傳來一聲壓低的呼喝。

“老爺回府啦——”

然後又是數聲,“老爺回府——各房下人,快去前門迎接!吩咐廚房備宴,寧園的,快去生火點燈!”

聲音突至,驚得我手上一抖,所幸跌落前及時抓住那東西,急急塞回原處,封上一端的軸木。

匆匆忙忙從房間裡退出來,從窗戶裡原路跳出去,用髮簪把窗拴撥回去,一路奔忙,最後是幾乎趕在幾個下人青色的衣衫擺動在寧園門口的同時,從牆上越了過去。

終於回到茅房,看着茅房的木門還依原樣用掃把堵着,沒有一絲偏倚——方定下心,抒了一口氣。

早不回府晚不回府,也不過就去一炷香,就險險穿幫!

回到週二夫人那處,得知周子賀已然出大門去迎接其父了,我看一眼畫架上的蓋布,知道已被翻看過又小心鋪遮好,便對週二夫人和周子賀的兩位少夫人作禮告別,說是今日身體有恙,回去妥善修改之後,他日再來返工。

週二夫人很是通情達理,立即叫她兩位兒媳送我出門,還囑咐我多喝薑湯,保重身體。

出門爲了周全禮數,我和周子賀一同等在周府門口。

毗鄰東市稍北的玄武區位,一向多聚達官貴人的宅邸。周府址在其中,府門口一條三丈餘寬的東西幹道直通京城縱貫南北的朱雀大街,總是富麗馬車摩肩接踵,來往熱鬧。此刻尚書令大人的車架還未見歸來,便是一隊車馬佔了整條道寬,前後數駕,載着捆紮成堆的行李衣箱,緩緩行過。

貨物沉重,壓得車輪在青石地面上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常常因爲高低不平而卡住,要後面的小廝配合趕車的馬伕一齊費勁發力推起,停停頓頓,弄得通過很費了些時間。

而終於等到排在隊伍最後的那輛清漆雙轆單架馬車通過時,卻見那梨花木的前角車棱有些磨損,暗褐色的車簾外,依窗掛着一雙成對的朱䴉木雕。

這對象徵身份的木雕,上朝時天天都能夠見到,實在眼熟的緊,我不禁扯住旁邊周子賀的袖子,“這,這莫不是……”

“是的。”

他偏過頭微點,無奈的笑了一下,輕拽出被我拉的衣袖,往前幾步站到路中,對着已經駛過的那輛馬車一拜到底。

“——晚輩子賀,恭送王老大人還鄉!”

梨花木馬車在前方稍停,片刻之後,一雙蒼老的手從車簾裡伸出來,象徵性的拱手揮了一下,車馬復又前行。

真是住在一里近前的王大人。

我站在原地看着車馬漸漸遠去,最終嘎吱嘎吱的消失在連接朱雀大街的路口,心中默唸着,再往南,一路直出明德門,上安南大道,通燕良,通定襄,通淮渠——

遠離這是非之地。

“王大人是幾時請的旨離京?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這就……”

“王大人早有告老之意,今歲寒冬舊疾復發常夜不能寐,便愈發懷念故里,上書祈旨葉落歸根。”周子賀最後瞥了一眼車馬消失的路口,轉身走回來。

三言兩語,他話說得簡單。

只是先是度支郎中彭大人貪瀆法辦,再是燕州牧錢大人遠調涼州,然後是兵部侍郎杜大人爲餉銀案領責……如今周肅夫的左膀右臂,左僕射兼戶部卿王大人,也就這麼給送上了路。

周子賀又到我身邊站着,微微向另一邊低着頭,揹着光,看不出臉上是什麼表情。“說是今晨得陛下允旨,大人淡泊,簡行離京,特意囑咐下來,叫我等不必勞煩相送。”

“……原來是這樣。”

有人本性狠厲,一旦撕破了臉,着實有些虎狼手段。

“是這樣。”

周子賀頷首,大約是笑了一下。

總是有些文人不見陽光的蒼白氣息的側臉,方纔還帶着家庭和睦幸福的神采,此刻卻輕垂着眼簾,有些無神的看着腳下的地面,顯得疲累。

我默不作聲的轉頭,去看突然安靜下來的街道——這些天周家勢力一點點的瓦解消散,朝人皆看在眼裡,雖不至於樹倒猢猻散的窘境,一時之論,卻也不免生出涼薄之意。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周子賀倒依舊是作那般儒生官吏打扮,神態謙和,見人禮讓三分,只這身在其中,一點一滴皆是切膚痛楚,如何能夠沒有感想……

奈何沒有他那份切身利益相關,我並不能感同身受。

權作一個冷眼旁觀的路人看着,這些說不上功過好壞的人散了,也就散了。心頭念想數回,臨到罷了,我也只能端出一句感慨:三十年官場,十數年二品大員,最後能攜家帶口捎回故里的行囊,其實……也不過爾爾。

再一炷香的功夫過去,先頭侍從打點駐馬,周肅夫和李仲恭帶着衛官從人駕馬從湯泉宮的方向回來。周相依舊形容嚴肅,見了我這個不速之客,面上捎上一分異色,待周子賀從旁解釋之後,方微微頷首。

“蘇大人辛苦。”

只此一句。

倒是李仲恭,旁邊聽了周子賀幾句,就嘻嘻哈哈的笑起來,直說周相好福氣,家有孝子,又難得蘇大人有這份孝心、知道要禮敬師長等等,很是客套了一番。我依言笑着作答,等到尚書令大人終於敷衍點頭隻身先行進府,才得了個空子,向四周探看——

剛纔說話時,隱約覺得周圍有一道視線射來,刺得人脊背生出絲絲涼意。現在費勁尋看,周圍卻只得周府出門迎接的下人和周肅夫李仲恭帶回來的兩隊侍從,一眼望過,數來數去也不過寥寥數人,那道莫名的視線,哪裡還有半點蹤跡?

……許是疑心生暗鬼吧。

按下心頭一點不安,我和李仲恭稱兄道弟的來回客氣了一番,同行一段路,等到分岔的朱雀大街道口,各自回家。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