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興那條路臺灣最長的「犯罪連續劇」（上）
插圖／蔡蟲
行義路是一條從平地蜿蜒至海拔四百公尺左右的山路。路頭福德廟建於1835年，路尾硫磺谷是鬱永河1697年採硫處。雖然有此歷史，除了當地住戶及酷愛泡湯與登山者，這條路在二十多年前仍少爲人知。舉個簡單的例子，我1993年移居行義路後，如在城中區或萬華區坐計程車回家，司機大多不知行義路在哪裡。那時沒衛星導航、智慧手機，我上車後必須親自導航，請司機先繞到中山北路一段，直行至六段尾美國學校對面的日本學校旁左轉天母北路；走到底是福德廟，再右轉是行義路…。有一次精神不濟，上車說完「行義路」就閉目假寐。過了大約十分鐘，直覺方向不太對，睜眼一看，不像中山北路啊！我迷迷糊糊問司機：請問，這是哪裡－？他理直氣壯答道：「信義路」呀，妳剛剛不是說要去「信義路」？…
1997年4月，陳進興綁架影視紅星白冰冰之女白曉燕後四處流竄犯案，11月18日潛入行義路半山腰的南非武官官邸挾持人質二十五小時，新聞驚動海內外。之後再搭計程車，司機一聽「行義路」也理直氣壯的說：
我知道，我知道，「陳進興那條路」！
自彼而後，行義路廣爲人知矣。
而「陳進興那條路」的故事之漫長曲折，黑暗恐怖，即使事過二十多年，仍是難以道盡全貌的。
多事的1997：
回顧「陳進興那條路」的1997年，大事真不少，好事卻不多。1月20日，美國總統柯林頓二度就職。2月29日，中共前軍委主席鄧小平93高齡去世。3月10日，遠東航空128班機從高雄被挾持至廈門。3月28日，捷運淡水線通車至中山站。5月5日，民視開播。7月1日，香港迴歸。8月18日，溫妮颱風，汐止林肯大郡倒塌，26人死亡，100多人無家可歸。8月31日，英國黛安娜王妃車禍遽世…。
在這些國內外大小事之間，最讓臺灣人驚恐不已的，莫過於從4月14日綁架白曉燕至11月18日挾持南非武官二十五小時的「陳進興事件」。這出「犯罪連續劇」從林口延伸到北投，劇情迭起七個多月，讓當時的連戰內閣損兵折將，日夜難安…。
這出連續劇，兩個受害要角都有外國背景，不止揪緊臺灣人的心，尤其備受國際媒體矚目。其一在事發之端的亞洲：被綁架的17歲少女白曉燕，生父是日本電影製作人、劇作家梶原一騎（1936.9.4～1987.1.21） 。其二在結束之端的非洲：被挾持的卓懋祺上校（1947.3.31～）是南非駐臺武官；當時南非已確定與中共建交，他即將於1998年1月1日卸任離臺，卻在返國前夕遭逢大難，家中五人被陳進興持槍挾持二十五小時，甚至膝蓋被射傷，長女梅蘭妮的腰、背也中彈…。
行義路鄰近磺溪與陽明山，周邊多樹，環境幽靜，水質尤佳（住戶用水來自沒有工業污染的陽明山水廠），吸引不少外交官及怡和洋行等著名外商公司員工租住；也有國泰蔡家等富戶及當時的國防部長蔣仲苓等高官。陳進興投降後，對自己的逃亡生涯不無自豪的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舉例之一即當時地位崇高的蔣仲苓官舍（在行義路112巷），門口有兩個衛兵站崗；他曾躲在官舍對面的樓頂電梯間…。但他也坦陳，闖入卓懋祺官邸是個意外。
卓懋祺住在154巷尾，兩排七戶背對背的五層樓別墅，當時的月租據說二十萬左右，住戶多爲駐臺外交官或外商公司人員，警察每日定時巡邏，治安一向良好。
事件之後三年，卓懋祺出版回憶錄《Hostage in Taipei》，詳述生命中最長一夜的黑色經歷及家人的驚恐起伏。其中亦述及陳進興之選擇行義路，是因外國人多、地形特殊、較易躲藏；且他本來要挾持的是隔壁20號的美國夫妻…。
11月18日傍晚六點多，陳進興潛入那排別墅的邊間20號，從一樓逐一尋至五樓，發現屋中無人；正想離去，走至二樓時瞥見一輛墨綠色TOYOTA雅歌駛入隔壁22號車庫…。
那時的陳進興已下定最後一搏的決心；在二樓那一瞥之間，卓懋祺一家的惡運來臨了。他從20號後院翻牆跳入22號後院游泳池，再爬進洗衣間，沿着一樓餐廳到二樓客廳；卓家三女克莉絲汀（12歲）正在彈鋼琴，首先被挾持；19歲次女空服員不在家； 卓懋祺抱着臺灣養子查克（7個月大），與長女梅蘭妮（22歲）在三樓看電視新聞，妻子安妮則在電腦前收信。陳進興手持兩把手槍控制現場，要卓懋祺把男嬰交給安妮，然後以手銬、電線捆綁諸人；安妮要抱嬰兒，只捆綁雙腳…。
七點整，卓家五人全都失去行動自由…。
從卓懋祺回憶錄所述，外人才知陳進興潛進20號時，那對美國夫妻不在家，是因丈夫赴韓國出差，妻子返美國探親。－－如果不是隔壁鄰居出差，他們一家也許不致遭此橫禍吧？
「陳進興事件」延伸期間，一般人大多以驚悚劇的角度視之。往更深一層探索，這驚悚劇其實是紛紜人生裡的大悲劇。加害者陳進興三十九歲，受害者白曉燕十七歲，兩人相差二十二歲，卻都一出生就成了不幸的「失父者」；也都從小由外婆家隔代教養。這相同的生命之始，卻因成長環境的貧富懸殊而致悲劇以終。
先說加害者陳進興（1958.1.1-1999.10.6），他的生命始於未婚媽媽悲劇。1957年，他母親在三重做工，未婚懷孕遭男友遺棄，次年1月1日生下他後即交由萬華孃家扶養。當年的未婚媽媽備受歧視，陳進興從小不知生父是誰（也從未見過生父），卻因而不斷遭受同儕鄙視、嘲笑，養成他以暴力報復的反社會性格；甚至國中只讀一天即輟學。他母親結婚後，曾安排他隨王姓繼父做泥水工，學習寺廟雕塑，但14歲即因偷竊等案被少年法庭判感化教育。1976年18歲時，更因侵入民宅強盜案被判刑15年；關押綠島10年期間認識了更多悲劇人物…。
1988年元月，蔣經國總統去世，陳進興也獲減刑出獄。那時正逢賭博電玩風行，他與在獄中結識的高天民、林春生等人，在三重天台廣場共組「3D立體歡樂世界公司」，收益頗豐；與張素真結婚後生養二子，過了幾年較爲平穩的家庭生活。
賭博電玩的龍頭周人參，比他們更早在天台廣場發跡；他以行賄檢警人員而在臺北地區擁有百家非法電玩店，日進千萬元。陳進興等人創業後，也有樣學樣，以向檢警行賄而「穩定」發展了幾年。1995年4月，周人參行賄案爆發，一串檢警先後被捕，非法電玩風聲鶴唳，陳進興等人的電玩店也受牽連，終至關閉且債務纏身。
1996年3月28日，林口農會發生超貸案，導致存戶恐慌擠兌；農會人員焦頭爛額應付提領人潮之際，白冰冰坐着勞斯萊斯抵達，由道友陪同擠過人潮搶入農會，提領了大包鉅款出來。－－陳進興當時也擠在農會人潮哩，記住了白冰冰的架式，豪車，鉅款…。
「失父者」的悲劇之二：白曉燕
十七歲的受害者白曉燕（1980.7.1-1997.4.20）是中學生 ，背景比陳進興單純得多。如果她的母親不是有名有錢的白冰冰，也許不致遭綁架而死。－－追本溯源，得從她母親說起。
白冰冰（1955.5.17～）只比陳進興大三歲，其父是基隆臺肥二廠工人；前妻去世遺留二子，續絃再生十子女；白冰冰行三。一家十多口，其父薪水入不敷出，白冰冰從小就要幫忙洗衣，撿煤，去殯葬業做童工；小學畢業則去餐廳、工廠做女工；第一志願是「擺脫貧窮」。中學讀職業學校，半工半讀，畢業後考入康樂隊，以歌唱與表演成名，20歲即雄心勃勃遠赴日本發展。
這一步，對白冰冰是巨大的轉捩點。赴日不久，她天真的陷入愛情謎團，嫁給比她大二十歲的電影製作人、劇作家梶原一騎。然而美夢不久，懷孕後面臨丈夫不斷外遇與家暴，痛心絕望之餘，挺着大肚子回到臺北，生下白曉燕；也是交由父母扶養。
爲了生活，白冰冰產後半個月即去中央酒店主持節目，之後重回舞臺；唱歌，演電影，主持節目，成爲當紅的全方位藝人，對獨生女極爲疼愛。－－白曉燕可能知道自己的日本血緣，但也從沒見過其父（她7歲時其父即病故）。
1993年，白冰冰以6000萬元在林口買300坪土地，出資7000萬由其弟（建築師）設計完成內有電梯的四層豪宅；七十多坪庭院遍植珍果蔬菜。幼時立志「擺脫貧窮」的白冰冰，至此美夢成真，滿懷欣喜的招待影劇記者去參觀億元豪宅，廣爲報導；最爲安慰的是幫女兒曉燕佈置了美輪美奐的五十坪房間，並接父母來同住奉養。
1996年7月，《菅芒花的春天－白冰冰的前半生》（白冰冰口述/曹銘宗撰寫）由圓神出版社出版。這本勵志書暢銷一時；白冰冰在新聞版面與電視、廣播裡，已經成了奮鬥成功、苦盡甘來的富婆…。這一切都讓在林口農會見識過白冰冰陣仗的陳進興，更確定了綁架目標。──那時他與林春生等人合夥的電玩店已停業一年，正處於無所事事且無收入的窘困狀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