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筆的寫意畫 空靈的紀事詩

近期,以葉嘉瑩先生爲主人公的文學傳記片《掬水月在手》公映,得到評論界觀衆普遍好評,觀衆中再次掀起學習中國古典詩詞的熱潮。該片於10月16日在全國院線公映,也成爲近兩個多月來一部現象級影片。不久前,《掬水月在手》又剛剛獲得第33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片獎,可謂實至名歸。至12月,該片已超過阪本龍一的《終曲》,創紀錄片票房紀錄。觀看此片,能讓人深切感受到老一輩學者真摯深沉的愛國情懷,可以從一位96歲詩人學詩經歷,感受中華古典詩詞的魅力,當然,還可以面對面地聽葉嘉瑩先生親口講述她人生中的一些重要章節和以前難以在文字中看到的個人生活。儘管影片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傳主葉嘉瑩先生在廣大觀衆中的影響力,但影片本身的藝術創新與藝術成就,也很值得總結探討,並給予評價

《掬水月在手》的價值首先就在於以電影手段再現了一代詩人、教育家葉嘉瑩的主要人生經歷,採集、保存了近年葉先生影像口述資料,僅此一點,就意義重大。而該片的藝術特色與藝術成就也是豐富多面的,最主要的一點,就是以富有東方魅力的中國傳統敘事美學記錄、敘述、表達,把歷史內容與文學表現較好結合,爲文學傳記片開出創新之路。這部影片,如果非要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說是一幅工筆寫意畫,一首空靈紀事詩。

電影誕生以來的100多年,其實就是一個以“記錄”爲原點逐漸演化的歷史,紀錄片本身也從最初的對生活片段的簡單記錄,到“對事實的創造性處理”,發展到容納巨大歷史文化內容的長片,完成了一個相對完整的歷史發展週期。在紀錄電影中,人物傳記作爲一大類型,有其特殊性,因爲它必須處理與人物有關的大量歷史內容。如何剪輯傳主的生平事蹟,如何在一個有限時長裡,儘可能表現傳主最主要的方面,並給予恰當地呈現,這是一部人物傳記片首要解決的問題,這當然也涉及創作者拍攝者對傳主的認識與評價。《掬水月在手》借鑑中國傳統繪畫以空間表現時間手法,以四合院的各個部分,大門、廂房、脈房內房等爲章節,講述了葉嘉瑩一生的幾個重要段落和重要方面,極具創意。電影本身就是一部時間作品,而導演卻以空間思維來建構整個作品,彷彿織錦經緯交織,使影片擺脫了一般傳記電影線性敘事的束縛,而得以立體地、縱深地表現傳主豐富的人生。

影片的成功,還在於較好地處理了幾組關係,首先就是細節總體的關係,所謂“工筆的寫意畫”,此之謂也。影片從總體上看,當然具有明顯的寫意的框架和筆法,不僅在結構上以“詞”提綱,以空間寫時間,以點帶面,截取葉先生人生中重要事件和轉折點;而且從頭到尾多處的空鏡頭,如同中國畫中的大留白,這些虛寫都是典型的寫意。但影片對真實細節的記錄、描述,又不惜大量特寫鏡頭,又是工筆的,其工筆之細,細到一個眼神、一片落葉,甚至關注到葉先生頸上的一根髮絲。但是,影片中又多處出現從飛機上俯瞰的鏡頭,有對北京城的俯瞰,也有對山川的巡視,這既是傳主的視角,也是歷史的眼光。

由總體與細節關涉到虛與實。影片以實寫虛,以虛統實,虛實相生。影片不加掩飾地使用紀錄片中的“自我映射”方法,把拍攝者的拍攝過程袒露給觀衆,大大增強了影片的臨場感與真實感。但是,這種高度的現場感,又被影片的總結構統攝,與片中大量的空鏡頭形成一種很強的藝術張力,造成具體和抽象、現實與超越的強烈對比與對撞,最後形成一種奇妙的交融。影片用這種方式,把個人與時代,傳主的體驗與觀衆的“同情”,還有觀影的當下與詩詞的永恆結合在一起。

如果說,“工筆的寫意畫”更多地體現在具體鏡頭的運用、內容結構的佈局,那麼,“空靈的紀事詩”則更多地是導演的美學追求的體現。導演陳傳興說,這部電影,他要“找尋一種中國的敘事美學”,唯一的辦法就是用詞的方式。“是不是有可能用一種很特殊的電影敘事方式,即中國古詩詞的方式”。中國古典詩詞的表達方式是什麼?是比興,是隱喻,是以象映象,即近旨遠,是掬水月在手。果然,導演借用中國詩詞的比興手法,運用大量隱喻,儘管有的只能用“片段濃縮凝聚的一種方式,交錯的出現”,但仍給人一種空靈、寂寞之感。

一部作品成功與否,主要是看它是否成功地表達了創作者意欲表達的內容,對一部傳記紀錄片而言,還要看這種表達是否貼合傳主的獨特性。文學傳記片既要表現傳主的經歷和成就,但又不可能拍成一個影像版的簡歷年譜,而要讓觀衆樂於接受影片,較好地理解內容,同時還要得到一定的藝術薰陶和藝術享受。《掬水月在手》的內容是紀事的,但氣質又是空靈的,其含蓄剋制、清淨淡雅的風格,恰與葉先生的淡泊自守、隱忍弱德表裡。影片中的葉嘉瑩先生,既是簡單的又是華麗的,既是溫和的又是堅強的,既近在眼前又遠在雲端。這與我們在日常現實中接觸葉先生的感覺恰是一致的。

總之,《掬水月在手》以文學化的影視語言爲觀衆呈現了一位有豐富歷史文化內容的葉嘉瑩先生,影片不僅以一種中國特色的敘事美學表現了葉先生的詩詞經歷,反過來,也以葉先生的詩詞人生豐富了中國傳統美學和紀錄電影的內涵。其藝術探索與創新,不僅是形式上的,更是一種電影美學思想的展現;不僅對電影是有價值的,對當下弘揚中國古典詩詞也是有價值的。相信經過時間的沉澱,此片的藝術價值會有更豐富恰當的展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