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之心小酒館:她活了三次,卻只是另一個人的復刻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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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了三次,卻只是另一個人的復刻記憶

前言

酒館老闆又帶來了新故事,浪漫、奇情,看到結尾還讓人忍不住倒抽口冷氣。如果一個人失去記憶,該如何找回自己?要不是地上那張身份證,崔玥可能壓根想不起自己是誰。她還救了一個男人,一個落水的男人,兩個人從零開始創造着新的記憶。他們在一間倉庫裡做音樂、吃早飯,幾乎像認識了很多年的夫妻。可一臺舊DV裡的影像讓她不寒而慄——原來,我們真的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啊。

第一場

她的眼前升起滾滾濃煙。

從現場的情形上判斷,這應該是一起連環車禍。至少有五六輛汽車撞在了一起,其中受損最嚴重的一輛紅色轎車遭遇前後夾擊,已經徹底報廢,以不可阻擋的趨勢燃燒起來。

火勢越來越大,濃煙薰得她睜不開眼睛。整條街道已經完全堵死,汽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混亂不堪,吵得她頭痛欲裂,在熱空氣下,她眼前的景象正變得流動扭曲,亦真亦假。

她在心裡想:這裡是什麼地方

擡起頭,她在遠處找到一個藍色路牌,上面寫着:新開街。原來如此,儘管她並不知道新開街的具體位置。救護車從遠處駛來,此前躺在路邊的幾名傷員被擔架擡上車,又呼嘯而去。喊聲與哭聲彷彿在她的腦中打上了一個死結。

“女士,請你後退!”

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後面呼喊,但這聲音忽遠忽近,極不真實。忽然之間,她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拽了一把。回過頭,一個身材壯碩的消防員正以一種威嚴的眼神看着她。

“請退到那條線後面,”消防員指了指遠處拉起的一條警戒線,又對她上下打量一番後問,“你有沒有受傷?”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那位消防員隨即衝進事故中心。

她沿着馬路繼續行走,但並不知道該去往哪裡,眼看着距離車禍現場越來越遠,身邊的環境也逐漸安靜了一些。這片區域迴歸到一座城市原本的樣子,粗糙、凌亂、喧囂,但並不是火光沖天。

一個人攔在她的面前。

她擡起頭,面前站着一個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男生。她愣了一下,男生隨即問道:“需要健身嗎?”

“什麼?”

男生將一張藍底海報遞到她面前。她低頭一看,海報上印着一個肌肉發達的男人,旁邊用加粗的字體寫着一家健身房的辦卡優惠活動。

“感興趣的話先留個聯繫方式。”發海報的男生說,“我們有免費的體驗課。”

“聯繫方式?”她問。

“沒錯,只要姓名和電話就可以了。”

“姓名和電話……”

她翻遍渾身上下,沒有找到手機錢包

“那是什麼?”發傳單的男生指着地上的一張卡片問,“剛剛從你身上掉下來的。”

低下頭,撿起一張身份證,翻過來,證件照片上的女人微笑看着她,格外親切。

證件上寫着女人的名字:崔玥。

她想,崔玥是誰?

她從健身房反光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留着一頭長髮,身穿制服套裝,湊近一點看,她才發現自己頭髮凌亂,臉上竟也沾染了污泥,怪不得剛纔的消防員會關心她是否受傷。她再次確認了一下,身上的確沒有疼痛的地方,除了頭部——汽笛聲依然不停,但那已經不是車禍現場發出來的了。聲音的源頭在她的腦中。

現在她搞清楚了,崔玥就是她自己。

她的記憶消失了。

健身房裡傳出一段悠揚的音樂,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女人的歌聲。這首歌是如此美妙動聽,令她忍不住駐足,儘管她並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

“現在不方便也沒關係。”男生伴着歌聲接着說,“這上面有我們的電話,你可以隨時聯繫我們。”

男生還是不由分說地將那張海報塞給了她。她勉強收下,將海報對摺兩次放進上衣口袋,打算等走遠一點再扔掉。

她一路向東行走,聞到了潮溼的空氣,擡頭看到路牌上寫着:花河東街。此刻太陽西落,夜色漸起,不遠處一個小店亮起微弱的霓虹牌匾,上面寫着“孤獨之心”四個字。

那是一家小酒館,一個穿着粗布圍裙的中年人站在門口迅速抽完了一支菸,推門回去,看起來大概是那裡的老闆。

她的肚子後知後覺地叫了起來,飢餓感隨之來襲,但她立刻意識到自己身無分文。她再次拿起她的身份證,崔玥,這是我的名字,她在心裡提醒自己要記住。她接着看向證件下面的地址,那裡應該是她的住址,但她並不知道該怎麼走,只好憑感覺繼續前行。

走入一條小路的深處,穿過一條狹長的衚衕,她的眼前出現幾級破舊的石臺階。這裡路燈闌珊,人影稀少,黑夜更深,彷彿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感,竟令她有些沉醉。

走過臺階,面前豁然開朗——現在她知道此前潮溼的空氣是從哪裡來的了。她的面前出現一條河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如同無數迷離的眼睛在其中閃爍着。

她走向河邊的欄杆,倚在旁邊,一股無來由的悲傷忽然奔涌而至,令她困惑。但她卻無法阻止這悲傷的發生,只好任由其在她的體內膨脹擴大,彷彿有必要爲此大哭一場。

她望着河水,陷入沉思。

忽然之間,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一羣人從四面八方涌向一處。她聽見有人喊道:“跳河了!”

她迅速從悲傷中清醒過來,擠進人羣,向遠處望去,看到銀色的水面上浮起一個掙扎的人影。

她來不及多想,幾乎是下意識地躍入了夜色籠罩的花河中。

第二場

崔玥救上來的是個男人。

她坐在河岸邊,精疲力盡。圍觀的人羣中,不知是誰弄來一條毯子給她披上,但她依然冷到發抖,制服套裝已經浸透,臃腫地貼在她的身上。

崔玥這纔有時間認真看一看她救上來的這個男人。她先是注意到這人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很小,像是女人的手,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的造型頗爲奇特,並不是一個規矩的圓環,而是一條蜿蜒向前,如河水一般流動的曲線。

她看向男人的臉。他的頭髮溼漉漉地貼在臉上,面色蒼白,眼神中透着劫後驚魂未定的表情

崔玥說:“你沒事吧?”

男人說:“你爲什麼要救我?”

這句話一下子問住了崔玥,因爲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救他,剛纔跳入河水的動作完全不是自己主動的。事實上,她是在落水以後才知道自己原來會游泳,而且遊得不錯,竟然能拖回來一個體重明顯大於自己的男人。崔玥後知後覺,察覺到男人話裡的含義。

崔玥說:“你不是意外落水?”

男人沒有說話。

崔玥接着說:“你想自殺?”

男人說:“不用你多管閒事。”

崔玥很生氣。她今天已經過得夠差了,積壓了一天的情緒堵在身體裡,幾乎令她爆炸。她真想把這個不知好歹的男人再推回到河水裡,愛死死去。她憋着一肚子髒話,就在脫口而出的瞬間,崔玥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似曾相識。

夜色朦朧,崔玥不得不湊近一些,盯着這個男人困惑的臉,並在記憶裡仔細搜尋他的身份信息,可是讓崔玥難過的是,她怎麼都想不起來這個人是誰。男人看着崔玥這個樣子,也收起了剛纔那副混不吝的模樣,警惕地盯着崔玥奇怪的動作說:“你幹什麼?”

崔玥說:“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男人不再說話,這讓崔玥更加確定自己見過這個人。她努力回想,再次頭痛欲裂。

男人說:“你認錯人了。”

崔玥剛想反駁,男人卻忽然站了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強硬地擠過人羣,翻越欄杆,狼狽地摔倒在地,又爬起來,一路奔跑上街,最後消失在黑暗中。

看着他這一系列笨拙的動作,崔玥忍不住想笑,但想想自己一天的遭遇,還是笑不出來,此時人羣逐漸散去,剩崔玥自己還披着毯子坐在河邊,夜晚歸於平靜,一切彷彿從未發生,只有身體的寒冷提醒她這些都是真實的。

崔玥決定離開,她此前在河邊一個臨時起意的計劃被打破了,或者說是被搶先了,她決定還是先找到自己身份證上的地址,如果順利的話,她也許還有一個不錯的住處,能夠讓她洗一個熱水澡,睡到明天中午,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從河邊站起來的時候,崔玥看到地上一個黑色的東西,她撿起來,是一個錢包,外面還掛着水珠,但是幸運的是,這個錢包是用防水材料製作的,裡面的鈔票竟然完好無損,她大概看了看,紙鈔不到五百塊錢,除此之外還有一枚硬幣和一張摺疊的小票

這一定是剛纔那個男人匆忙中落下的。崔玥一邊想着一邊打開那張小票,那是一個快遞存單,寄件人那一欄寫着一個名字:劉浩宇

崔玥想起來這個人是誰了。

第三場

沿着光明路往東,崔玥走入一片混亂的街區中。街道污濁遍地,垃圾隨處可見,腐朽的味道在空氣中漂浮,沿街擺攤的小販正在和顧客爭吵,流浪貓狗大搖大擺穿行而過,毫不避人,汽車與老年代步車共用同一條狹窄的道路,誰也沒有避讓的意思。崔玥一邊見縫插針地行走,一邊擡頭在造型相似的居民樓裡尋找她的目的地。

七號樓藏在一片菜市場的後面,崔玥站在三單元門口,單元門敞開着,門禁形同虛設。這是一棟六層舊樓,沒有電梯,黑暗的樓道里只有反應並不靈敏的聲控燈。她拾級而上,看到樓道的牆面上貼滿了開鎖和疏通下水道的廣告,還有一些畫面詭異的塗鴉,她一路爬上去,站在401號門前,門上有一個紅色按鈕,她按了兩下,門鈴是壞的,沒有聲音,她輕輕地敲了敲門。

剛纔還透光的貓眼變成黑色,崔玥知道那是裡面的人在看着她,可是裡面依舊沒有響應,她試探地問了句:“是劉浩宇家嗎?”

裡面依然沒有聲音。

崔玥繼續說:“我是昨天在花河的那個人,麻煩你開下門。”她特地沒有強調溺水和救人的事情,是想讓自己的到訪顯得輕鬆一點,可是依然得不到任何迴應,這讓她頗爲不悅,於是再次用力敲了敲門,又下意識地踢了一腳。

門開了,只不過打開的是對面房門,一個穿着睡衣,滿頭捲髮的中年婦女喊道:“幹嗎的?”崔玥回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找這家人。”中年婦女說:“能不能輕點?正午睡呢,被你吵醒了。”

崔玥見對方如此蠻橫,一股怒氣上涌,回敬道:“什麼意思,你睡覺別人家就不能來人了是嗎?”中年婦女罵道:“你這小姑娘怎麼這麼沒有教養?再這樣我報警了啊!”崔玥說:“你報啊,用不用我替你打電話?”

她在渾身上下翻找,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手機。

兩人正吵着,崔玥面前的門忽然打開,劉浩宇出現在門後,一把將崔玥拉進屋裡,房門重重關上,劉浩宇看着貓眼,空氣寂靜,直到樓道里傳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劉浩宇才嘆了口氣,轉頭對崔玥說:“那就是個潑婦,她能跟你吵一天。”

劉浩宇的家是個一居室的小戶型,最多四十平米,但即便如此卻依然顯得極爲空曠。崔玥環顧四周,看到客廳並排立着兩把電吉他,旁邊是一個以電腦和midi鍵盤爲中心的音樂工作臺,牆上貼着幾張搖滾樂隊的海報,臥室的門開着,裡面甚至沒有牀,地上只有一個牀墊,旁邊摞着幾本書。

這幾乎就是劉浩宇的全部家當。

崔玥問:“你剛纔爲什麼不給我開門?”

劉浩宇沒有回答,他臉一紅,低下頭。

崔玥接着說:“我想起來你是誰了。”

劉浩宇沉重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走向了自己的工作臺,拿起上面的一盒煙,抽出兩根,將其中一根遞給崔玥。

崔玥說:“謝謝,我不會抽菸。”

劉浩宇愣了一下,彷彿崔玥不會抽菸是多大的意外似的,他把自己的那根點上,深吸一口,煙霧盤旋而上,劉浩宇問:“你今天是來質問我的嗎?”

崔玥說:“我爲什麼要質問你?”

劉浩宇說:“因爲我之前做過的那些事。”

崔玥笑了:“倒是談不上什麼質問,但我的確挺生氣的。”

劉浩宇低下了頭,忽然誠懇地說:“對不起。”

他的反應讓崔玥有點意外,本來崔玥還以爲他會像昨晚在河邊那樣表現得粗魯無禮,突如其來的道歉令她有些措手不及,想到昨晚這個人只不過是一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可憐人,崔玥甚至覺得是自己過於咄咄逼人了。

崔玥說:“算了,你不用跟我道歉,都過去了。”

劉浩宇問:“就這樣?”

崔玥有些無奈地說:“那還能怎麼樣,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能理解你昨晚的心情。”她見劉浩宇不說話,繼續問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麼找到你家的?”

劉浩宇小心翼翼地問:“怎麼找到的?”

崔玥拿出劉浩宇的黑色錢包,取出裡面的快遞單,她忽然臉色一變,羞愧地低下頭說:“那個……你這裡面的錢,我昨晚住旅店的時候花了一點,不過你放心,我會還你的。”

劉浩宇搖了搖頭說:“你救了我,這些錢都不夠感謝你的。”他追問:“可是你爲什麼要住旅店?”

崔玥沒有回答。

事實上,昨晚崔玥在離開花河以後,的確找到了她身份證上的地址,然而意外的是,那裡已經變成了一個公園。

劉浩宇茫然地看着她,彷彿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問道:“你說你認識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崔玥笑了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昨天那張健身房的宣傳海報,由於被水浸泡過,現在已經變得皺皺巴巴,但上面的照片依然清晰,她指着那個肌肉誇張的男人說:“這個人就是你吧。”

劉浩宇第一次展露出笑容。

崔玥接着說:“鬧了半天上面的肌肉都是假的啊。”

劉浩宇放鬆地說:“電腦合成的。”

崔玥說:“怪不得我昨天覺得你眼熟,天太黑了,沒認出來。”

劉浩宇說:“這種照片十張有十張都是假的,認不出來就對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此前尷尬的空氣逐漸消散而去,劉浩宇後知後覺地問:“你不是特地過來告訴我這件事的吧?”

崔玥說:“我是來還你錢包的。”

劉浩宇接過錢包,將裡面剩下的現金取出,交到崔玥的手上,崔玥慌忙擺手問:“你這是幹什麼?”

“我說過了,你救了我,這些錢並不夠感謝你的,但我現在身上只有這些現金,你拿着。”

崔玥還想拒絕,但她立刻又想到今天的生活依舊沒有着落,正猶豫間,劉浩宇已經不由分說地將錢塞進了她的口袋。

崔玥問:“那你自己怎麼辦?”

劉浩宇說:“這裡面不是還有一個硬幣嘛。”

說完這句話,劉浩宇似乎意識到這個笑話並不好笑,他解釋道:“我還有錢,只是身上的現金就這些,你就別擔心我了。”

他們面對面站着,話題戛然而止,氣氛有一些尷尬,崔玥沒話找話地說:“你是做音樂的?”

劉浩宇忽然冷漠了下來,陰沉着臉回了句:“不是。”

崔玥有點無奈,又有點氣憤,她覺得對面這個人簡直無法理喻,她說:“你怎麼翻臉跟翻書似的?”

劉浩宇說:“你還有事嗎?沒事就回去吧。”

崔玥心裡閃過一絲失落:“好,我走。”

離開劉浩宇家,崔玥靠在門上,重重喘着粗氣,她後悔剛纔沒有多罵劉浩宇幾句,現在越想越氣卻無處發泄,她再次走上混亂的城區,穿梭其間,心裡只有一個願望:這輩子別讓我再遇到這個人。

那時,距離崔玥再次見到劉浩宇,還有八個小時。

第四場

八個小時以後,崔玥再次見到劉浩宇的地方,是在她昨天看到的那家名爲“孤獨之心”的小酒館裡。

崔玥還是耐不住好奇來到了這裡,並且確定了昨晚站在門口抽菸的人確實是這裡的老闆。更令崔玥意外的是,這個老闆顯然是認識她的。

“好久不見啊。”

崔玥一進門,老闆便熱情地迎了上來。

“哦……是啊。”崔玥茫然地迴應。

她沒有講出自己已經失憶的狀況,因爲她並不清楚這裡以及這裡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還是坐你之前的位置吧。”

老闆指着靠牆一張空桌,崔玥心想,原來我還有一個固定的座位。

酒館老闆爲崔玥倒滿一杯啤酒,並表示有什麼需要就叫他,崔玥一顆戒備的心逐漸放鬆下來,心情隨之明朗。

但這隻短暫持續了幾分鐘,因爲她很快便再次看到了劉浩宇。

劉浩宇就在小酒館的牆上,那上面貼着一模一樣的健身廣告,照片中的劉浩宇露出油亮健碩的假腹肌,用令人生厭的表情看着她。

老闆似乎注意到了崔玥冒火的眼神,走過來問:“有什麼問題嗎?”崔玥指着海報說:“老闆,你這搞餐飲的,怎麼還貼這種海報?”老闆循着崔玥的目光望去,尷尬地說:“我也不知道是誰貼上去的,我這面牆已經快成公用的了,以前還貼過一個歌手的演唱會海報,不過後來那個演唱會也沒開成。”

崔玥說:“這面牆也不太吉利啊。”

老闆笑着迴應:“有點道理。”他接着說,“你如果不喜歡,就去把它撕下來。”

崔玥說:“不必了,撕下來也沒用,本主來了。”

劉浩宇揹着一把吉他走進小酒館,風塵僕僕,他一眼就找到了崔玥,招手喊道:“這麼巧啊,又見面了。”

崔玥想不明白,這人怎麼能一會一變,不久前剛剛不歡而散,現在又跟沒事人似的過來打招呼,到底誰纔是那個記性不好的人?

劉浩宇一扭頭,看到自己的海報,他站在海報下面,擺出和照片中相同的姿勢問崔玥:“怎麼樣,像嗎?”

崔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裡念道:神經病。

劉浩宇自顧自地在崔玥的桌邊坐下,跟老闆要了一個杯子,將崔玥的半瓶酒給自己倒上,這一下倒得有點急,啤酒沫溢出杯口,像噴發的火山。

他舉杯在崔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說:“爲了感謝你昨天救我和今天錢包的事情,我敬你一杯。”

劉浩宇一飲而盡,崔玥沒有反應。

劉浩宇嘴上掛着啤酒沫說:“怎麼了?”

崔玥說:“就這點事嗎?”

劉浩宇想了想,一拍大腿說:“還有。”他再次給自己倒了一杯啤酒,這次力度掌握得剛剛好,一杯幾乎倒滿,又碰了崔玥的杯子一下,說:“爲了我今天言語上的冒失,我再自罰一杯。”

崔玥說:“你跑我這騙酒喝來了?”

劉浩宇說:“草率了,這頓我買單。”

崔玥瞥了他一眼,嘆氣說:“算了,本來也是你的錢。”

其實崔玥打從剛纔就已經消氣了,她想明白了,對面這人不是壞人,往大了說就是有點缺心眼,看他現在沒心沒肺的樣子,是真犯不上跟他生氣。

劉浩宇扶了扶立在桌子旁邊的吉他,崔玥想起白天讓他們之間不歡而散的問題,她又帶有一些試探地再次問了一遍:“你是搞音樂的?”

這次劉浩宇沒有再甩臭臉,但他還是羞澀地點了點頭,似乎知道崔玥接下來要問什麼,他說:“我一直不希望別人知道我是做音樂的。”

“爲什麼?”

劉浩宇笑了笑說:“這是我的秘密。”

真好啊,崔玥心想,你還有秘密。

她在心裡羨慕起來,因爲如今的崔玥連自己是否還有秘密都不知道了,她的過去被清洗成一片空白,一部分的自己也隨之消失——或許這就是她的秘密。

劉浩宇問:“你喜歡音樂嗎?”

崔玥說:“其實,我不知道。”

劉浩宇說:“那我換個問題吧,你有喜歡的歌嗎?”

崔玥努力地回憶,但是一旦記憶試圖向深處觸及,她便不可抑制地感到強烈的頭痛,天旋地轉,視線模糊,周遭聲音遙遠失真。

劉浩宇忽然將椅子向後退了兩步,抱起吉他,彈奏起一段舒緩的旋律。崔玥覺得很耳熟,她竟然想起來了,但並不是因爲她過去的記憶恢復,而是因爲這段旋律便是昨天在新開街的健身房門口聽到的那首歌

崔玥問:“這首歌叫什麼?”

劉浩宇邊彈邊說:“你是在逗我嗎?你不會連孫燕姿的《遇見》都不知道吧。”

崔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感嘆了一句:“真好聽。”

劉浩宇停止彈奏,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按了幾下,接着把手機遞給崔玥。

她看到那上面是這首名叫《遇見》的歌詞。

劉浩宇隨後對老闆舉手示意,喊道:“再來兩瓶啤酒。”

老闆拎着啤酒上桌,開了瓶,劉浩宇問老闆:“我們能在這唱首歌嗎?”崔玥聽見忙問:“我們?”老闆回答:“當然可以。”

劉浩宇不等崔玥反應,琴聲已經響起,店內顧客紛紛側目,劉浩宇悠悠地唱起,他一邊唱着,一邊並用眼神等待着崔玥的迴應。

崔玥看着手機上的文字,心中翻江倒海,她被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擊中了,雖然並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但內心涌動的慾望卻在此刻分外清晰,一如昨夜面對花河的水面時那般渴望。

間奏過後,崔玥唱了起來。

一曲結束,小酒館裡響起自發的掌聲,帶頭鼓掌的便是老闆,崔玥面色潮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劉浩宇說:“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做音樂?”

崔玥說:“你開什麼玩笑,我什麼都不會。”

劉浩宇說:“你會唱歌,而且很會唱歌。”

崔玥說:“我……”

“你不願意?”劉浩宇有些失落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還沒想清楚。”

劉浩宇說:“這樣吧,你相信命運嗎?”

崔玥問:“什麼意思?”

劉浩宇拿出他的黑色錢包——就是此前崔玥送還給他的那個,從裡面取出那枚硬幣,將一面對着崔玥,那面刻着一個女子的人頭,劉浩宇說:“你看這個人像不像你?”

崔玥笑了笑,不做評論,因爲硬幣上的女子與她可謂千差萬別,那人是利落的短髮,而崔玥則留着一頭飄逸的長髮。

她大概已經猜到了劉浩宇接下來的把戲。

劉浩宇說:“我們拋硬幣決定,如果是人頭這面,你就答應我,如果不是這面,就當我沒說,公平嗎?”

崔玥說:“怎麼能這麼草率?”

劉浩宇忽然露出一副認真的表情說:“我一直相信,任何一件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交給命運都是最好的辦法。”

崔玥沉默了一會,她看着劉浩宇期待的眼神,點了點頭。

硬幣旋轉着飛向空中,劃過小酒館並不明亮的燈光,帶起呼嘯而過的風聲,又落回劉浩宇的掌心。

手掌展開,果然是人頭的這一面。

這是崔玥早已知道的結果。

第五場

早上八點,崔玥再次來到劉浩宇家門口,她剛準備敲門,房門卻自己開了,劉浩宇嚴肅地說:“進來。”

崔玥一進門就懵了,昨天這裡雖然看着亂,但至少還像個住的地方,現在房子裡卻彷彿遭遇了一場洗劫,東西扔得遍地都是,客廳中央堆着幾個巨大的紙箱,崔玥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問劉浩宇:“你要搬家?”

劉浩宇說:“我們得有一個工作室。”

一切進展得太快了,崔玥有點跟不上節奏,事實上她剛纔在來的路上還很疑惑,不知道昨晚喝過酒的話是否當真。她問劉浩宇:“爲什麼不能就在這裡工作?”

劉浩宇說:“你願意天天到我家來嗎?而且,如果我們在這裡做音樂,你覺得對門那個潑婦會同意嗎?”

崔玥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劉浩宇接着說:“我昨天從酒館出去以後,聯繫了一個人,他正好有一個車庫出租,那地方破是破了點,但是比較安靜,適合錄音,而且冬天也有暖氣,我已經租下來了,付了他一年的租金。”

崔玥詫異地問:“昨晚你做了這麼多事?”

劉浩宇說:“所以你得趕緊跟上進度了,你來的時候看見下面停着一輛貨車了嗎?”

崔玥回想一下,確實看到了,她對劉浩宇點了點頭。

劉浩宇說:“那就是給我們搬家的車子。”

這輛廂式貨車穿越了大半個城市,最後停在西郊的一個偏僻地帶,面前是一條狹長的衚衕,貨車無法進入,他們只能將所有東西卸車,靠人力搬完最後這段路。

崔玥看到衚衕口的一間平房裡亮着幽暗的藍色燈光,窗戶裡面有一個人在看着她,她扭過頭,人影已經消失,似乎只是她的幻覺。

但劉浩宇有一句話說得沒錯,這地方是夠破的。

兩人合力將紙箱、樂器和工作臺依次搬入車庫裡,看似簡單的工作卻前後折騰了足足兩個小時。

最後一把吉他擺好的時候,崔玥揉了揉痠痛的腰背,轉過身,忽然嚇得魂飛魄散。

一個陌生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男人瘦骨嶙峋,如同一具骷髏,他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米黃色T恤,上面已沾滿髒污。男人對着崔玥露出一個驚悚的笑容,他的牙齒和頭髮都幾乎要掉光了,蒼白的臉上看不到一點血色。

崔玥心臟狂跳,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男人忽然對她問道:“你喝不喝果汁?”

“什麼?”崔玥的聲音都在顫抖。

就在此時,劉浩宇走了過來,看到男人後,他似乎並不意外,對男人說:“沒事了,你回去吧。”

他說着關上了車庫大門,將那個詭異的男人隔在外面。

崔玥驚魂未定,劉浩宇則見怪不怪地說:“他就是房東。”

“不是吧……”

“你別看他那樣,他不會傷害你的。”劉浩宇解釋說,“這人其實挺可憐的,前幾年他女兒去世了,他受了刺激,精神不太正常了,不過你放心,他沒有攻擊性,否則醫院也不可能放他出來。”

崔玥聽得心酸,問道:“你怎麼認識他的?”

“這就說來話長了。”劉浩宇說,“咱們先收拾吧。”

崔玥雖然心裡依然恐懼,但心底還是抹過一絲憐憫,她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一個失去記憶的人是否也會被人當作是精神病人?她不知道,她只想盡力表現得正常。

這裡雖然距離花河很遠,但車庫裡卻瀰漫着一股潮溼帶來的黴味,崔玥終於有時間仔細看看,她環顧四周,車庫面積不小,作爲工作室綽綽有餘。

真正令崔玥意外的是,這裡竟然還有一張牀,牀頭那面爬滿黴菌的牆面上,掛着一幅油畫。

她問劉浩宇:“這裡有人住?”

“不是。”劉浩宇說,“那牀是新的,好像是沒地方放,臨時扔在這,反正也不礙事。”

崔玥看着那張牀,心裡若有所思。她還未及多想,劉浩宇便又催促她去幫忙,東西是搬進來了,但接下來的佈置整理工作纔是大頭。

一整個下午過去,他們從天亮忙到天黑,車庫裡總算看到一點工作室的樣子了。工作臺放在大門對面,上面擺放着電腦、midi鍵盤和監聽音箱,吉他貝斯分立兩邊,劉浩宇還帶來了整整兩箱唱片,崔玥一張都沒聽過——也可能聽過。

兩人精疲力盡,各自在那張牀上躺下,已不再覺得尷尬。崔玥的肚子適時地叫了起來。

“去吃飯吧。”劉浩宇說。

“好。”崔玥回答。

他們誰都沒有動,過了一會,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一天的疲憊化爲橋樑,讓他們都感覺距離對方近了一點。

他們最後還是選擇了在花河東街的“孤獨之心”小酒館裡解決晚飯,出來以後,城市已是深夜,劉浩宇說:“太晚了,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崔玥反問:“回哪兒去?”

“當然是回你住的地方,你放心,我對你沒想法。”

崔玥說:“我謝謝你啊。”

但她依舊站在原地沒動,腦中繼續思索着在車庫裡看到那張牀時的念頭,她身上只有上次從劉浩宇那裡拿來的一點錢,現在已經所剩無幾,恐怕無法支撐她繼續住在旅館裡。

“怎麼了?”劉浩宇問。

“我在想,反正咱們也要在車庫裡工作,要不我就住在那裡算了。”崔玥不想解釋自己這樣想的原因。

劉浩宇看起來有些遲疑,崔玥問:“我就是那麼一說,不方便就算了。”

劉浩宇說:“我當然沒有什麼不方便的,倒是你,你不怕那個房東嗎?”

崔玥其實是怕的,但那至少比露宿街頭要好一點。她說:“只要我把門鎖好就沒事了吧。”

“那倒也是。”劉浩宇接着說,“如果你決定了,明天我讓那個貨車司機幫你搬家。”

崔玥說:“不必了,我沒有家可以搬。”

第六場

車庫的生活比崔玥想象得更平靜,自從搬進來以後,她還沒有再見過那個房東,只是有時路過衚衕口的平房時,依然覺得幽藍色的燈光下有人在看着她。

她很快就適應了這裡,劉浩宇則會在每天上午準時到來,帶着兩人的早餐,和崔玥一起製作音樂,中午點一餐外賣,下午繼續工作,直到深夜離開。生活雖一成不變,但至少令崔玥感到充實,她意識到自己正在從零開始製造新的記憶,讓她欣喜的是,自從那次從新開街出來,至今,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她的記憶並沒有再次丟失。

也許是察覺到崔玥窘迫的生活狀態,劉浩宇不聲不響地負擔起了兩人的日常開銷,崔玥心裡感激。她意識到人終究是複雜的動物,就連劉浩宇這樣的人也有不令人討厭的一面。

同時,崔玥發現劉浩宇其實早已創作了很多原創歌曲,但她並不是每一首歌都喜歡,其中一些甚至覺得平庸無趣,不過有一首名爲《雙生》的歌曲卻令她深深着迷。她覺得那首歌足以擊敗如今主流音樂榜上的任何一首作品。

但劉浩宇從未將他的歌曲發表過,這讓崔玥極爲疑惑。

不過,她今天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劉浩宇。

這天晚上,劉浩宇照例穿好外套,準備離開車庫的時候,崔玥攔住了他,說:“等等,我有事跟你說。”

劉浩宇遲疑了一下,轉身坐回工作臺旁。

“什麼事?”

“我問你啊。”崔玥說,“咱們倆到底在做什麼?”

劉浩宇眼珠亂轉,警惕地反問:“這是什麼測試嗎?”

“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哪那麼多廢話。”

“做音樂啊。”劉浩宇說,“不然呢?”

“我知道是做音樂。”崔玥說,“我的意思是,我們做這些音樂的目的是什麼?”

劉浩宇反問:“你指的目的是什麼意思?”

崔玥說:“比如說,爲了出名,或者爲了把歌曲賣出去賺錢,但你好像什麼都沒提過,你寫了這麼多歌,一首都沒有發表,你甚至不願意發到網上,我不明白。”

劉浩宇說:“做音樂一定需要一個目的嗎?”

“我需要。”崔玥的表情嚴肅。

車庫內的氣氛陡然變得僵硬,崔玥注視着劉浩宇的眼睛,彷彿要從那對並不明亮的瞳孔裡挖出什麼秘密似的,在劉浩宇躲開崔玥的目光之前,崔玥再也堅持不住了,她大笑起來。

“你腦子壞了?”劉浩宇問。

“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崔玥起身繞過劉浩宇,從枕頭下面拿出一張宣傳單,宣傳單上印着一支四人樂隊。

崔玥說:“這是之前在‘孤獨之心’的牆上看到的海報,店裡的人告訴我,這支名叫‘鐵皮玩具’的樂隊就是從千山走出來的,如今已經是最走紅的樂隊之一。”

劉浩宇問:“所以呢?”

“你看這個。”崔玥指着海報下面的宣傳語說,“這支樂隊即將要回到千山參加一場公益演出,同時還在招募當天同臺的本土音樂人,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試,你寫的歌不比他們差?”

崔玥手指的地方寫着“歡迎報名”,旁邊是主辦方的電話。

劉浩宇問:“你聽過他們的歌?”

崔玥說:“其實我之前連這支樂隊都沒聽說過,當時小酒館裡的人還覺得很意外,因爲幾乎所有的千山人都知道他們,但這不重要,我不記得的事情太多了。不過,我最近的確找來聽了聽,我覺得你比他們更好,你只是缺少一個機會。”

劉浩宇點燃一支菸,拿過崔玥手裡的海報,喃喃地說:“公益演出,說得可真好聽。”

崔玥似乎沒有察覺到劉浩宇語氣中的不屑,接着說:“我後來問了一下其他人,好像說這場演出是爲了紀念以前一場災難的遇難者。”

劉浩宇擡頭用複雜的眼神看着崔玥。

崔玥有點慌了,問:“怎麼了?”

劉浩宇驚訝地說:“你不知道那場災難嗎?”

崔玥說:“我說過了,我不記得的事情太多了。”

劉浩宇深吸一口煙說:“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年花河水位上升,發生水災,死了很多人。”

崔玥說:“竟然還有這樣的事。”

劉浩宇的語氣變得悲傷,接着說:“過去幾年,每到那天都有人自發去河邊紀念,你說的這支‘鐵皮玩具’樂隊也是在受災那年離開的千山,簽約了知名唱片公司,從此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現在他們紅了,成明星了,開始打着公益演出的旗號回來作秀,別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他們不過是想回來炫耀自己的成功。”

“炫耀?”崔玥問,“對誰炫耀?”

“對我。”劉浩宇說,“因爲‘鐵皮玩具’就是我組建的樂隊。”

故事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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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之心小酒館》

作者:夏陽

寫小說的;碼字兒的搖滾青年。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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