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聲音:臺灣《客語聖經》開路者(上)

2012年4月22日在交通大學出版感恩禮拜上,臺灣聖經公會第四任總幹事蔡鈴真致贈金邊《客語聖經》給彭德修(右1)。(邱曉玲提供)

1995年4月24日客家鬆年之旅。左起2、3,徐育鄰夫婦。(邱曉玲提供)

邱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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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一個被遺忘的田野現場

最早受派到中國宣教的馬禮遜,是首位把《聖經》翻譯成華文的人,1819年底完成新舊約翻譯,從旁協助翻譯工作的米憐(William Milne)曾如此描述學習中文的困難,「人要學會中文,身體需銅造,肺腑需鐵製,檞木爲頭,鋼簧爲手,有鷹兒的眼,使徒的心,瑪土撒拉的長壽。」

一場漫長的《聖經》翻譯馬拉松賽事。時隔二百多年了,語言與文化,政治與信仰,臺灣一羣《客語聖經》的翻譯者們,也面臨馬禮遜年代同樣的處境和心境。雖然,他們是會說客語的客家人,但沒有可依循的客語版本;換句話說,會講客語不等同就能夠翻譯客語聖經。翻譯條件,不只有健康,還需要神學、語言學、社會學、客家文學等能力,以及家人的支持與陪伴,才能熬過。

荒漠中的翻譯過程,他們曾經爲了譯本要根據哪一種客語腔調、選哪一個客家文字而起衝突、爭執不休,甚至爲了譯本不是個人母語的腔調,導致研讀聖經過程的內心情感無法接受,因而有人中途放棄賽事,選擇離開翻譯團隊。

翻譯工作,出版目標,夾雜太多個人與現實因素,又面臨時代環境下的國家語言政策壓力、聖經公會翻譯原則變動,也遭遇出版後,聖經銷路不佳而遭受聖經公會停止資助翻譯團隊繼續翻譯等困境。

一羣不同的個體,不同的認知,不同的成長背景,不同的客語腔調,不同的生活經驗,卻要做同一件翻譯的工作,背後到底有什麼力量在支撐他們?可以讓他們堅定一生的守候、投入。

走過一甲子,故事未了。

尋找翻譯羣像,進入臺灣《客語聖經》的田野調查現場,每當問及,「當初怎麼會加入翻譯?」、「是如何翻譯出來的?」,他們回答的,多不是技術面的翻譯工程,更多是在追述自己與其他同工在合作之間的磨合歷程。

他們,一羣默默在臺灣客家教會裡,長年累月埋首翻譯客語聖經的開路者。

客語羅馬字聖經翻譯工作開拓者

「方e,洗身軀,哪會猶未出來咧?」

「他在1968年10月15日前後北上臺北YMCA翻譯聖經,洗澡時轉開蓮蓬頭一出來是冷水,往身上淋下,就暈倒下去了。林彼得與陳蘭奇牧師在外警覺不對就叫:『方e,洗身軀,哪會猶未出來咧?(臺語)』,才發現他已不醒人事倒在浴室。送去馬偕醫院急救,前三個月昏迷,驚醒過來後再繼續留院治療三個月。醒過來後,記憶完全恢復。喔!非常感謝上帝,雖然右手跟右腳不自如,但是頭腦清醒,完全正常。」來自方仰榮的一段記憶描述,浮現出了一位客語聖經譯者的身影,他的父親方廣生。

方廣生,1901年出生於屏東縣內埔鄉富田村,致力於高屏客家地區傳教工作,牧會同時極力傳授客語羅馬字,1960年起南北奔波爲了翻譯客語聖經,在臺北YMCA的客語聖經翻譯小組中意外事故發生後回屏東內埔老家住在自己搭的草屋調養,休養期間結束他爲主僕牧養的生涯,1975年1月5日蒙主恩召,享年74歲。

戰後臺灣長老教會,人手拿着臺語羅馬字聖經《巴克禮譯本》,此譯本是由英國宣教師巴克禮牧師,採廈門口音以羅馬字所整理翻譯寫成,與臺灣本土口音不同。第一線的客家牧師們看着臺語聖經讀出客語給會友們聽,也有些客家信徒遷就地用華語《和合本》聖經,逐字翻譯,各念各話,光是讀聖經的聲音就已讓會堂內變成混聲大雜院了。

1950年代的方廣生覺得一定要翻譯客語聖經,使客家人能夠用母語讀上帝的話,知道聖經在對他們說什麼,這是他堅持的構想。他心中認爲唯有透過羅馬字才能完全將客語發音及語調、語氣的情感保存下來,於是他從臺語羅馬字字母創改爲客語羅馬字,寫成一本小冊子,在美濃、高樹、萬巒與內埔等客家教會內傳授客語羅馬字,除了鼓勵青年學習,尤其教老年人看、讀與書寫。

方仰榮繼續記憶父親:「我國民學校一畢業就去臺南長榮中學,後來一直不在家,但是我知道他非常非常的強硬說,『一定要有客語聖經』。那時候我們使用漢文《和合本》聖經就能讀出客語,一般的基督徒也認爲沒有必要翻譯客語聖經,但是他非常非常的主張『一定要有客語聖經』,所以我不知道他花了多長的時間去遊說、鼓勵,那段時間也不曉得通過什麼管道來表達他的聲音。」

「一定要有客語聖經!」方廣生心中非常強烈的篤定,他更清楚勢必要得到聖經公會的認定、接納,才能進行翻譯工作與出版聖經。

1955年,臺灣基督長老教會在北部成立「客莊宣道會」,陳蘭奇爲首任會長,其他與會客家牧師有感於宣教師都以臺語爲宣教語言傳福音,造成客家人信主後都以臺語讀聖經、唱聖詩,他們也期盼有客語聖經出版,讓客家人能以母語來讀聖經。客莊宣道會爲了克服羅馬拼音書寫系統與南北客語腔調的差異問題,於1959年5月請方廣生編纂客語白話字課本《臺灣南北統一客家白話字進教須知》(客家白話字是一種用以書寫客語的羅馬字母寫法)。

終於有了志同道合的牧者們認同翻譯客語聖經的事工,然而方廣生內心明白需要得到聖經公會的認同與支持,才能出版。1959年10月21日第六回客莊宣道會董事會開會,邀請香港聖經公會秘書藍克實先生和香港聖經公會臺灣辦事處駐臺主任賴炳烔牧師出席,方廣生在大會中報告翻譯客語羅馬字聖經的迫切性與初步的翻譯情況,會中蓼方達成共識,獲香港聖經公會的認同與協助。

1960年,香港聖經公會臺灣辦事處定名爲「臺灣聖經公會」,同時也成立臺灣第一個「客語聖經翻譯小組」,成員分別是屏東內埔方廣生、徐育隣,臺中東勢陳蘭奇,臺北三峽林彼得(雖爲閩南族,卻一生貢獻於客家族羣,會講苗栗四縣客語),小組成員推派方廣生擔任召集人,於聖經公會的遮蓋下展開翻譯工作,不過徐育隣於1962年前往印度洋模里斯島華人教會任駐堂牧師,必須請辭聖經翻譯工作。

此時南部剩下方廣生一位人力,因緣際會下,陳蘭奇對派任到苗栗公館教會一兩年的蔡仁理說:「來啦來啦,來臺北YMCA,我們每兩、三個月一次,爲翻譯客語聖經聚集,需要參考日本話聖經,這方面可以補一下你的日本話」。蔡仁理,1931年出生於臺東池上,雖本家客族,爲求學9歲離開池上到苗栗姑姑家,只會說日語、臺語的蔡仁理娶公館客家人,太太是他的客語啓蒙師。

方、陳、林三位牧師是蔡仁理的前輩,他們開口提出需要,「你可以作雜事,你來坐在這裡替我們打字,」從此,只要他們來YMCA,蔡仁理就北上三、四天,與他們同住,幫忙打字。

臺灣客語腔調按分佈地區大致分爲四縣、海陸、大埔、饒平與詔安五種。爲了翻譯客語聖經,需要爲譯本制定語言原則,客莊宣道會於1960年長老教會總會第七次會議中,報告客語羅馬字使用原則是「以苗栗四縣發音爲標準客語」;雖明文制定了使用原則,對方廣生而言,在進行翻譯中,仍會發生南北四縣腔在使用上的情感衝突!回到家中常常提起,一個人要面對三位北部客家同工,遇上南、北腔調的口語總會產生衝突,爲了想爭取南部口音,或是語意表達的感情,總是沒辦法。

「南部只有一個方牧師啊!戰也戰不過、拚也拚不過,當時我父親最掙扎、最痛心的就是說:『拚不過他們』。」不過他還是持續北上翻譯客語聖經,在他身上非常奇妙的一點就是,「他一旦有了亮光,覺得可行,應該要做的,是合乎神的心意,任何困難都會突破。」方仰榮說出父親僵持不下的無奈,又敬佩他堅守亮光的精神態度。

翻譯工作內部不但遇上客語腔調齟齬爭議,外在還遭逢1955年下令禁止教會使用羅馬字;1957年省教育廳通令各縣市取締白話字聖經,禁止以臺灣本土語言傳教,國民黨政府以「國語政策」限制臺灣各地「方言」發展,各族羣母語聖經也被限制出版及「聯合聖經公會翻譯原則改變」等現實環境壓迫,以致於臺灣聖經公會無法將天主教、基督教共同審議完成的客語新約聖經付印發行。

政治因素,一再挑戰他們。一路上,還發生1970年實行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公佈「加強推行國語辦法」後,難免對臺灣本土意識有所打壓。2018年仲夏的一個午後,我走進了新北深坑的臺灣聖經公會,調閱出《聖經公會在臺灣工作及帳務報告》,得知1972是臺灣客語聖經翻譯工作在聖經公會的最後報告年,日後再也沒有出現提及客語聖經出版事宜與舊約聖經翻譯記錄。

臺灣史上第一代客語聖經翻譯小組辛苦完成的新約聖經譯本,僅於1965年由臺灣聖經公會出版《客話約翰福音書》(中文客話對照)單行本。那麼,其他完成的譯本呢?

蔡仁理向我透露,「方廣生自己翻譯完,拿那麼厚那麼厚的原稿到聖經公會給我。我放在臺灣的聖經公會,好幾年我們都沒有去出版,因爲那時候還沒有解嚴,公報社沒有打字的,公報社的羅馬字是一個一個黏在一起,沒有技術可以打字,沒有工人。原稿應該還在聖經公會。不過聖經公會搬來搬去,不知道還在不在?」

我祈願那麼厚那麼厚的原稿還在!(待續)

個人簡介

高雄美濃人,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博士候選人,榮獲科技部獎勵人文與社會科學領域博士候選人撰寫博士論文獎。

曾任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專案助理。着有《臺灣高屏六堆客家傳統婚禮之研究》。

得獎感言

凝視一個被遺忘的田野,尋找一羣開路者的身影。

「含淚播種,必歡呼收割!」這個獎的掌聲屬於臺灣《客語聖經》翻譯者。我謹代表受獎。

謝謝成大臺文系鍾秀梅教授指引我進入田調現場,曾昌發牧師牽動我與翻譯羣像產生連結。

報導文學重返擂臺,感謝時報文學獎的評審們,讓〈曠野的聲音〉被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