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凝視-找回文化城那沉靜的氣度

現在說來,不免帶着一點青春懺情的味道。讀臺中一中時,對枯燥的課本實在厭煩,總是去汗牛書局買禁書,李敖、陳映真的《將軍族》都是那時買下的。另一個可以買書的地方是中央書局,它的二樓賣文學書,沉靜而少人,本來外面是車水馬龍的吵雜,一上二樓就靜了下來;店員不管,完全放任你愛看多久就多久。我未曾料到的是,它的管理太老舊,老到被查禁的、該退書的、已絕版的、甚至被社會所遺忘的書,你都可能找到。例如葉榮鐘的幾本雜文《小屋大車集》《半路出家集》《三友集》等,洪炎秋的散文集,都是在這裡找到的。

在1980年代初的戒嚴時期,當臺灣文學還是禁忌的年代,在那沉靜如時光停留的書店裡,細細閱讀着葉榮鐘的回憶隨筆,想像二二八之後,他如何在臺中圖書館清理那些他最愛的理論經典、30年代文學作品,將它列爲禁書而焚燒,痛心得不得了,卻無可奈何。而他的朋友們,日據時期英勇反抗的戰士,也一一沉寂下來。張深切回到草屯,寫小說的張文環在日月潭,這樣的歲月裡,他們一樣以文學爲職志,以筆爲劍,想爲歷史留下一點見證。這也是爲什麼葉榮鍾寫下《臺灣民族運動史》的原因。

張深切也未曾停筆,他寫下《里程碑─黑色的烈日》記錄着他無政府主義時期的生命史。年輕時的自己最感到驚訝的是,無論是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共產主義。農民組合等社會運動,臺灣早在日據時期的1920年代,就已跟着世界潮流轟轟烈烈的發生過。那時無政府主義的「黑色青年」曾帶着熱血,組織劇團,在農村的臺灣大地上演出過,在街頭流浪抗爭過。

那一頁一頁鮮活的青春,那一幕一幕演劇的歡笑與淚水,後來都成了被遺忘的歷史,靜靜躺在一個書局二樓的一角,一本書中的某一頁裡,等待着被看見。我也是後來才瞭解,中央書局曾是文化協會在臺中活動的本部,是反抗運動聚集大本營,是臺灣社會運動史無法遺忘的一個見證。

另一個樂舞臺戲院更精彩。它不僅是文化協會全島大會,更是臺灣農民組合全島大會的召開地,二二八事件時的羣衆集會就是在這裡。它的歷史意義太鮮明,無法被取代,可惜的是它已被出售改建,只剩下照片讓人留念。

然而,臺中人似乎遺忘了這一段歷史。在戒嚴時代,臺灣史是禁忌,中央書局的意義無法彰顯;但在解嚴之後,臺中竟只剩下重劃區那些偶爾傳出槍聲的什麼豹酒店,那些新興的漂亮摩鐵,以及很少人住的高樓。臺中竟從一個「文化城」變成被嘲弄的「風化城」。

我好幾次去臺南,看着那些並不多麼古老的建築,那些舊舊的街道,被珍視如寶,成爲文化的地標,心裡總是很感嘆。家鄉臺中有太多美好的文化資產,那麼精彩的歷史故事,那麼迷人的文化典範,那麼鮮活的青春臺灣史,等待被訴說,爲什麼沒有被看見?

許多週末我回到臺中老家,最喜歡去的地方是臺中肉圓,再沿着臺中女中一帶,逛一下春水堂喝奶茶,那周邊有許多老式的日式宿舍,有的像廢棄了一般,有的像是還有某個讀書人住在裡面,它有一個共同的特色:都有着綠意盎然的小庭院;旁邊還有一些小店,賣着麪包和咖啡,整個環境有一種沉靜的氣度,彷彿京都那安靜的小城風貌。可惜的是,不遠的中央書局已經關門,不然去找一本舊舊的詩集會更好。

現在,據說中央書局在永豐餘的支持下,準備要重建爲文創地標了。聽到劉克襄說出這消息,真是讓人興奮。不只因爲它是青春的記憶,更因爲臺中終於有一個文化的再生。真的,臺中有許許多多的故事,它像蒙塵的珍珠,等待被看見,被聽見,被好好的擦亮!(作者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