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凝視:楊渡》江山留與後人愁

位於四川成都亞臺青(成都)海峽青年創業園。(中新社

85歲的歐豪老師寄來新作一首,詩中寄託深深憂思:「昨夜星辰昨夜風,吾生至此已無夢。人撕臭氧未自覺,猶嘆窮奢極侈中…。」

我有些訝異。他此生際遇幸運,嶺南畫派傳人,風格卓着,青年時代來臺即得蔣夫人宋美齡青睞,收藏系列畫作陽明山中山樓,獨領風騷,名重士林。兩岸開放後,大陸有數地設立美術館

此時此刻,在疫情的苦鬱中,他卻發出一種深沉的悲嘆:「…新冠驟得庚子歲,斯民相處竟難容,若非人禍遭天譴,何竟天怒責重重。」他的憂心來自世界處於疫情的苦難中,斯土斯民,本該互相扶持,互相包容,卻在政治的操弄下,「相處竟難容」;而疫情的肆虐,在歐美等地更多是一種人禍所造成的「天怒重重」。

不僅是歐老師,我所接觸的文化界老友,也都不免對臺灣社會的衝突撕裂,心懷憂思,曾勸慰說:「邦無道則隱,那些人的名字,光提到都覺得弄髒了脣舌,何必浪費時間?」

網路時代,爲了吸引眼球,言論已難以條分理析。最常使用簡單的二分法,把人先分類,如依南北、貧富、統獨、藍綠、世代、美醜、陣營等等,區分下去,到最後每一個人都只是幾個標籤。更有甚者,某些標籤是惡意的。例如「人渣」「腦殘某粉」「親中」「賣臺」「臺派」等等。依這些標籤而貼,人便失去獨特的人性,更不必說細緻的理解,人文的溫情了。

可笑的是,由於網路逐步走向手機閱讀,字愈簡短愈有效用,那些標籤反而更容易讓人記住,到最後,人成爲沒有面孔的人。所謂「臉書」(facebook),變成「無臉羣衆」(faceless crowd)。在「無臉」的掩蓋下,人可以喪失自我,跟着羣聚吶喊,言語霸凌,乃至成爲被收買的網軍而不以爲恥。

在無臉的時代,執政者買媒體、組網軍、包養名嘴,囂囂然霸凌天下。而政權的傲慢,帶風向金錢掛帥,讓羣衆無能爲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臺灣向一個盲從罵陣、張牙舞爪的暗黑社會,不斷沉淪。

一位在大學執教30幾年的師友,對學生竟認爲「大陸不敢對臺動武」,甚至以爲現在還可以「拿掃把去打仗」,感到不可思議。最後他只能引用杜甫詩:「不眠憂戰伐無力乾坤」,來抒發內心。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憂患,也被視爲是政治不正確。當網軍配合執政者高喊「全民皆兵」「國民自衛隊」「戰到最後一根掃把」…。憂患者變成不知如何去說話。一個作家只是寫了「反戰」二字,就被網軍出征。人們只能無言,因爲你就是說不出一樣的話,去改變瘋狂的腦袋。在執政者有意的引導下,相激相蕩,狂風愈盛。在這種集體囂叫的氛圍裡,意欲何爲?

最近讀陳坤一老師書法作品,寫出這樣的詩句:「囂囂紛擾見鴻溝白髮休擔百世憂,且盡林泉丘壑美,江山留與後人愁。」雖有遠離紛擾之意,然「江山留與後人愁」是李清照的詩句。北宋在徽、欽二帝被虜後,金人大舉南侵,宋被打得節節敗退。丈夫過世的李清照落難到金華,在八詠樓寫下一首詩:「千古風流詠樓,江山留與後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她所感嘆的,正是宋朝衰弱,挽狂瀾無力,只能留下這三千里地河山,讓後人去收拾。

這一年李清照已經50歲,歷經趙明誠之死,在流離逃難中,丟失了早年和趙明誠收藏的文物字畫。那文明而細緻的愛好,那「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美的喟嘆,都已消散無跡

戰爭無情,文明崩毀,便是如此。然而,這會是臺灣命運的寫照嗎?文人雖不免憂患,但總是有一種淑世的使命感。然而在民主時代,反而生出「江山留與後人愁」的無力感,這實在讓我心驚。

毫無疑問的,民主社會,選舉決定誰掌權,對臺灣的江山,唯有執政者能負起全部責任。然而,臺灣的和平或戰危,這等百年大事,人民之生死存亡,能留給後人愁嗎?

許是詩人多感,在這些詩句裡,我讀到了某一種南宋的哀愁。

(作者爲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