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上的聯合王國——當一個國家走向分裂

當脫歐爭議仍餘波盪漾,聯合王國的政治基礎,已經在分權政策的18年後出現分崩離析之象。 圖/路透社

英國此次的大選吸引不少全球目光,主要的原因在於去年的脫歐至今仍餘波盪漾,保守黨籍的首相梅伊(Theresa May)爲了推動她屬意的「硬脫歐」(hard Brexit),不惜賭上保守黨原先在下議院,共330席的絕對多數優勢,霸後硬上弓,將原訂於於2020年的大選,提前到2017年6月10日舉行。

梅伊打的算盤毋需多所着墨,保守黨依舊「勝選」,但卻少了13席,使之並未能夠過半。選後的她,只剩四個選擇:(一)籌組少數政府;(二)與其它小黨派合作共組聯合政府;(三)讓出組閣權,由席次佔第二多的工黨組織政府;(四)立刻宣佈重新舉行大選。

當然,你也可以說,她有第五個選擇——立刻辭去黨主席一職。這確實是部分保守黨內人士的盼望,然現在進行式則是落在第二個選項——與其它小黨派合作共組聯合政府——於是在6月13日,梅伊迅速地與來自北愛爾蘭的保守派政黨,民主統一黨(DUP),就聯合政府議題進行談判。

本次大選另外一個值得觀察的重點,是聯合王國在「脫歐公投」以及經過18年的「分權」(devolution)政策之後,其內部各國族主義(nationalisms)的發展態勢。

首先,主張英格蘭國族主義的英國獨立黨(UKIP),在此次大選中徹底的泡沫化。UKIP在2015年大選中表現突出,得票率高達12.7%,雖然比例換算下來僅得國會一席,但約388萬張的選票,讓其得票位列第三。然而今年大選,UKIP以僅59萬張選票的成績收場,兩年間足足流失了330萬票。

而主張「脫英入歐」的蘇格蘭民族黨(SNP)表現亦差強人意;雖然還是蘇格蘭地區的第一大黨,席次卻大幅滑落。同時,主張「聯合王國維持現狀」的保守黨與工黨,在蘇格蘭卻有所斬獲。在北愛爾蘭,同樣主張維持現狀的民主統一黨與支持愛爾蘭統一的新芬黨(Sinn Féin),則分別取得10席與7席。但在國族主義情緒最爲不顯的威爾斯地區,威爾斯黨(Plaid Cymru)得票數雖略微下降,但席次從3席成長到4席。

面對蘇格蘭的冷卻,北愛爾蘭卻反而如火山要爆發般,我們要怎麼理解這次的大選?

豪賭失敗後的梅伊,與北愛爾蘭親英派的民主統一黨協商合作。圖左爲民主統一黨黨魁佛斯特。 圖/美聯社

▌蘇獨的挫敗?

在蘇格蘭,此次大選出現了一些重要的變化。

蘇格蘭在2014年經歷了一次功敗垂成,但舉足輕重的獨立公投。2015年SNP挾着2014年大勝的威力,向前衝刺,在當年的大選斬獲51席,而整個蘇格蘭在倫敦的國會裡,也不過就59個席次罷了。

但兩年後的此次大選中,保守黨卻獲得最大的選舉利益。蘇格蘭民族黨的得票率,不僅從50%大跌到36.9%,席次亦從56崩跌至35席;在失去的21個席次中,領導該黨走上獨立公投戰場的前黨主席薩孟德(Alex Salmond),以及SNP在下議院的領導人羅伯森(Angus Roberston)皆爆冷門地輸給了保守黨。

蘇格蘭工黨(SLP)則是取得了7席,較上次增加了6席。SLP主席達格戴爾(Kezia Dugdale)」在這次選舉當中也犯了一些錯誤:首先,蘇格蘭工黨在蘇獨立議題上的表現,與兩年前獨立公投時一樣,表面上支持英國不分家,但競選期間卻未積極推銷,這造成支持維持現狀的聯盟派,選票大幅流向保守黨。

其次,工黨黨魁柯賓(Jeremy Corbyn)的社會民主傾向與政策方案,於這次選舉中攻城掠地,獲得年輕世代的的支持,然而達格戴爾在工黨內屬於「反柯賓派」,這樣的身份降低了蘇格蘭工黨支持者的投票意願。此外,工黨在2015年的大選,以及2017年初地方選舉裡,皆逢挫敗,選民相當氣餒,多少也降低了投票意願;蘇格蘭工黨這次還能取得七席,誠屬意料之外。

反觀保守黨,這次大選贏得13席,締造了該黨自1983年以來,在蘇格蘭的最佳席次記錄。但弔詭之處,在於梅伊在蘇格蘭的聲望極低,選民之所以投票給保守黨,或可理解爲一種「策略性投票」——投給保守黨,爲的是阻止蘇格蘭民族黨再次提出二次獨立公投。

對比兩年前蘇獨公投的氣勢,蘇格蘭民族黨這次表現差強人意,甚至連領導該黨走上獨立公投戰場的前黨主席薩蒙德,也意外落選。 圖/歐新社

▌移轉戰場,蘇格蘭瞄準脫歐

遭蘇格蘭保守黨與工黨選民封殺的蘇格蘭民族黨,還有機會提出二次獨立公投嗎?

恐怕並不樂觀。支持英國維持當前聯合狀態的三個政黨——保守黨、工黨與自由民主黨(LibDem),選票從2015年的大選的136萬票,上升到這次的165萬票,而SNP的選票,則是從145萬下降到98萬票。換言之,現在支持聯合王國的選票,佔了總體的三分之二,大幅多過支持脫英的選票。

蘇格蘭的首席部長、亦是SNP黨魁的史特金女士(Nicola Sturgeon),現在落入了兩面不是人的境地。才於今年三月宣佈欲推動二次公投的她,要如何解讀這一次選舉的挫敗?

SNP本身成立的基礎,就在於實現蘇格蘭獨立,以及偏左的社會平等政策主張。現在的她,可以只選擇放下蘇獨,專心處理分權下,屬於蘇格蘭內部的事務(如透過教育、醫療與社福等項目,將蘇格蘭帶往福利國家的方向)。但如果只做這些,她要如何對SNP的核心選民交代?

另一方面,保守黨的「脫歐」時程與「二次獨立公投」的時間點相近,都是在2018年至2019年間。於是,考量到選民無力同步處理複雜的政治議題的情況下,史特金決定暫緩公投,將主戰場放在脫歐。

兩年前蘇獨公投失利後,如今蘇格蘭人民無力同時處理脫歐與二次公投的複雜政治議題,SNP的史特金於是決定暫緩公投。 圖/法新社

史特金女士的立場其實相當簡單:

(一)是否留在歐洲單一市場(European single market)與關稅同盟(Customs Union),是倫敦方面脫歐政策的核心;(二)英國可以脫歐,但史特金希望蘇格蘭能續留關稅同盟以及單一市場;(三)如果政治風向許可,史特金也希望能夠在2020年,推動第二次蘇格蘭獨立公投。

在這三項議題上,英國首相梅伊在選前已表明反對立場,不僅堅持硬脫歐,也不同意二次蘇獨公投。然而大選過後,「硬脫歐」的可能性驟變,史特金先是表示梅伊的「硬脫歐」已無戲唱,之後更倡導四個國族(nation)共商一個「開放的脫歐進程」(Open Brexit),其具體內容包括以組成跨政黨協商會議的方式,處理脫歐進程,並且籌組一箇中立的諮詢小組,供各黨派成員諮詢相關問題。

史特金以分權的方式,直接進攻梅伊政府的決策權,並強化各地域政黨在脫歐協商議程中的地位,撇開失去21席下院議員的陰霾,從中另闢屬於SNP的戰場。

坦言之,蘇格蘭獨立的進程,也確實因爲SNP的表現不若以往,而必須緩一緩了。相較於處於冷卻期的蘇格蘭,北愛的情勢反而有如即將噴發的火山。

史特金以分權的方式,直接進攻梅伊政府的決策權,並強化各地域政黨在脫歐協商議程中的地位,從中另闢屬於SNP的戰場。 圖/路透社

▌北愛和平進程,危如累卵

北愛爾蘭問題在〈北愛的失溫靈魂〉一文中,已有翔實的介紹,筆者在此不再贅述。但值得一提的是,「懸置國會」(hung parliament)的狀態直接牽動北愛敏感的國族主義神經。

在北愛與愛爾蘭共和國接壤的北愛南部,主要是新芬黨的支持地帶,民主統一黨(DUP)的票倉則是在北愛北部。DUP與保守黨在維持當前聯合王國的狀態,以及脫歐上立場相同,但不同之處在於,DUP認爲脫歐後的英國,北愛與愛爾蘭的邊境管制應該要以寬鬆的政策因應之。主要的原因在於,北愛與愛爾蘭之間的經濟活動甚爲綿密,一旦落實嚴格的邊境管制,恐怕將使北愛經濟發展的前景窒息。

此外,DUP也需要調和北愛內部,關於脫歐議題的意見差異。去年的脫歐公投中,北愛「留歐」的票數高達55.8%,遠高於「脫歐」的44.2%。主張脫歐的UDP,則必須在這當中求取平衡。即將成爲保守黨政府的盟黨的DUP,已於6月13日與保守黨開始進行兩黨協商,DUP黨魁佛斯特女士(Arlene Foster)與梅伊首相遂就邊境管制,以及促進北愛投資等議題上交換意見。

在兩黨成爲盟友後,更深層的政治議題,將會在6月19日啓動脫歐談判後,隨即出現。

在北愛爾蘭和平進程中,1998年北愛與倫敦當局簽定的《基督受難日協定》(Good Friday Agreement),其重要性無庸置疑,然而該協定的基礎,卻是「英國與愛爾蘭同屬歐盟國家的政治身份」。

當年因愛爾蘭與英國同身爲歐盟國家,雙方在歐洲層面需要政治合作,亦需要經濟整合,愛爾蘭因而爲此修憲,取消憲法中對北愛領土的聲索權利,英國下議院亦同步廢止了將愛爾蘭一分爲二的《愛爾蘭政府法》(Government of Ireland Act 1920),而以《北愛爾蘭法》(Northern Ireland Act 1998)取代之。這段得來不易的和平,或將在英國脫歐後成爲變數。

梅伊與DUP合組政府的構想,於是直接觸怒了都柏林。

親英的DUP與保守黨在維持當前聯合王國的狀態,以及脫歐上立場相同。 圖/路透社

《基督受難日協定》確立了北愛兩大羣體的「權力分享原則」——DUP的黨魁裴斯萊(左)擔任首席部長,新芬黨魁麥吉尼斯(右)則爲首席副部長,但這個權力平衡關係,在DUP與倫敦合作後,將就此失衡。 圖/法新社

愛爾蘭前總理肯尼(Enda Kenny)與即將接任的新總理瓦拉德卡(Leo Varadkar),皆明確地告知梅伊,如果她選擇與DUP合作,將直接危急《基督受難日協定》。然此話怎說?

當年《基督受難日協定》,除了確立北愛、英國以及愛爾蘭三方的關係外,也同時確立了北愛內部,兩大羣體的「權力分享原則」——DUP的黨魁裴斯萊(Ian Paisley)長期擔任北愛首席部長,新芬黨魁麥吉尼斯(Martin McGuinness),則是擔任北愛首席副部長——這就是權力共享原則下的結果。

一旦梅伊與DUP共組政府,將直接破壞北愛長年的的權力平衡,等同倫敦直接介入,而失去了對北愛事務的中立性。保守黨籍的前首相梅傑(John Major)也表示,北愛和平進程並是「非給定不變的(as given)」,梅伊與佛斯特的協商,將導致北愛和平進程更加脆弱。

在新情勢的觸發下,新芬黨也毫不猶豫地與同情北愛共和軍(IRA)的工黨黨魁柯賓,表達合作意願:如果保守黨與DUP合組聯合政府,將爭取柯賓支持北愛舉辦「愛爾蘭統一」公投。

新芬黨對統一公投相當有信心,根據他們的推測,去年脫歐公投中55%支持留歐的北愛人民,他們支持留歐的主要原因,在於北愛與愛爾蘭之間綿密的經貿利益,英國一旦「硬脫歐」——脫離共同市場以及關稅同盟——北愛經濟將難以翻身。這也是爲何DUP主張「軟脫歐」以及放鬆邊境管制的主要原因。

其實,北愛權力共享原則當前已經遭受到嚴重的侵蝕。

DUP黨魁佛斯特早前被新芬黨指控涉及能源交易醜聞;今年元月,北愛首席副部長麥吉尼斯(Martin McGuinness)更因佛斯特拒絕下臺,而自請辭職,權力分享原則早在今年初已深陷危機。如今再面臨再加上倫敦不穩定的政局,以及愛爾蘭總理主動介入北愛事務的情況下,《基督受難日協定》幾乎瀕臨破裂,北愛的未來充滿高度的不確定性。

在新情勢的觸發下,新芬黨釋出訊息,如果保守黨與DUP合組聯合政府,將爭取工黨柯賓支持北愛舉辦「愛爾蘭統一」公投。 圖/路透社

由於工黨處於「不脫歐—維持UK」的象限中,在對抗保守黨的大目標下,能夠同時與SNP以及新芬黨維持友好的合作關係,黨魁柯賓因此成爲能斡旋各方關係的關鍵人物。 圖/路透社

▌脫歐與獨立

如果以「脫歐」以及「是否維持聯合王國」這兩個政治傾向作爲座標軸,吾人能夠比較簡單地說明上述英國主要政黨的相對位置:當前預備要合作的的保守黨與DUP,落在「脫歐—維持UK」這一個象限,而處於該象限者,幾乎都屬於保守派政黨。反之,北愛的新芬黨與蘇格蘭的SNP,則都位於「不脫歐—脫離UK」這一個象限中,而他們的動向將直接衝擊由保守黨控制的倫敦的政治走向。

而在這當中,工黨處於「不脫歐—維持UK」的象限中,在對抗保守黨的大目標下,能夠同時與SNP以及新芬黨維持友好的合作關係。換言之,在聯合王國何去何從的問題上,黨魁柯賓具有樞紐性的地位,尤其在當前英國中央政府尚處於籌組的階段,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但可以確定的是,聯合王國的政治基礎,已經在分權政策的18年後出現分崩離析之象,重點僅僅在於過程是否和平,以北愛過去百年血腥歷史爲戒,也就足夠矣!

從四個象限中——脫歐或留歐,獨立或維持現狀——可看出各政黨間緊張關係之餘,可互取的利益跟機會。 圖/作者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