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曲1990

繪圖/黃祈嘉

其實撇開愛情,1980到1990是臺灣文化活力大爆炸的年代,而後似乎過早的進入了長長的懷舊隧道,這首戀曲,也可以說是寫給臺灣社會的呢。

1988年末,臺灣以羅大佑的〈戀曲1990〉迎接90年代的到來,餘芬也以此曲迎來了慘痛的初戀。

「我的故事,是被強迫跟這首歌緊緊繫在一起的。」餘芬對我說。

那時她在一家投資顧問公司工作,本來應徵企劃部門,因爲字寫得漂亮,被調到秘書處去。總裁是香港人,她從沒見過,公司裡呼風喚雨的是總裁特助楊耀華,他是臺灣人,但是英、粵語俱佳,企圖心強,很受器重。

餘芬的位子就在楊耀華旁邊,兩人共用一個電話。他帶領餘芬很快進入狀況,慢慢許多事放手交給她處理。

「我纔來幾個月,發生一個事件。有一位主管將要被總公司降職,耀華把人事文件交給我處理。剛好家裡來電話,我祖母被送進了臺大急診室,病危。我非常慌張,把卷宗蓋起來就直奔臺大。當我回來時,辦公室好多人圍繞在我座位旁,那份卷宗被掀開來了!大家議論紛紛:這個小毛頭怎麼會知道公司這麼高層的人事案?我被罵得狗血淋頭,而祖母就要離開了,我大哭起來。這時候楊耀華回來,大喝一聲:『爲什麼要罵她?這件事是我要她處理的,要罵罵我啊!』頓時鴉雀無聲,同事們默默走開了。我仍然哭着,眼淚就是停不下來。楊說,晚上帶妳去吃餛飩。我吃不下,覺得自己闖了大禍。他說沒關係,這本來是過一陣子要揭開的,既然大家已經知道了,那明天就公佈。他開始餵我吃餛飩……也許,我們之間就是這樣開始的?還是更早?我想不起來了。」

熱戀中的餘芬,每天早晨給楊morning call,他騎着摩托車到她住處接她上班。她喜歡這一段摩托車的路程,喜歡他厚實的背,喜歡行進中的風,甚至喜歡路口的紅綠燈。這時才知道紅燈的時間裡,摩托車上的情侶可以做那麼多事,可以臉貼臉,頭碰頭,可以兩手交纏,她甚至喜歡每一個緊急煞車

同事大概都已看出他倆的關係,就算沒看出的,經過那個人事卷宗事件,也都知道了。那事件之後,也再沒人敢把餘芬當小妹對待了,但開始有人來告訴她,「楊耀華不是個好東西」「妳要跟他保持距離」,餘芬覺得莫名其妙。先是企畫部的一個姊姊鄭重來說,不久是他們秘書處資深老伯伯把她叫到外面去,「丫頭,妳纔剛進社會,不知道江湖險惡。他喔,不好,配不上妳。他除了有能力,私生活很爛。」餘芬完全沒有動搖。

有個女同事小蔚常跑他們秘書處來聊天,有人告訴餘芬,小蔚跟楊是有一腿的。小蔚大剌剌的,他們說她同時跟很多男人交往,餘芬覺得這些人真的太八卦。楊不在的時候,小蔚會坐在他的位子上跟大家聊天,她也知道餘芬跟楊的事,她對餘芬非常友善。餘芬說:「我真的不相信他們說的。」

那時領了薪水,他們會互相幫對方買衣服,穿情侶裝。餘芬經常陪楊加班到夜晚,被他送回家,感覺才睡沒幾個小時,鬧鐘一響,眼睛還沒睜開,又起來給楊Morning call。到了公司第一件事情,整理楊的桌子,幫他泡上一杯熱茶。好像自己是楊的秘書。微醺之中,她也閃過模糊的惶恐,她當然不是來給楊做秘書的,這份工作只是一個過渡期,她畢業後換了好幾個工作,沒有一份工作能讓她的心安穩下來,她想對楊訴說自己對未來隱約的憧憬,無力的恐懼。這種躁動難以言喻。楊卻告訴她,這家投顧已經搖搖欲墜了,他打算自己創業,要餘芬跟他一起走。

「那時,妳的夢想是什麼呢?」

餘芬告訴我她當年難爲情,沒對楊說出口的夢:「就是寫作啊,跟妳一樣啊。」

年終有一個幹部訓練在金山活動中心舉行,會議後住一晚,等於是另類的員工旅遊,不過睡的是大通舖。那天一早,餘芬就感到她的生活節奏掉了拍,她的Morning call沒人接!餘芬困惑着獨自來到集合地點,迷迷糊糊跟大夥一起等遊覽車。還好楊耀華還是來了,說他有點事,不跟大家走,晚上直接在金山會合。

深夜,一些同事玩着撲克牌,大姊頭韓韓說,我們去夜遊要不要?餘芬跟着一大羣同事加入夜遊隊伍。夜晚的金山異常安靜,空氣裡有淡淡的海的味道。大隊人馬沉默走着,無人開口打破靜謐,倒像一支夜行軍,直到遠處傳來一對男女窸窣聲,內容聽不清,但明顯是甜軟的戀人絮語。「當天只有我們一家公司在這裡辦活動,韓韓姐說:這一定是我們公司的人。是哪一對情侶呢?我們就躲在樹叢裡面等他們走過來的時候嚇嚇他們。於是大家屏氣凝神,聽着迷濛絮語逐漸靠近,韓韓一聲口令:一二三!大家嘩的一聲跳出來,結果,我嚇壞了我自己。那兩人是楊耀華和小蔚。」

所有人都尷尬,楊耀華也尷尬。至於餘芬,「我記得那晚,我是被攙扶着回到通舖。衆目睽睽,很落魄,很丟臉,腳步踉蹌,完全沒有力氣,覺得好幾個巴掌打在我臉上,又辣又痛又暈眩。以前看過喝醉酒的人被攙扶着,這時候我的樣子應該沒有兩樣。楊跟我解釋,說小蔚去找他,她有心事,所以陪陪她。那一刻,他要安撫我,又要安撫小蔚。最後,他走向小蔚,讓大家陪着我。回到通鋪,幾個沒去夜遊的同事還在打牌,開著錄音機,錄音機裡傳來羅大佑的新曲〈戀曲1990〉。他們反覆聽這首歌,聽完就倒帶,重聽再重聽。」

「他們一直重複聽那首歌,『醒來時的清晨裡,是我的哀愁……』,但其實當下比起哀愁,我更強烈的感覺是丟臉。有這麼多人提醒我,爲什麼不相信呢?現在我看戲劇或是社會新聞,看到有些女孩子很笨,甚至高學歷被騙,我都不敢笑人家。很多人總是理性的說,你從哪個點就可以看出蛛絲馬跡,我跟妳說,『掉進』愛情的當下,是完全沒有理智的。從此我絕對不會笑別人笨,不會太快對人下判斷。我懂得了陽光後面會有陰暗的部分,你看不到,是因爲你沐浴在陽光下。」

「於是妳立刻就跟楊耀華分手嗎?」這世上每一樁愛情的結束,就像每一片葉子的掉落,都有不同的姿態。

餘芬說,「這個事情之後,我還是給他Morning call。但是之前打Morning call時是快樂喜悅的,這時的Morning call是悲傷的,好像舞會要結束了,還是行禮如儀的旋轉,彎腰致意。我們在辦公室裡也沒有翻臉,但是兩人的距離變得遙遠了。我準備離職,爲這個工作做收尾。最痛苦的是覺得全辦公室的人都在談論你的事,你就是個笑話!而楊看起來不受影響,這就是我們的差異,這就是人生的資歷。一個多月後我辭職,楊有挽留我,說我眼睛看到的不是事實,我有心動,但還是離開了。」

離開別人的眼光之後,纔是真正面對失戀的開始。那年的耶誕節,餘芬一個人在臺北過,走在冷冷的街頭,想起楊耀華曾說,他有一陣子很孤單喪志,每天就吃吐司配可樂。「那個耶誕節夜晚,我竟然去買了吐司跟可樂當作我的耶誕餐。很後來,我只要想到吐司跟可樂的組合,就覺得那是人在很絕望的時候會吃的東西。」

而那段絕望的時光,餘芬無論經過唱片行,蛋糕店,服飾專櫃運動用品專賣店……全世界到處都放着〈戀曲1990〉!

我沒告訴餘芬,我也被這首歌荼毒過啊。那已經是1991年的事了,那年夏天我去洛杉磯唸書,我的室友整個夏天就是反覆聽這首歌,重播再重播。我非常愛羅大佑的,終於還是被這首歌搞瘋了,才一個學期就嚇得落荒而逃,寧願付雙倍的租金,搬出去自己一個人住。

這首〈戀曲1990〉到底有什麼魔力呢?我只知道對我而言,作爲反叛啓蒙的羅大佑,從〈戀曲1980〉對「永遠是什麼?」的大哉問,在〈戀曲1990〉已開始有了懷舊的情愁。其實撇開愛情,1980到1990是臺灣文化活力大爆炸的年代,而後似乎過早的進入了長長的懷舊隧道,這首戀曲,也可以說是寫給臺灣社會的呢。

五年級中段班的餘芬,剛剛萌芽的初戀,躬逢了大街小巷傳唱着浪漫後的寂寥。但餘芬說:「其實我最喜歡的歌是〈守着陽光守着你〉啊,當初喜歡楊耀華,正是一種被守護的感覺。」

「最終,你是怎麼告別這段愛情的呢?」

「可能因爲戀愛時天天打Morning call的關係,我最難受的是他的電話號碼我怎麼都忘不了。直到多年後,有一天發覺自己已經想不起那個電話號碼了,我才釋然,確認自己跟這段感情真正劃下了句點。」

而這家投資顧問公司是餘芬最後一分「過渡工作」,她後來從事報導,並且成爲作家。她把她的愛情與音樂故事告訴我。在這裡姑隱其名。

〈戀曲 1990〉

羅大佑 作詞/作曲

烏溜溜的黑眼珠 和你的笑臉

怎麼也難忘記你 容顏的轉變

輕飄飄的舊時光 就這麼溜走

轉頭回去看看時 已匆匆數年

蒼茫茫的天涯路 是你的飄泊

尋尋覓覓長相守 是我的腳步

黑漆漆的孤枕邊 是你的溫柔

醒來時的清晨裡 是我的哀愁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倦鳥已歸時

你將已經踏上舊時的歸途

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

生命終究難捨藍藍的白雲天

轟隆隆的雷雨聲 在我的窗前

怎麼也難忘記你 離去的轉變

孤單單的身影后 寂寥的心情

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