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遊者的技藝與禮儀

(時報出版提供)

圖/廖韡設計(時報出版提供)

我直覺白樵應該也喜歡《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但不是單純因爲現實如常佈滿撕開異次元的補丁和裂縫,又或者青春的殘酷黏膜茂密叢生還滲透時代的戰慄。

我只是看到一種手勢,並不蒼涼,卻經過提煉而有了記憶的諸多肌理,並同時像舞蹈的結束那樣指向舞臺漸暗的一側,記憶的深處,指認着──

夢總先於慾望和人性,入侵了我們的一切掩體:我們這軀殼,這家屋,種種榮辱與愛憎,都在有知覺之前,被侵蝕,不復爲我們所有。自以爲尚溫存並潤澤着的,早已被夢的無常、幻滅、譭棄所奪。

不像影集裡的奪心魔那樣神秘兮兮,又最終昭然若揭,但同樣需要在無數痛楚和刮痕之間摸索、追跡,在條析縷述時掌握距離,這夢的輪廓、與夢共存的這個那個夢遊者,方能指認。

《風葛雪羅》是高難度的書寫。我會說這首先是家族書寫之難。所敘的不一定是大家族,既要面向血親根脈,爬梳時就註定龐雜蔓生。

但家族也不過是白樵其中一面粗礪斑駁的牆(套用〈城市學〉的意象)或回憶「系譜學」的分支,白樵還要跳進成長這混濁的浴池,潛泳於青春漫遊的歲月。難度的提升,無異於修復舊宅之餘還要重建閣樓與地窖──包括那截然不同的溼度、亮度、氣味與氤氳。

在此處展露的,正正是記憶的技藝。那不僅是記憶力夠好。固然白樵在這方面是驚人的,童年的角落,倖存的遺照,情慾的瑣碎,掃瞄得夠清晰,還有餘裕在細節與暈影間反芻重溫。

之所以是技藝,還在於能把這一次次以幽微之網打撈起的往昔之重,訴說得輕盈,佈置得妥貼。

〈厭畫者〉關於父親無法擺脫的陰影,以畫像的方式聚焦,在壓抑的困局和固有的平面之間晃盪,找到逃避與直視以外,某種過渡、共存的地帶,「厭」便成爲難以痛快,但誠實以對的姿態。我讀着,似乎也找到厭父定局中量度自身心結的分寸。

白樵在自序裡說得好,「成爲分號」,就是「區隔復盛載」,就是從兩端擺渡至中間混沌不明的許多,〈厭畫者〉結尾的「刪節號」戛然而止,正盛載着分號的可能。愛或唾棄,其實還可能成爲其他的一些甚麼,但成爲之前,固化之前,我們可以蒙塵,可以灰心。

首輯叫「灰琥珀」,書中的憶述也總渲染着灰心的色調。在〈共欲者〉裡,讀到自稱居處爲「蛇穴」、「蛇窩」,殘忍的快意靜靜滲出,然後反覆描摹同學宅邸深處壞掉的按摩浴缸,想像共浴,想像洗不掉的髒,殘忍快意中的自卑、嫉妒,以及對青春與世道的冷眼與興嘆,便愈加複雜地混融。

白樵的敘述富於密度,同時精準,敏銳地撿起冥冥中的餘波,以文字將之結晶、保真,不禁令人疑猜,也許自肉身墮地,祝福或詛咒從來都在,不曾遠離。有時難得是滋潤的美好的記憶閃回,如〈避池者〉裡,初次領略沉醉於池中,甚至從此活在水底的幻境,即使虛妄,也值得再次沉溺:「真好,下墜的變飛舞的,我想,若常駐水底,我的生活應如是顛倒,有個正常的父親,不那麼忙碌的母親,生活甜蜜。」有時則是陰風吹,一步踉蹌,從此鬼影幢幢,如〈啖鬼者〉篤定那場所沒經歷的外公之死,一切蹊蹺都必待自己那如伏妖般的兇猛一啖,才告瞭然,從此人鬼不殊途,只能夷然活下去。

衆多的「者」,交織的正是殊途或分身的讓渡地帶,一種合體技,衆影如一。而如果比喻爲一人分飾多角,白樵何嘗不是總在記憶迴廊裡開闢片場,自行周旋、剪接,演出一幕幕過去現在並存的長鏡頭?

說到分身、鏡頭,便不得不注目於白樵的「空間詩學」。白樵曾就學於巴黎,對法國哲學家(其實也是文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的經典《空間詩學》必定有所領會,在我翻閱著白樵如何森然地建構起諸種生活或夢魘場景時,巴舍拉所言有關家屋與童年和夢的纏結,以及對日常異質、各種通道與角落的詩意撫觸,都不時浮現,互相印證。只不過巴舍拉是現象學式的剖析,相對抽離而超然,白樵則第一身緊貼意識的走道與轉角,讓房間、鄰宅,以至城區,隨舞步而擴展、增生或寂滅。發表於《字花》的〈城市學:防止傾斜蔓延〉是某種典範文本,它不但充分說明了屬於作者的空間詩學,我認爲也代表着《風葛雪羅》的高潮,無論是從物理的制高點還是情緒滿溢的意義而言。

猶記得初讀這篇作品時的愕然:如製造了時空扭曲,一個空間隨時在瓦解,卻又被某種復調維繫着,我們就一點點被牽扯進每人都多少感受過的夢魘。重看一遍,可以說這夢魘就是人與住所的共生。這從來不是容易說起,更遑論是如此完整托出的事。

當然我們也可以肯定,這自童年至青春的寄身之宅,對回憶者而言是怎樣的刻骨銘心,於是其中的間離和提升,便更覺難得:「懼高的你,將頭與半個身子探出矮牆,俯瞰午後的巷弄寧靜,頭越彎越低,直至恐懼凝結成黑色的烏雲,羣聚印堂,成悽風苦雨,你才趕緊將身子縮回。」

分裂反而易道,在這裡,充滿疑懼的成長年月卻只能再度寄居,一次次探照又縮回,舊宅的破敗與宿命的形成是同步的。白樵寫的不是截然撕開,而是與空間一命相連的失衡:「長年行住坐臥於這岌岌可危的,分崩離析的,內里布滿浮腫壁癌,粉塵,垂吊無數衣蛾幼蟲的公寓裡。你過早參透己身偏離正常的命運軌跡。」

其後,化身爲廢宅的獵人,把敧側的命運軌道駛向鄰居「共欲」固然精彩,更離奇的是,被慾望煎熬的青春,與被年月蠶食的凶宅,兩者又恰成互文。就像厭父的情結找着了畫的源頭和出口,禁閉孤獨的肉體也能夢遊於敗瓦頹垣,既是侵蝕,亦復解救。〈城市學〉最後彷彿神話式結尾,祭壇已然築好,慾望之城只待作俑之身,成住壞空,俱歸於敘述者。

《風葛雪羅》之名,就是取自空間:母親往昔經營的骨董店。

童年在這裡度過,這店也象徵着與母親的連結,而任何真正的連結,對白樵而言都是帶血的。在優渥的物質生活背後,並以典雅的靜物包覆着、保護着的,是破碎的生,毀傷的身,既禁閉在店面後方盡處的房間,也沉滯在從父母交纏至今的紐帶中。三個人,一具馬蒂斯所畫的跳着命運之舞的身體。當父親脫序,自己就成爲裸人舞的缺口,既爲母親子宮帶來誕生殘留的膿炎臭血,也突兀地指向新的孤寂畸零。

白樵在書中爬梳血脈,也指陳緣之生滅。人與親緣,與犬緣,與物緣,一切在生命流過而成爲瘤結或命運的,你都無法放下,必須帶着隨忤逆與歸順而來的苦痛,更堅執地活下去。但在不放過血淚流過之地,時而顯得殘酷的敘述裡,偶然也會豁然開朗,彷彿敘事即癒合,如〈系譜學:少女與孔雀〉寫青春友伴的離合,回憶驀然中止,曾經一起臣伏於迷人之美,最終割裂,但作爲異類的自己和終成異類的彼此,又何妨視爲各自修行,各自執迷?

也許不必再劇透太多,《風葛雪羅》既是成長迷宮的空間詩學,也是以自我爲內核,貫穿集體與時代骨肉的解剖學與考據學,但最迷人的,卻是那一襲無視時空,籠罩彼此的夢魂,如魅如香,如飛灰,將滅不滅。白樵佈置一次次回憶的禮儀,時而暴烈,像自埋屍魄,時而柔婉,屈從於殘忍如蜜的時光規矩之下。不止一次想到,你無法不以散文對待這本書,但小說或許也是迫視的方式,畢竟追憶不是逝水,而是蜂窩結構,囤藏着難以歸類成形的遺物,你必須輪迴、重演、反覆迷走。不被自己的怪嚇倒,才能化險爲奇。

(本文摘自《風葛雪羅》一書,時報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