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裡的攝影

散文

昨夜預備好今晨出門去攝影,沒料到竟是灰濛濛的陰雨天,不利於在街道行走及拍攝。失去了光線,我看不清這世界的景深。失去了行走的空間,我探索不到攝影的邊緣。我坐在背靠着窗口的一張椅子上,打電話給攝影好友HM,我說我要先在房間裡一個人旅行,等候天色稍爲放亮一點再出門去。

我曾和HM一致認爲:攝影,基本上是一種旅行,然後是一種獵取。旅行本是輕鬆而愉快的事,帶着相機時獵取影像,卻需要全神貫注。旅行和獵取兩種不同狀態結合,成爲攝影的生活形式,甚至內化成一種精神哲學。也就是說,攝影就是要這麼做。

HM說:「好,你就一個人在房間裡定點旅行,結束時再傳訊給我。」當然他知道在房間裡旅行就是在房間裡攝影。這樣的旅行,沒有起點和終點,只有定點,那要如何旅行?HM原先曾提供他的方式給我參考,他是站在房屋中央,拿着相機,像拿着機關槍向四面牆壁掃射,哇,這多瘋狂、多刺激!後來他修正了,掃射在攝影上是錯誤的行爲,如果面對獵物,而將之一一射殺,無一倖免,那是一種殘暴。他改成先關閉屋內所有的燈,然後用一盞或兩盞可以移動的小檯燈來照射,每照一個地方,就拍攝一個地方,他說照到的地方總有一個他想獵取的影像。但我沒學他這樣拍攝,我是用自己的心靈,在一格一格的回憶裡旅行,去等候屋內可能復現的往日影像,再拿起相機去獵取,比如:我回憶進到屋內的親人和朋友,曾經坐在哪一張椅子對話,曾經在書架裡拿出詩集來吟誦我的詩作,曾經在窗口拉開窗簾時一隻鴿子飛起,曾經在屋角嬉戲找到遺失的玩具,這件件往事豐富了屋內的影像生命,雖不可能再拍攝出來,卻足以讓我在屋內旅行半天,用回憶的心情獵取了另一種空無的影像。

攝影,的確是隨時隨地皆可進行的事,就算是隻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只要有拍攝的渴望,都能對着鏡頭裡的東西按下快門。尤其是空間爲我所熟悉,閉眼都可找到任何物品的位置,雖然關燈無光,仍無礙於行走。屋內若有動靜,我習慣以耳朵接收訊息,拿着相機拍攝訊息的來源,那來源必有可拍之物。在自己的房間,我很輕易被記憶召喚,和自己的過去不斷的相遇,這就是在熟悉的空間旅行的好處。記憶開始倒帶後,就會想起哪一個角落或哪個物品的存在,我就以相機再次獵取它,影像卻已非當時原貌,但隱藏着的,只有我知道它往日的故事性,比如一個購自異地的老舊陶器,讓我想起售者老婦滿臉的皺紋,以及她敘說失蹤的女兒時的哀傷。影像裡的故事和情感,最真實的,只有攝影者才能還原,但這是非常困難的,不易透過鏡頭拍攝出來的。或許影像的作者如何說,和觀看影像的閱覽者如何看,並不會站在同一個思維的脈絡和視野的角度。

我在屋內許久,想得多,但真正拿起相機拍攝的,約只確認一兩個鏡頭,我拍了一架粉紅色的電風扇和其影子裡的電風扇,也拍了懸掛在壁上的月曆女郎和映在鏡子裡的月曆女郎,這樣兩張影像,光線微弱,但因影子或鏡子和原物特殊的組構,在鏡頭中有一種迷幻的感覺,才成爲我想要拍攝的影像畫面,而這兩張攝影,並沒有以記憶爲基礎。我打電話告訴HM說我拍攝了兩張影像,並非在記憶中獵取,而是偶然的新發現。HM說:「在你日日生活的房間,怎會有偶然的發現?」他的質疑我難以辯駁,因他非我,怎知不會有偶然的發現。他說:「在熟悉的空間裡任何你獵取到的影像,都是你熟悉的,不是發現,也非偶然。因爲熟悉,它曾經是記憶。」如果HM這樣說是正確的,爲什麼那些影像都鎖在記憶箱裡,而今才自動打開讓我看見?或許,我沒有完全熟悉過自己的房間吧!所以,任何被自己忽略的物品,或忽略物與物之間的關係,這些就不會成爲記憶,也就不會成爲被記憶找回的影像。

與我生活多年的房間,竟然出現一些記憶中沒有的新影像,它陌生得令我訝異,令我比與舊影像重逢更加欣喜。既然有些影像不是從記憶中來,那它是從何而來?我雖與HM有了不同的看法,但經過討論後,卻有了一些共識,即攝影者對影像的產生有了兩種方式,一種爲實,一種爲虛,凡是藉記憶而拍攝的影像爲虛方式,非藉記憶而拍攝的影像爲實方式。記憶是心靈的土壤,它把攝影者熟悉的影像種植在裡面,當攝影者回到記憶中,就可能在思慮時遇見那些影像,而將之拍攝,影像的產生,是在心靈的空間完成的,所以它是虛的,是內心的投影。另一種實方式產生的影像,則不必受記憶左右,不隨內心的起伏變化而改變,它被攝影者拍攝時沒有過去的影子,沒有過去的故事和情感,它是以自身的具體形象獲得攝影者的青睞而被獵取。在影像完成後,虛方式產生的影像得由攝影者的記憶說話,告訴觀看者如何得知影像的內容及意義;實方式產生的影像,可以靠本身的內容來說話,不必攝影者介入,任由觀看者自己從影像中找尋解讀的脈絡和影像的主題意涵。

我的攝影常在虛實兩種產生方式之間遊走,也就是說,不會因侷限於一個方式而使攝影失去拓殖的可能。然而在一個自己熟悉的房間攝影,的確是受記憶的驅使,採用虛的方式會多於實的方式。當不受記憶驅使而遇見的影像則會有一種陌生感,引誘攝影者注目、好奇及一連串的追蹤和拍攝。當然,這陌生感失去後,也會成爲記憶。我住的房間幾乎很難再有陌生感了,爲了攝影,所以我必須不斷的出門去旅行獵取,像一隻行走的豹,從房屋的牢籠裡躍出,找尋更多更多的影像。

我以回憶和思索度過緩緩流動的時間之後,屋外天色稍轉微晴,我推開門,迎面一片灰青迷濛、色調深濃,像是迷境在前展開,我立即電傳訊息給HM,跟他說:我要出門了,一起旅行去。我準備好從攝影是一種定點旅行,走向攝影是一種不定點旅行,亦即是一種在不同空間的旅行。我說:能不斷移動,是攝影最迷人也最具考驗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