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阿南沒聽清,“什麼?”

“你開店要多少錢?”

阿南想了想,說:“幾十萬吧。”

“你現在攢多少了?”

“……”

阿南沒回話,成芸扭頭,看見他低頭瞧石頭,像是能盯出花似的。成芸想起什麼,冷笑一聲,一臉鄙夷地說:“讓你那藝術家前女友騙走了?”

阿南蹙眉,“那都多久以前了。”

“你讓她騙多少?”

阿南閉上嘴,明顯不想提這件事。

成芸轉過身——她裹着被,轉身很困難,只轉了半個彎,就把腳伸出來,白花花的一截,照着阿南的腿就踹過去。

“問你話呢!”

不倒翁又自己圓了回來。

“六七萬吧。”

成芸想了想,說:“七年前,六七萬也不是小數吧。”

阿南忍不住轉頭看她,“你說就說好了,還笑什麼。”

成芸一臉幸災樂禍,嘴角彎得老高,還一本正經地問阿南:“我笑了麼?”

“……”阿南兩手抱在膝蓋前面,嘆了口氣。

成芸笑夠了,又問:“你多大出來打工的?”

“十五。”

“嘖嘖,攢了四五年的錢啊,一朝讓人騙走,真是無妄之災晴天霹靂,我真不忍心回想你當初情形……”

她那表情和語氣哪裡有半分的不忍心,阿南猛吸氣,覺得必須要跟她理論一下,誰知成芸馬上就轉移了話題——

“你十幾歲就幹活掙錢,唸書了麼。”

阿南憋着氣坐回去,悶聲說:“高中就不念了。”

靜了一會。

阿南轉頭看成芸,成芸看着遠處,淡淡地說:“我也一樣。”

“什麼?”

成芸看向他,說:“我也是高中一半就不念了。”她又問阿南,“現在攢了多少了。”

阿南說:“你問這幹嘛?”

成芸說:“我檢查一下你這幾年認真幹活沒。”

“……”阿南低了低頭,說,“二十萬吧。”

下午兩點,太陽從正上方往西偏了一點點,水面更加晃人眼,看得久了,讓人忍不住想睡覺。成芸擡起手,指着河流,說:“給我撿塊石頭來。”

莫名其妙的要求。

阿南問:“爲什麼撿石頭?”

成芸說:“我要穿衣服了,不想你看,行不行。”

“……”阿南抿了抿嘴,站起身。成芸敏感地瞄到什麼,緊着拉住他的褲子。

“是不是臉紅了?”

阿南站着,現在個子高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成芸仰頭也只能看見他的下巴。阿南低聲說了句沒有,就邁開步子,去往小河邊。

水很淺,成芸看着阿南小心地選取落腳的地方,踩到河中央,彎腰往水裡看。看了一會,他直起身,回頭——

成芸馬上大喊一聲:“偷看是不是!你個色狼——!你小心以後越長越黑——!”

“……”

阿南迴頭是爲了找石頭,本來根本沒有要看的意思,聽見成芸大吼,他直起腰。

“我沒看——!”

“我瞎啊——!?”

“……”

阿南也不想解釋了,轉過身,換另外一個方向找。

成芸咯咯地笑。她把自己的衣服拿過來,一件一件穿好,最後套上鞋,站起來。

阿南還在那彎腰找石頭。

成芸抿脣,把自己的包拿了過來。

那是一個黑色的手提包,質量很好,不過現在包磨破了一點皮子,因爲之前的車禍。

成芸拉開拉鎖,翻了一會,在內層的小包裡,取出一個小盒子。

上個月月初,成芸去了一趟香港,兜了一圈,最後買了一顆裸鑽回來。

十二克拉,豔彩黃鑽。

三百四十萬。

成芸把盒子打開,鑽石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面。她當時去香港,帶的也是這個包,她買回鑽石之後只拿出來過一次,給李雲崇看。

“我當你去買了什麼。”那時李雲崇對她說,“沒聽你說過喜歡鑽石啊。”

“是不喜歡。”成芸說坐在他對面的沙發上,說,“可沒什麼別的好買。”

李雲崇搖了搖腦袋,嘖嘖兩聲,低頭鼓弄手裡的茶具。他對茶道有所研究,家裡的茶葉茶具無一不是上等。

“之前給你那一套翡翠首飾你也不喜歡,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弄來的。翡翠最養女人,尤其是老翡翠,而且這套是有年頭的,我等了兩年才收到手。”他一邊說一邊拿過桌上的小盒,“你淨喜歡這些俗貨,來我瞅瞅,得,還是黃的,俗上加俗。”

成芸把鑽石盒子扣上,“你讓我買首飾,我買了,你還不滿意。”

“好好好,滿意,我滿意。”李雲崇放下茶盞,對成芸說,“有些東西不是一年兩年就能出來的,咱們慢慢養。”他指着那鑽石盒,說:“你把它先收起來,等過十年,你再看這東西,我保證你恨不得把它一輩子壓箱底。”

成芸沒再說什麼,她隨手把盒子放到包裡。

一個月後,鑽石隨着成芸,來到這裡。

成芸轉頭,阿南還在找。他雙手拄在膝蓋上,眼睛盯着河底。

成芸把鑽石拿出來。

陽光下,鑽石反射的光零零聚聚。

一點白,一點黃,一片燦爛。

就像烈日晃着雙眼,就像河水映着太陽。

成芸把鑽石放回盒子,踩上欄杆。

這橋很小,成芸個子又高,踩着欄杆一伸手,直接夠到橋頂的橫樑上。她把盒子放在上面,跳了下來。

“哎——!”成芸衝着撅着屁股找石頭的阿南喊了一聲。

阿南轉身,成芸說:“你找到了沒啊!”

阿南沒說話,把手高高舉起來。

這個距離,成芸也看不清他手裡拿着的是什麼。她下了橋,往阿南身邊走。

等她走近了,看見阿南手裡的石頭,不禁無語。

阿南把石頭給她,成芸拿過來反反覆覆地看——要花紋沒花紋,要顏色沒顏色,青黑交雜,而且形狀還不好,一點不圓潤,拿着都扎手。

成芸禁不住問了一句:“你覺得這石頭好在哪啊?”

阿南低頭看看石頭,又擡頭看看成芸。

“像你。”

“……”成芸猛地一擡手,阿南忙往後退了一步,成芸到底沒有把石頭砸過去。一臉氣地說:“轉過去!”

阿南:“你又要幹什麼?”

“讓你轉就轉。”

阿南又背過身,成芸回到橋上,把石頭放到包裡。

“回來吧!”她衝阿南喊。

阿南迴到橋上,鞋底有點溼,成芸指着說:“你別踩到被了。”

“不會。”阿南站開了一點,左右看看風雨橋,說:“你幹什麼了?”

成芸笑笑,說:“我把石頭藏起來了。”

阿南反射性地轉腦袋要找,成芸拍他一下,“你急什麼,藏就藏了,

阿南看她:“爲什麼藏?”

“藏着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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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坐會兒。”成芸坐到被子上,阿南也坐下。

這一次,他們的話少了很多。

就像一部電影看到結局,大家或是疲憊,或是回味。畢竟這個時候,人的感觸最多。

等到電影散場,人就開始遺忘。

忘記故事裡誰已經滿足,也忘記誰還求而不得。

導演不會給所有人想要的結局,就像生活。

對於成芸來說,關於這片山水,關於這個故事,已經有始有終。

傍晚,成芸站起身,對阿南說:“走吧。”

兩人往回走,上山坡的時候,阿南又忍不住回頭。

成芸在一旁等。

太陽已經漸漸落山,那座橋同她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一樣,又破又舊。它在這呆了太久,久得跟山林河水都重合在一起。對它來說,他們的來去,可能跟一陣風吹過,並無差別。

成芸轉眼,看見阿南的側臉。黝黑的皮膚,高高的眉骨,乾淨又挺拔的鼻樑,還有緊閉的雙脣。恍惚之間,她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同之前有些不同了,可當他轉過頭來,又是那雙木愣愣的眼睛盯着她時,她又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

“走吧。”成芸轉頭,低聲說。

他們離開風雨橋。

成芸知道,他一定會回去找。

回到侗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人“忙活”了一下午,餓是肯定的。好在周東成已經早早準備好飯菜,成芸一進屋就聞到香味,往桌子上看,菜品豐盛,像是準備一陣了。

“哎呦喂,這上道的哥哥。”成芸走過去,衝周東成一笑。她看到桌子上的飯菜,覺得周東成那一身灰頭土臉的形象瞬間高大了起來。

阿南進屋,兩兄弟說起侗語,成芸不管那麼多,坐在凳子上。

“我就不客氣了啊。”她拿起筷子就開吃。

阿南和周東成說了一會,也坐到飯桌上。成芸吃了一會,擡頭問周東成,“哎,大哥,有酒沒?”

周東成呆呆地看着他。

阿南說:“有,你要喝麼?”

成芸:“喝啊。”

阿南出門,過了一會拎了半箱啤酒過來。成芸看見笑着說:“我還以爲你會抱着罈子過來呢。”

阿南沒理會她的調侃,把啤酒放到桌邊,拿了兩瓶出來。

成芸看向周東成,“怎麼,不喝酒?”

“我哥不能喝。”阿南把酒開蓋,拿給成芸一瓶,“我陪你喝。”

成芸接過,也不拿杯子,微微傾斜瓶嘴。

叮地一聲,兩個瓶口碰到一起。

阿南擡眼。

成芸挑眉,說:“祝你今後生意興隆。”

阿南無言,只靜靜地看着她。

成芸說完,仰起頭,對着瓶子喝起來。

一瓶酒就這麼下了肚。

阿南跟着她喝。

一邊的周東成不明所以,呆愣地看着,飯都忘了吃。

阿南一共拿來八瓶酒,兩人一人四瓶。

啤酒是成芸沒接觸過的牌子,跟以前的老雪花挺像,大瓶,勁夠足。不過再足,四瓶也絕對不夠放倒成芸。

阿南也是如此。

酒喝光後,阿南的眼底見了一點血絲,可依舊清澈。

成芸拍拍他胳膊,“你什麼量啊。”

阿南說:“這個酒的話,大概十五六瓶吧。”

“不錯。”

夜深人靜。

酒足飯飽的成芸躺在牀上。

她聽見樓下叮叮咚咚的盤子聲——收拾殘桌的工作落在周東成的頭上,阿南在下面幫他。

睡意漸濃,成芸鞋子一脫,翻了個身。

過了一會,房門吱嘎一聲打開,阿南走進來。他手裡提着熱水袋,放到被子底下,然後躺到牀上。

他把睡着的成芸抱在懷裡,閉上眼睛。

短短的四個多小時之後,成芸醒了。

她轉頭,阿南睡得正沉。

他還抱着她。

成芸從牀上坐起來,把衣服穿好,然後回到牀邊,考慮要不要偷偷拍張照片留作紀念。

最後想了想,覺得還是算了。

她低頭,親了一下阿南的臉。

黑暗裡,人的五感都躥了調的,阿南一身的酒味,落在成芸的鼻中,生生地變成了甜香。

她點了點他的臉蛋,聲音冷漠,可眼睛裡卻還留着一絲溫情。

“以後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吧。”

她拿起包和外套,推開房門。

凌晨四點多,天還沒亮。

一腳邁出門,成芸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躺在牀上的男人,然後關上門,走進寒風。

等她坐到車裡的時候,天沒有剛剛那麼黑了。

晨光初始。

成芸點了一根菸,轉動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