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宿

借宿

關內的氣候明顯要好於關外。這裡不再有半人深的積雪,只是道路上的一尺來深的積雪被來往行人車輛踐踏之後,凍成結結實實的冰棱。

阿斯上次入關出關,都是帶着大部隊呼嘯而過的,自有嚮導引領,所以也沒有費腦子去記路。我上次出關是藏在馬車裡的,也不太認識路。

好在事先讓探子畫好詳盡的地圖隨身攜帶。到天擦黑之前,終於趕到地圖上標明的那家客棧。

這家客棧很普通,也就是說只有大通鋪。一個長條的房間裡一溜排開長長的牀鋪,可以睡二十來個人。這個季節來往的商隊不多,基本上都是走親戚串門的。

至於晚飯,得自己在廚房中拿來坐在牀邊吃。

阿斯剛走進廚房,就緊皺着眉頭出來了。

那個黑乎乎的房間確實有讓人作嘔的味道。在這等陰暗、潮溼又溫暖的地方,想必生活着數量的可觀的老鼠、小強、蜘蛛、潮蟲子等品種繁多的小生命。

阿斯雖然出身遊牧民族,但人家是貴族啊,還真沒有見過這等地方。

笑着跟衣服顏色黑灰不明的廚子打個招呼,挪開直徑足有一米的大鍋蓋,從竈臺上取兩隻豁口兒的大海碗,盛上多半碗熱稀飯,回到屋裡。

阿斯已經徹底檢查過行李,陰着他的冰山臉問道:“你居然連肉乾也沒有帶?”

那當然啦。千里迢迢的漫漫長路,肉乾那種沉重又廉價的物品當然不能攜帶。行李中有剛剛實驗成功的方便麪三大包,預備着無處借宿時充飢。還有關外特產的草藥若干,用來表明我們行腳商的身份。還有傷藥、水囊。至於短刀和金銀,我都是隨身攜帶。比較特殊的物品就是一大疊草紙。

因爲據說路上這種東西是買不到的。可是,我如廁後,實在無法像傳說中的行腳商那樣用樹枝清理我那朵可愛的小菊花。所以這些紙雖然可以稱得上是奢侈品,也非得帶上不可。

把他的那份飯放在牀邊,端起自己的大碗吹吹,慢慢地喝起來。

喝到一半發現一隻蟲子的遺體,伸手撈出來扔地上,仍舊面不改色地接着喝。

凡是在大學食堂中鍛鍊過四年的人,都有這手絕活。

無論在飯菜中發現什麼生物,都不會影響食慾。

看得阿斯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中,我是個極端有潔癖者。

平時該吃飯時雖然是轉到隨便哪個營地就和士兵蹲一起吃飯,但是餐具必是我自己專用的,所以有個親衛總是揹着我的碗、杯、筷子、勺子。至於我營中的廚房麼,慶吉老爹參觀後直吐舌頭,評論道:“年輕人真是亂花錢啊。一個做飯的地方,哪裡有必要弄成這樣。”

其寬敞整潔的程度,估計是這個世界絕無僅有的。

別說蟲子,就是飯菜中有根頭髮,我都把軍需官拉出去打五十大棍。

笑着告訴他第一個要學習的真理:“入鄉隨俗,能屈能伸。”

現在就是個窮呵呵的行腳商,當然要適應這種生活水平。端架子擺譜兒得條件允許嘛。

阿斯當然不能認輸,勉強喝下半碗,就搖頭表示吃飽。

剩下的當然不能浪費,所以我不客氣地接過來,“啾啾”地喝下肚。

然後把兩個空碗送回廚房,用水囊灌一些熱水回來。

大通鋪的另一端坐着三個人,看樣子是老爹和兩個兒子。

因爲他們的相貌很是相似,就跟一枚已經磨舊的銅錢和兩枚新鑄的銅錢一樣。

因爲見到我臉上的膿腫,所以我們進來時只是打個招呼,沒有讓我們和他們一起喝酒。

雖然這個世界沒有疾病傳染的概念,但是知道“病氣”會過人。

在這等地方,別說洗澡,連洗臉的熱水也不提供。

“就這麼睡?”

“是啊。院子裡有茅房,我已經去過。包袱裡有草紙。”

據其侍衛報告說,阿斯從小就是用細布充當草紙的。可是那樣做太引人注目,所以還是要降低標準。

那個原生態全自然的茅房也是鄉土本色的。好在是冬季,沒有什麼味道。只是溫度比較低。對於一直生活在帳篷中的阿斯來說,應該可以接受吧。

他沉着臉出去,回來後就脫掉靴子、外衣上牀,看看散發着油腥味兒的被子,勉強拉過來蓋到胸口。

微笑着說聲晚安我就閉眼準備入睡。

鋪東頭那三個人說笑的聲音實在太大,想聽不到都不行。

“要說那個小妖精啊,脫下衣服真是粉嫩粉嫩。那胳膊腿兒啊,白得跟雪一樣,比餈粑還軟。那小嫩腿兒往男人身上一盤,就跟水蛇一樣。。。”

下面就是漫長的前戲與激烈的槍戰。

聽得我神往不已。看來這位老爹不到茶館說書,真是埋沒人才。

他講好半天,才結束這段香豔的描寫,總結道:“打那次以後,孫大腳就讓小妖精給收服啦。言聽計從,讓孫大腳向東,他絕對不敢望西頭一眼。”

阿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就是過年給你送東西的那個孫大腳?”

不用睜眼看,也知道他臉上又是千年冰山的模樣。

“聽起來好像是。”

“你們私交很好吧。”

“也不是很好,合作伙伴而已。只是見過幾次面,商談商談。從前也沒有送過我東西。這次過年我手頭有點兒緊,向林四借錢。那小子擔心我借完不還錢,就把消息告訴孫大腳。”

林四他們幾個雖然是我的心腹,在經濟上卻跟我一點兒也不親。口號是:命是老大的,錢是自己的。

“可是這謠言不會是無緣無故的吧。”

“名人無隱私。當然要免費娛樂大衆。”

“什麼叫隱私?”

“也就是闇昧之事。不願意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往小裡說呢,比如痔瘡啥的,或者是偷別人老婆的事兒。往大里說呢,比如兒子把老爹幹掉自己當皇帝。”

我這裡說文解字的時候,那頭故事的男主角已經換人。

“要說慶吉閣下那可是人老槍不老,人家當年可是草原上好漢中的好漢。自從被那個小妖精迷惑之後,帳篷裡八、九個老婆全都不理不睬,天天就一門兒心思寵着那個小妖精。把他的三個兒子氣得要死。。。”

然後故事就逐步發展爲四攻一受,慶吉、阿斯、海蘭、艾布輪流上陣。

冰山同學這回可是生氣了,“呼”地一聲掀開被子就要拔刀子殺人。

急忙按住他,低聲道:“你現在知道啦,根本就是胡扯。不可暴露身份。”

然後語重心長地告訴他第二個真理:“強者就是忍人所不能忍。”

不肯當弱者的冰山同學於是咬牙切齒地躺在那裡聽着故事繼續向前發展。

後面出場的有觀摩團中的名人、四平山中的野狼、拉特山中的狗熊、碎金河中的水怪。。。

畢竟總是和人玩也有厭倦之時,人獸的還有點兒新鮮。

人民羣衆的想象力真是豐富啊。關外的版本流傳到關內就變得更加生動啦。

直說到快半夜,纔算是喝完小酒兒,那父子三人滿意地倒頭睡下,估計在夢中要譜寫自己大戰妖精的新篇。

聽着他們此起彼伏的鼾聲,冰山同學嘆息道:“我以前只聽說過你和明德帝、薛將軍父子、林四等人有曖昧之事,想不到現在已經發展到這麼多人。”

“可以當故事聽嘛。至少知道我很受人民愛戴啊。開春我得派人徹底勘察碎金河,說不定真有水怪呢。”

冰山同學對於我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很是惱火,低聲道:“你就聽任別人污衊,也不辯解?”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我沒有那份精力去堵住悠悠之口。生存第一,名譽第二。”

就像當年我跟在李輝身後當狗腿子,被整個學校的人指指點點也不在乎。

我替他抄筆記、寫期末論文、打水打飯、買東買西。他追女孩子,我負責寫情書、送電影票。

雖然我以專業第一的成績年年獲得獎學金足夠我日常開支,可是家裡還有兩個弟妹要上中學。自從父母去世以後,就靠着我給他們寄錢維持生活。

那時候我就知道,生存永遠比名譽重要。

冰山同學怒道:“你現在是一族之長,統領萬人,哪裡有生存危機可言?”

先伸手示意他低聲,然後才輕聲答道:“表面上看起來是太平無事,可實際上卻是危機四伏。先不說年年有數千難民涌入要吃飯,就說你們草原二十四族吧。完全是靠天吃飯,如果降水量不足牧草長不起來,這二十四族數十萬人總不能眼睜睜地坐着等死吧。必定一窩蜂地南下侵擾。可是這一線有北安關、東嶺關、拓雲關、伊車關阻攔,不是那麼容易就破關而入的。在這種情況下,我那無關可守的六百里地盤就成爲令人垂涎的肥肉。東西兩城是堅固,可是擋得住數十萬餓狼嗎?”

正是因爲地勢原因造成關外這塊土地是個半開放的格局,農耕民族與遊牧民族才以黃嶺一線爲分界。

就算是我有決心,也沒有足夠的財力修建百里長城。對於到處流動的遊牧民族來說,現在這塊土地上正在發展的農耕生活成爲吸引他們搶奪的目標。

當然我可以選擇棄城退入關內。那就等於把自己送到明德帝手心裡,隨便他揉搓。

正是認識到這種危機,我纔要冒險入關,順便帶着阿斯長見識。

阿斯也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畢竟草原上每隔幾十年就會有一次大旱,小旱則是三五年要出現一次的。

“那怎麼辦呢?關內也提供不出來那麼多糧食啊。”

一般來說,戰爭會造成人口自然減員,死掉一半人之後,食物就夠倖存者維持生命。

但是我無法置身事外,一旦開戰,我那塊小地盤肯定首當其衝。所以只能想辦法先解決吃飯問題。

“關內也在打仗,即使籌措到糧食,運輸也成問題。我打算一方面多買些糧食以備不測,另一方面要請工匠出關鑿井開渠,建設一些半農耕的定居點。”

只要有水,就可以種植作物。作物成熟後果實可以充飢,植株可以餵羊,至少能夠勉強生存。

阿斯這纔算服氣,微笑道:“看你年紀不大,心思還真跟我老爹一樣深。”

其實我的實際年齡比慶吉老爹還大呢。

談話結束,抓緊睡覺纔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