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喜

悲喜 伴君 青豆

悲喜

別人倒不知道韓嫣已經連退位的藉口都想好了,只是覺得以韓嫣的資歷功勞做丞相也還能接受,只是,丞相,臣子的頂峰,做了丞相的人,不是死在任上就是退位閒居,再無其他可能,不免有些人爲韓嫣擔心了,現在做了丞相,以後,要怎麼辦?

然而在另一些人的眼裡,韓嫣做了丞相,加太子太傅爲丞相,顯是要加重太子的份量,這個太子太傅還是文武兩道都有功勳的人,皇帝如此做法,是爲了太子鋪路,誰做了太子,那位子顯是穩得不能再穩了。

哪怕在劉徹設了中朝、內朝,逐漸架空了外朝權利的情況下,丞相的職責權利還是不小的。尤其,韓嫣這個丞相,身上還加着侍中銜,是中朝、內朝的成員。韓嫣家裡就沒斷了上門求見的人,身爲丞相,他有責任溝通聯絡百官,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不見人。

可上門的,並不都是談公事的,還有夾雜着其他的事情,比如求官的,比如說情的,這還算是比較好應付的。難纏的,是來討論一下皇子功課的。無奈之下,韓嫣立了規矩,公事,到丞相府去談,自己家還是閉門不見客。

太子位上現在還沒有坐上人,太子位比丞相位重要多了,各呈心機。

幾位皇子的表現合起來看很熱鬧——劉據很穩,只要表現得符合大家對於太子的初步要求就好,剩下的,自有他的姨父們來接手運作。劉閎的母親是寵妃,又是皇次子,自身條件也好,只是外家太弱,王夫人爲趙地倡伶出身,家中人實無能人,便只粘緊了劉徹與韓嫣。而劉胥劉旦兄弟二人一母同胞,誰搶到了皇位都是賺的,於是抱成一團,不管怎麼樣,先把另兩個給踹下馬再說。當利公主十五許陽信長公主之子曹壽,鄂邑公主卻是胥、旦二人之姐,李氏有意將其許與韓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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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見了兩份請求,問了韓嫣,不答應。問了陽信,答應了。那廂,皇長女嫁萬戶侯,珠連璧合。這廂,韓靖被家裡扔到軍營鍛鍊,婚事緩議,李氏只能暗歎時運不佳了。

處理完兩樁婚事,摒退了侍者,劉徹對着燈燭暗自思量。他不是傻子,這些人打的什麼主意,自是一清二楚,衛氏母子真是有點意思了,只是……太子是朕的兒子!猛然想起景帝臨終時的話,劉徹面色更沉了幾分。天下,只能姓劉,天子,只能姓劉!衛長公主、衛皇子,嗯?

李氏,居然敢把主意把到阿嫣頭上了,也是個伶俐人。呵呵,又說錯了,在你眼裡,韓嫣不是阿嫣,而是安陽侯吧?

王氏病了,唔,閎兒是不錯,還要留着再看一看。活蹦亂跳的時候非要爭儲位,臨要死了,卻要爲閎兒擇一佳處。人,是不是都要到臨死才能明白過來?看在你明白過來的份上,哪怕不立他,朕終會給他個好地方。

當利,你在哭什麼?嫁得曹家表兄,不是你們的希望麼?不放心母親和弟弟?你的母親是後宮位份最尊者,你的弟弟是朕的長子,你,要怎麼樣才放心?

霍去病,看着倒好,衛青,你也該歇歇了,爲什麼你不能自己請退?朕的天下朕的兵,眼裡不能只有一個統帥,那個統帥還不是朕。該給霍去病什麼獎賞呢?這小子的xing子真是好,據兒怎麼就不能有他那樣的xing子呢……他,也該回來了吧?

我的姐姐,你把自己嫁給了衛家,便要再從衛家娶一位公主回來抵平麼?衛青你多大了才娶到嫡妻?朕竟不知,朕的長平侯已經悽慘到要在而立之年才能娶到一個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女人麼?大將軍什麼時候這麼不值錢了,連娶個年貌相當的媳婦都不行?

很好,好極了!都是聰明人。

都在私底下埋怨過朕吧?朕是無情人?沒有按你們想的做,朕便是無情的人了麼?皇子有四,可皇位只有一個!朕的天下,祖宗傳下的江山,這家業,朕怎能不慎重?你們只覺得朕風光無限,手握天下生殺大權,有誰知道朕有多難?

朕不想殺人,真的不想。朕也不想廢了原配妻子、給曾經的老師定罪,不想用懷疑的眼睛看着每一個人,朕也很累啊。可是你們,一個個拿餓狼一樣的眼睛盯着朕,恨不得把朕吃進肚子裡好養肥了你們自己!!!怎能讓朕不心寒?朕不是你們家養的羊,肥了就殺!不但想吃肉,連骨頭你們都想拿來熬湯!

“行矣!強飯勉之。即貴,願無相忘!”姐姐,對當時對衛子夫說了什麼?以爲朕是聾子麼?好個“即貴,願無相忘!”接下來,你們,又做了什麼了?現在,你們還要做什麼?還想要什麼?知道我爲什麼對修成君家如此縱容麼?不是因爲母后,而是因爲她不會說“即貴,願無相忘!”

真的,不是我非想着阿嫣,只有他在爲天下盡心的時候沒想着啃我一口嚼嚼嚥了。原以爲汲黯是個耿直人,可堪大用,可他終是讓朕失望了,阻伐匈奴,非毀大臣,公孫弘、張湯哪裡得罪過他了?不過是昔時不如他顯貴現在位份比他高了,他嫉妒了——“陛下用羣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汲黯,你讓朕太失望。

都安份一點,行、不、行?整天被人算計着,睡覺的時候都要想,現在朕睡着了,他們是不是還沒睡,是不是聚在一起又要商議些什麼了?都說朕負了你們,你們有誰爲朕想過?做了皇帝便該死了麼?一做了皇帝,不對你們予取予求,便是朕對不起你們?朕是你們的主子還是你們的奴才?或者連奴才都不到,是你們養肥了的豬羊,只想着殺來吃呢吧?

都眼看着朕坐擁天下,有的實在太多,想着分一杯羹,誰想着給朕一點什麼了麼?沒有!!!奉承爲的不過是從朕手裡握取榮華富貴,有人真心在心疼朕麼?有吧,只是不是你們。你們知不知道,朕現在擁有的,是朕費了多少心血爭來的?卻轉眼被你們在心裡瓜分了個乾淨。

別人對我的好,未必出自真心,手中的權勢被人覬覦,阿嫣,擁有的如此之少的我,怎麼會再放開你?便是你,現在也不是我的。爭奪,朕從不弱於人,阿嫣……

劉徹抱着腦袋想了半夜,越想越惱火、越想越委屈,很想找個人說說話。迴轉身一看,四下裡冷冷清清,懷疑的目光從周圍侍立的人身上一一掃過,不由得太陽囧上突突地跳。

想讓他陪着的自己的那個人,正在家裡陪老婆……握緊了拳頭,眯起了眼,劉徹冷笑。

韓嫣與許綰的夫妻相處,劉徹冷眼旁觀,相敬如賓是不假,看着也氣人。明明韓嫣對許綰並無愛慕之意,兩人分房多年,雖然不見韓嫣再納別人,這夫妻二人的親熱卻是有限。劉徹不得不有這樣的懷疑——韓嫣,是不是不行?可是他兒子都生了,顯然身體沒毛病。那麼,只有另一個假設——他,不喜歡女人,但也沒有見他養孌寵。劉徹得出一個讓自己心情愉快的結論——他心裡只有我。

可這樣一個人,名義上卻是完全屬於許綰的。更何況,韓嫣曾經明白表示要與自己了斷,他在盡力維護那個家。而許綰,持家有方家中很是和睦溫馨,讓韓嫣更難割捨。

讓韓嫣覺得心中有愧的許綰,劉徹卻是巴不得她一跤跌到地上,直接摔死了算完。無奈這女人越活越堅強,就算病得七死八活,還要把家裡收拾得妥妥當當,讓人誇她,劉徹越想越覺得噁心,直想找根繩子把她勒死了乾淨,卻又不能直接動手。自己不能動手,不代表沒有別的辦法,許綰也是心知肚明皇帝在動歪腦筋,於是在韓嫣看不到的地方,兩人鬥法鬥得熱鬧。劉徹算是摸着規律了,只要表現得對韓嫣親近一些,韓嫣不覺得,許綰就能緊張好一陣子,然後,挖空心思想辦法。就這樣,生生把許綰累得心力交瘁。

自韓寧降世,許綰身體便不大好,兩個孩子的降生間隔太短,給許綰的身體造成很大的壓力,兩人從那時被迫分居——“你媳婦身子不好,你別去鬧她”母親如此告誡,“你要熬不住,只管收房便是,靖兒已經長大,想她也不會說什麼。”韓嫣落荒而逃,也不再提此事。其實被母親拉到一邊,說不要兩人再如何如何的時候,韓嫣心裡大大鬆了一口氣,簡直要放煙花慶祝的。這樣的心情說出去,怕是會給她最大的難堪吧?韓嫣一想到這裡,覺得腸子都打結了。此後外務漸多,家事照例又是主母的責任,母親一慣是不管事的,家事便都壓到許綰的身上。

身心俱疲,說的大概就是許綰這樣的情況了。跟韓嫣直說皇帝有歪心思?她還真張不開這口,再看韓嫣,老老實實做事,天一擦黑就回家,規矩得不得了,也起不了這話頭。丈夫被個女人惦記了,還能跟親媽、婆婆訴苦,可被個男xing皇帝惦記了……誰都不能說,只能爛在心裡。

太太死了壓斷街,老爺死了無人擡。許綰的喪禮規模浩大,劉徹非常慷慨地特贈其紫綬金印。直到劉徹宣他去說話,韓嫣才知道劉徹給得非常心甘情願。當時劉徹一面下詔,一面心裡暗樂:你終是承不住這樣大的福份,阿嫣終會是我的。當然,這些不能告訴韓嫣。

劉徹大方地給了韓嫣七天假,七天一過,韓嫣又被召到宣室。

“你——很難過?”看着韓嫣鐵青的面色,劉徹改了話題,“你其實,對她沒有愛慕之心吧?”還是專挑人家不愛聽的講。

青白的面色轉成粉紅,要發怒的前兆。

劉徹繼續下重槌:“你大可不必如此,你難過,不過是覺得自己對她不夠好,沒有把心都放到她身上,對她——沒有愛慕之意,”眼前人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瞳孔也縮了縮,“你待她已經夠了,便是讓她活轉過來,親自站在你的面前,也會真心說,你待她已經很好了,比她想像得要好得多。你怎麼知道,她要的你沒有做到呢?”

韓嫣猛地擡頭,看着劉徹繼續說:“便是你問她,她能跟你要的,只是一心一意對這個家好。你做到了,不是麼?她滿意了,不是麼?”

“她不明白,我明白。”韓嫣終於艱澀地開口。

“她不明白,我明白。”劉徹說了一句同樣的話,“你教會我明白的。你跟她說過一樣的話麼?一生一代一雙人,你,說過麼?沒有,不是麼?”看着韓嫣呆呆的樣子,劉徹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沒有告訴她,愛慕之情,還可以更深,不是麼?可你讓我明白了。你,心裡還有我,對麼?不納妾、不續娶,其實,你心裡不喜歡女人的吧?男人,沒有能給你一心一意的,不是麼?你要家,他們也要。現在,你要的,只有我能給。”

“臣聽不懂,陛下要說什麼。”

“我懂,就夠了。”

“陛下!”

“我有名字!你不會也忘了我叫什麼吧?”

“劉徹,”韓嫣緩了一下情緒,輕輕開口,“我早說過,你我,不會有結果。”

“只是以前沒有,現在,我便要這個結果。”

“陛下想要什麼樣的結果?”

“陛下若想要結果,二十年前便能要了。”

“你——”

“嗯?”

“我是愛不了女人,男人,大概沒人會把我那可笑的堅持當一回事吧?”韓嫣從不說謊,只是,實話更讓人難以接受,你確定能聽得下去麼?“你懂了我,又如何?便是你懂了,我也不可能拋下家人不要。陛下不強求,那麼,你,要什麼?你覺得,我能給你什麼?”

“我要的,自是你能給的,陪着我,不過份吧?”抓住修長有力的雙手,不讓它們跑掉,“沒錯,攔在我們中間的東西實在太多,少時總以爲,有我的庇護,你能活得很快活,哪知,我卻是你大的負擔。後來終於明白,天子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曾經,我以爲自己會孤獨終老。很早就明白自己不喜歡女人,可男人——這世間……”

“當年我放手,不代表我就放棄了,”十指用力,“我不要你今生以身相許,可你總該知道我的心。我,從沒把你不當一回事。你我身在此處,連大聲說出來都做不到,那會給你招來殺身之禍。可我,總不甘心就這麼遠遠地看着。”

“我一直在想,若是你椒房殿裡住得是你,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執起手放到脣邊摩挲,“看,我還不是做到了?”

“……”想要收回手。

“不要躲着我好嗎?”

“我沒……”下意識地否認,看到他了然的目光,又泄氣,“我也很想恣意活一回,可……”

“我又沒讓你如何……我也很寂寞……”再親親,“能就這麼陪着我說說話,就好。以前,你有妻子,我不打擾你,不讓你爲難,看着就好。現在,她去了,你還要這樣麼?讓我再遠遠的看着?”寡婦都能再嫁了,你還在磨蹭什麼?

“好不好?”見韓嫣低頭不語,劉徹追問,還是握着手,卻沁出些汗來,手上也略加了些力道,“我沒那麼齷-齪,”聲音低低的,“非要與你共赴巫山才行,只要你能在我眼前,好不好?”飯要一口一口的吃……鴨子好不容易到手,還沒煮熟,可不能先嚇飛了。等了好久,不在乎多等一會兒,到時候,算總賬也就是了。

韓嫣聽得面紅耳赤,猛擡起頭,本是惱怒,卻看到一雙晶亮的眼眸,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其實早有所覺。椒房殿、太子傅,不以臣禮見皇子……只是,自己一直在裝不懂吧?比起有什麼都要表現出來的劉徹,自己太膽怯。

劉徹很滿意,功夫終於沒有白費,他本是極不喜歡彎彎繞繞的,想做什麼,大聲說出來,然後去做,纔是他的本xing。無奈,情之一字最是磨人,生生把他變成了迂迴前進的人。原本在他的想法裡,韓嫣對妻子只是一份責任罷了,對自己纔是真正的愛慕之意,韓嫣總歸會回到自己身邊。願意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不行動的自己眼睜睜看着韓嫣被一點一點拉到別人身邊。劉徹才醒悟,這件事情不是靠強力就能做成的,韓嫣那xing子,是吃軟不吃硬的,讓他心軟覺得對你有虧欠了,事情就好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