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長周昱昭兩歲的王錫蘭如今看來越發的活潑精怪,身量上也抽高不少,不過因着周昱昭隨了父輩高大的身形,雖小了兩歲,可二人站一起,卻是一般高矮。論相貌,周昱昭自是勝了一籌,可是論親和人緣度,王錫蘭似是與生俱來的有人緣,只要接觸到的人無不與他投緣,即便周昱昭的貼身侍衛也更願意和他這個小王公子交流,甚而讓他幫忙傳話。只不過小王公子一直苦於沒有機會放肆地一展自己的魅力,因他從小就被祖父和父親圈好了生活圈子,那便是隨身周昱昭左右,還要起誓以自己的生命去撼衛自己這位表兄的周全。
起初,他並不以爲然,想着,自己本就是大哥,護衛弟弟當仁不讓;後來,他發現自己這位表弟何須他來護佑,自己頂多是個玩伴;再後來,他終於有些明白,自己身上的責任又豈只簡單的玩伴和護衛就能揹負的。
此時聽了師傅對錶弟的一席話,再看錶弟的臉上的神情,王錫蘭有心打岔,滿面可憐相:“師傅,你不打算去徒兒家裡坐坐嗎,祖父可都是備好茶酒了的!”
石洵板着臉,將手中茶盞向几上一放,喝道:“誰說我不去的?老不死的,多少年沒見了,也不知道去山上看看我,每次打發兩隻臭鳥捎幾句話就完事了!他這回只備下了茶酒麼?”
王錫蘭聞言,忙賠了笑臉,“哪能呢?都給您備妥了!要不,這會兒我們就走?”
石洵的身子還未作反應,那叫金川的金猴兒已經蹦蹦??,興奮不已了。
溫國公府芭蕉園內,李眠兒昨晚醒來至今,在讓母親放心自己並未失卻什麼記憶或是所有的學識之後,便不再多言。此時,額上抹了藥膏,坐在那幾株芭蕉下的石桌上,兩手托腮,蹙緊了眉心,甚是寂寥寡歡的模樣。而小疏影也學着李眠兒的樣子,兩手托腮,只是眼睛卻直直瞅着同己一肘之隔的李眠兒。
蕊娘瞧着女兒,心裡難抑悽苦,難不成自己的女兒也要如自己一般鬱郁忿忿一輩子麼,不,不行,她生下女兒來爲得是讓她活得有意思,活出一個自己來,將自己的不曾得過的生活替自己圓了去。
蕊娘咬着脣,轉身回房淨面、更衣後,拿了香柱和絃琴走出來。自入府,蕊娘便不再撫琴跳舞,更無意授女兒自己一身絕頂技藝。她這輩子恐是再難逃以色事人、朝秦暮楚的卑污之名了,即便她對琴、對舞是存着愛好之心的。
而之於女兒,蕊娘是死也不願女兒今後再過強笑假歡、嬸膝奴顏的日子,只願她能出污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因而這些取樂於人的技藝又何必學之。
只是看女兒孤寂清寞的側臉,蕊娘突然改變主意,拿了琴也不二話,焚了香茗,便盤膝而坐,接下來就是一曲悠揚逸響迴盪於這片小天地間。也許好久不曾觸琴,也許爲了逗引女兒,蕊娘彈興大起,且專撿輕快明朗的曲調一一彈來。每一曲聽來都是宛轉清越,煞是愉悅情意。眠兒和疏影兩個人果然忘了憂傷,齊齊起身奔至蕊娘身前,躍躍欲試。
不止她倆被吸引去了,影紋院外立着的一修長身影也剎住了身形,後面跟着的燭信立時頓住腳,一旁隨侍着;而芭蕉園的外牆頭上於悄無聲息間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邊吊兒郎當地往嘴裡投着棗幹,一邊饒有興趣地看着園子裡的人兒。
蕊娘見女兒重現梨渦,喜不自禁,趁着興,教兩孩子彈琴的左右手法,大指擘託、食指抹挑、中指勾剔和名指打摘,一併又將工尺譜傳教了,合、四、一、上、尺、工、凡、六、五、乙。
李眠兒或是傳承了蕊孃的樂音靈感,對於蕊娘所授一學即會,可是疏影明顯慢了不止一拍,只顧對着琴絃左右鑽研,卻不知她想弄出什麼來。
見二人十分歡喜,蕊娘眉心大展,心想,如若這些能讓眠兒多一些快活,多一些取樂,她倒不惜傾覆全身所學,教與兩孩子,不過學成如何,只看她二人造化了。
現下,迴盪在這隅的只剩“叮叮滋滋”的弄絃聲了,噪得外牆頭上那傢伙捂住耳朵,然後又騰出一隻手來,扔了顆棗兒直向正按於弦上的一根蔥白小嫩指,緊接着又扔出一顆,將快要砸中李眠兒小手指的先頭那顆棗給彈開,兩顆棗一東一西,落地時不約而同地留下個小圓坑。
李眠兒絲毫沒覺着她的小食指就在方纔險些被碎,只一個勁兒自顧地擺弄手底下的琴絃。而三心二意的疏影倒是發覺了其中的一顆棗,邁着小腿過去撿起來,往衣上蹭蹭乾淨,然後一個囫圇塞進嘴裡。
扔棗的傢伙眼見不覺起了玩心,又扔了顆過去,只是有心放輕了力道,大棗落於石桌中央,疏影喜不自禁,跑去拾起又吃了,剛吃完又來一顆,剛吃完又來一顆,皆是落在桌子中央同一位置,疏影擡起小腦袋看看天,心裡猜想定是天下掉下來的!
牆頭上的那位玩得膩煩,換個人玩玩,拿起棗對着伏在琴上的李眠兒輕輕、輕輕一扔,那棗突地豎倒在兩根琴絃之間,不得不引起李眠兒的注意來。
待李眠兒擡頭,既而眼睛一掃,發現了牆上的不速之客後,樂得倒很是歡實。原來卻是一隻頰部及頸側棕紅,軀幹腹面和四肢內側金黃的小猴兒,甚是可愛,沒錯,這猴兒就是昨夜過來太傅府做客的金川,石洵的大徒弟。
李眠兒見了金川,十分喜歡,站起身,走至牆下,仰頭而視,一張小臉眉修目秀,抿着小嘴彎彎而笑。金川在野山裡呆慣了的,平日裡只見着兩個玉樣的小公子,忽然對此美目流波光景,一時不查,直對着小眠兒愣住了神。
他這一呆愣,李眠兒更加齒粲起來,伸出雙手,欲哄金川下來牆頭。金川伸頭左右看看,此時蕊娘撇下兩個孩子,任她二人玩琴,一同翠娘和吳媽隨燭信出了園門,在院裡翠竹林下,會上李青梧。
李青梧今晨過來,一是爲詢問眠兒傷情,二是爲打探眠兒學業,三是爲給眠兒續上族譜,尤其後兩件事,蕊娘很有些措手不及,根本不曾想過李青梧會顧她們母女至此。
女兒的學業還有身份困她久矣。雖爲女子,無需博古通今、達權知變,然女兒聰穎過人,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如若就此不問,只管繡花作鞋,真真有些可惜,可女兒的身份……如果同府裡其他公子小姐一起唸書,只怕不能長久,恐女兒受委屈。
蕊娘暗自苦惱,不過當務之急,乃是正了女兒的身份要緊。溫國公府小姐,翰林學士庶妹,就算非嫡出,今後也是少不了大家閨秀之美譽的,蕊娘苦等這一天很久了,女兒有了正經出身,只要不出她從小遭遇的變故,以後便不至淪陷。至於讀書,不若自學成才,一些基本的名書名籍自己還是可以教教女兒,今後只管討些書回來,由着女兒自學罷,能悟多少是多少!反正女兒家本也無需如何兼通文翰!
蕊娘想畢,對着李青梧斂衽行了禮,致了謝,把李眠兒今後讀書的想法稟知李青梧,又說了爲女兒續族譜的事,“權由大少爺做主!只是一切從簡便甚好了!”
得了蕊孃的意思,李青梧點點頭,半晌開口問道;“我們這輩屬青字輩,可有鐘意的名給眠兒?”
蕊娘略一思索,當即回道:“煙吧!‘粼波漾菲愛,嫋煙漪心漣’,就喚作李青煙吧!”
李青梧驚訝於蕊孃的才識,方纔聽她的琴聲便覺意境很是靈動,本非一般愚笨之人所能彈出的。這會又從她口中聽得這麼一句深情款款的詩句來,儘管這深情賦予的是她親生女兒,然這份才智還是令他驚喜的,在見她第一眼時他便知她不一樣。
兩下又相商了些祭祖歸宗的細索,幾人皆未發現芭蕉園內新來的位客人。
在李眠兒伸出雙手的一會間,金川便決定放下身段,輕輕躍入李眠兒懷中,落下的霎那,金川小心使了些力幫助李眠兒穩住身形,要知道他這已長了四年的身體同這將將五歲的小女孩相比,自己並不很嬌小啊,所以他得悠着點兒。
不過李眠兒絲毫不覺着懷裡的小傢伙有何笨重可言,頭一回有這樣的玩物,萬分希罕。小手摸着金川頭頂上那處同身上的金色不同,有些灰黑色的長毛,質地柔軟至極,又戳了戳他小臉上幾乎可以忽略的小仰鼻。看金川很不樂意地躲閃,臉上笑靨如春花。
二人你來我往,兩下相處十分融洽。小疏影還在那邊仰着腦袋等着天上再掉棗來,園外蕊娘等人也在低聲私語。
隔府周昱昭同王錫蘭小聲咕嘰,疑惑道:“表哥,怎麼金川這會兒這般老實,躲哪逍遙去了,也不出來鬧騰!他不在眼前,果然清靜不少!”
“定是找着更有趣的地方了!他那猴樣兒,死性不改!”王錫蘭撇了撇嘴,拖着嗓音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