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呂老爺們今晚的行動沒有瞞住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小啞巴,她耳目衆多,但凡在張家灣發生的事,很少有能瞞過她的。等鬼子們收兵之後,她一個人來到了老牛灣,下到發生過戰鬥的地方,原本想着能撈點戰利品啥得,可現場令她相當失望,幾乎沒有甚麼痕跡,空氣中充斥着淡淡的火藥味,只有黃河水在那裡一如既往地奔騰,就在她失望而歸的時候,腳下一絆,用手一摸,軟乎乎,粘糊糊的,她劃了一根洋火,照亮了面前的一具屍體,她把屍體翻轉過來,取走了他手裡的槍。就在洋火熄滅的一瞬間,詭異的一幕發生了,屍體忽然睜開眼睛,發出微弱的呼救聲來:救,我。這個人沒死,怎麼辦嗎?小啞巴又劃了一根洋火,看清了這個人的面目,她一下子就認出了這是那天在小巷子裡要和貨郎哥打架的那個人。能和貨郎哥打架的人,肯定不是甚麼好人,小啞巴踢了這個人一腳,不想理他。沒走出去幾步,又返回來,費了好大的勁,把那具沒死的屍體背到肩上,怎麼說這也是一條命,她得救他的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乞丐也有丐德,見死不救,枉爲人生。

揹着一個傷者,走了好長時間了,也沒有走出老牛灣,到了一個土臺子上,小啞巴把傷者放下來喘口氣,卻發現那人身體冰涼,又劃了一根洋火一看,那人早已斷了氣息。她罵了一句:“狗日的,這可是你要死的。”把屍體踹進黃河裡頭,手在地上擦了擦,“呸呸呸”朝水裡吐了幾口,把手槍別進懷裡,又回她的行宮睡覺去了。做這一連串的動作時,她沒有猶豫,沒有害怕,這種場面她見多了。她也是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了,啥事沒有見過,啥人沒有經過,她只是覺得今晚這仗打的太不像打仗了,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一點都不熱鬧,一點都不好玩。原以爲自己又可以滿載而歸,起碼能撿到支三八大蓋啥的,卻只拾到一支盒子炮。盒子炮她不稀罕,六姨太已經送過她一支,她現在稀罕一支三八大蓋,遠遠的就能打中目標,“嘎叭”,來勁。要是再有一挺機關槍啥的,最好不過了,她要是能把她的這一羣弟兄們都武裝起來,再好不過了,就不用怕小鬼子的欺負了。

不說小啞巴如何睡覺,再說呂府這邊,經歷了生死之劫,夫妻團聚,本來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再來點小別勝新婚的浪漫,那該有多愜意。可是從六姨太的臥房裡,傳出來了爭吵聲和哭泣聲,等呂老爺回到房裡,要溫柔六姨太的時候,六姨太卻把他推到一邊,自個和衣躺下,不再理他。呂老爺有點尷尬,又有點手足無措,他知道心肝寶貝不高興在哪裡,但這有甚麼辦法呢?現在是鬼子的天下,不和他們合作能行嗎?他向六姨太解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六姨太忽地坐起身來,嗆白他:“誰在誰的屋檐下?是小鬼子進了咱的家,該低頭的是他們。”

呂老爺還在爲自己的荒唐行爲辨解,甚麼對岸那羣人革的就是他這種人的命,讓他們得了天下,還有他的活路嗎?甚麼識時務者爲俊傑,眼光得放長放遠,別頭髮長見識短,你還是太年輕了。

兩人在屋裡鬧着彆扭,就有一個影子貼在了外面的窗戶眼上偷聽,腳下弄出了輕微的響聲。呂老爺一聲猛喝:“誰?”一個箭步跨出門來,把偷聽的人逮個正着,就聽得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老爺,弄疼我了。”是五姨太。老爺自從娶過六姨太,就開始冷落上了她,再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間,讓她空虛寂寞,在娶六姨太之前,老爺對她也是寵愛有加,夜夜笙歌。現在連理都不理她了,她對六姨太是羨慕嫉妒恨。今夜聽得六姨太房間裡傳出了爭吵聲,她有點幸災樂禍,甚至有一絲興奮,就來到六兒房前守株待兔,希望能拾遺撿漏,希望老爺一氣之下能到她的房裡,沒想到卻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老爺原來早就和小鬼子勾結在了一塊,今晚上居然幹出了這麼傷天害理的事來。

五姨太原是一青樓女子,被呂老爺贖身出來到了府上,很是受了一陣子恩寵。可是自從六兒進門,她就被打入冷宮,老爺再也沒有寵幸過她,這讓她怎麼能忍受得了呢?她太寂寞了。她也想到過偷腥,想到過勾引別的男人,可在這深宅大院裡頭,有誰有膽量,敢給老爺戴綠帽子呢?

五姨太抱緊了老爺的手臂不鬆開,生生把老爺搶進了她的房間,又是泡茶,又是泡腳,開心的像只灰麻雀,然後寬衣解帶,玉體橫陳,等待着老爺就寢,老爺卻心事重重,對這一具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的美豔軀體毫不動心,坐在炕沿上發呆。然後摔門出去,大步流星地去了管家的房間。五姨太巴巴着眼睛,無聲地流下了眼淚。

老宋父子倆此時還沒有睡覺,爺倆孤燈伴青影,相依爲命,都在流淚,景色依舊在,不見伊人來,沒想到那日與娃他孃的一次相見,竟成永別。

呂老爺沒有說話,坐在炕沿上,默默地陪着爺倆,許久嘆了一口氣。

五姨太這頭久久等不到老爺,心有不甘,還有點氣急敗壞,她只披了一件羅衫,就來管家屋裡找人,又把老爺拽到自己屋裡,喋喋不休數落開了,我就不如一個管家婆姨重要嗎?我就沒有一箱藥重要嗎?……這個婆姨頭腦簡單,光顧圖個嘴上痛快,把她聽到的一股腦都說出來了。

輪到呂老爺吃驚了,他扳過五姨太來,盯緊了她,問:“你都知道了?”五姨太有點洋洋得意,說:“我不光知道這些,還知道你們今晚上和鬼子一起……”,呂老爺忙把她捂進被窩裡頭,身子就壓了上去。

這個無腦的婆姨,還以爲是老爺對她動了心呢,就積極主動地配合起來,被窩裡嬌喘吁吁。可是越往後越感覺不對勁,老爺越箍越緊,哪有這樣溫柔的,她都快點喘不過氣來了,就在被窩裡唔唔叫着,開始手腳並用掙扎着,可她越是掙扎,老爺壓得越緊,越來越動彈不得,呼吸也更加困難了,她才真正感到危險降臨,可一切都遲了,呂老爺捂住不放,五姨太掙扎了幾下,一動不動了。

呂老爺起身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看了一眼炕上的一團被子,吹滅蠟燭,反手關好房門,去了大太太的房間。大太太側轉過身子,給他騰出了地方,面無表情地說:“來了?”

呂老爺沒有說話,就要擁抱大太太,大太太打開他的手,說:“佛祖看着呢,找年輕的去。”大太太吃齋唸佛,早已不諳男女之事。真是的,有的是爭着搶着想要,卻得不到。有的是死皮賴臉想給,卻不想要。世事就是這麼不公平。

第二天一早醒來,大太太就告訴老爺:“五兒走了。”

呂老爺就問:“上哪去了?”

大太太瞥了他一眼,指了指天上,意外深長地說:“上面。”

呂老爺“噢”了一聲,不再說話。

馬上,呂府就傳出了一個小道消息:五姨太耐不了寂寞,跟人私奔了。有下人就開始議論紛紛:倒究是窯姐兒出身,水性楊花慣了,狗改不了吃屎,三天不見男人,就癢癢的貓抓。議論過幾天,也沒人再記得這事,五姨太塵埃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沒人再提起過她。

平安過了幾天,也沒有甚麼異常發生。某一天早上剛剛起牀,呂老爺正打算去打上一套太極,剛出門,就有守大門的老劉頭慌慌張張送來了一支飛鏢,飛鏢上還扎着一張紙,老劉頭說:“早上一開大門,就看到了這個,我也不認得字,就送老爺看看。”

呂老爺展開紙張,是幾行血紅的大字:言而無信,何以爲言。人而無信,何以爲人!

手裡拿着紙條,人怔在了那裡,這個紙條要告訴他甚麼呢?是對方吃虧上當,要對他展開報復嗎?還是對他的警告呢?這麼說,那天晚上來的人,真不是河對岸的了?

這一直是糾結在他心中的疑問,他總覺得,那天晚上哪兒出了紕漏,覺得那天的勝利,來的有點不太真實。

正在沉思着,老劉頭又慌慌張張地跑來了,呂老爺氣不打一處來,說:“大清早的,你一趟又一趟,是報喪……”話還沒有說完,他張開的嘴合不上了,在老劉頭的身後,跟着怒氣衝衝的犬尻和一隊鬼子,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勢。

老劉頭指了指犬尻,又指了指自己,是要給自個推脫責任嗎?就要離開,這裡不是他呆的地方。還沒轉過身去,犬尻“八嗄”一聲,手起刀落,老劉頭一隻胳膊掉在地上,疼得他滿地打滾。

這是要給呂老爺來個下馬威呢?呂老爺忙堆下笑臉,把犬尻迎進屋裡,犬尻就咆哮上了:“你良心大大的壞了,提供假情報,那天晚上來的根本就不是八路,肖飛還活着!”

呂老爺聽了如雷轟頂,犬尻的話,驗證了他的猜想,他一直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八路怎麼能那樣容易上當受騙呢?這下有了答案,他馬上鎮靜下來,不亢不卑地說:“太君息怒,卑職怎敢糊弄太君呢,只是八路太過狡猾了。”

原來,肖飛的游擊隊昨天在臥牛山襲擊了鬼子的一個觀光團,鬼子死傷慘重,光大佐就沒了三個,還有一個少將。上面怪罪下來,犬尻氣急敗壞,一大早就找上門來興師問罪。

等着犬尻平息了一點點憤怒,呂老爺陪着小心,問:“那天晚上被滅了的是什麼人呢?”

犬尻沒好氣地說:“還能有誰,是軍統那幫混蛋。自以爲聰明,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